- +1
紀念|趙聲良:回憶池田溫先生
池田溫先生(1931-2023),日本知名敦煌學專家、中國史研究專家。曾任東京大學教授、東洋文庫研究員、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所長、北京日本學研究中心主任、創(chuàng)價大學教授、敦煌研究院兼職研究員等職。出版敦煌學、中國歷史研究著作十數(shù)種,其中《中國古代籍帳研究》《中國古代寫本識語集錄》在學術界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前者于1983年榮獲日本學士院獎。
12月11日,92歲的池田溫先生辭世。澎湃藝術經(jīng)授權,刊發(fā)敦煌研究院黨委書記、研究館員趙聲良的紀念文章。

池田溫先生(1931-2023)
池田溫先生是日本著名的敦煌學家。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敦煌研究院常常舉辦國際性學術研討會,每次會議都會有很多外國學者前來參會,那時就曾聆聽過池田溫先生關于敦煌學研究的發(fā)表,因此了解到池田溫先生對中國歷史的深入研究。隨著《中國古代籍帳研究》等著作先后被譯成中文出版,池田溫先生在中國的敦煌學界可以說廣為人知。

《中國古代籍帳研究》 池田溫 著,這是一本研究中國古代戶籍制度的名作。
敦煌研究院由于平山郁夫先生的支持,自1985年后,每年都派遣研究人員到東京藝術大學研修。從上個世紀80年代到本世紀初,前往東京的研究人員或多或少都曾得到過池田溫先生的關照。施萍亭老師跟我講過,她到日本期間,曾發(fā)愿要調(diào)查全日本公私收藏的敦煌文獻。但實際上作為一個外國人,要去各家收藏單位調(diào)查,談何容易。幸而有池田溫先生的大力幫助,才終于順利進行。有些博物館或收藏家,都是由池田先生直接出面聯(lián)系,才得以進行調(diào)查。施萍亭老師調(diào)查了除書道博物館以外日本公私收藏的所有敦煌文獻,回國后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日本公私收藏敦煌文獻敘錄》,是上個世紀中國對海外藏敦煌文獻調(diào)查的重大收獲。
1996年我有機會以客座研究員的身份到東京藝術大學研修。去日本之前,施萍亭老師早就囑咐過我,讓我們?nèi)グ菰L池田溫先生,并且施老師還給池田先生寫了信。剛到日本時,我覺得池田先生是著名學者,我們沒有特別的事也不便去打擾他。沒想到池田先生熱情地給我打電話了,使我非常慚愧。池田先生約了我們敦煌研究院來的幾個同事見面,親切地給我們介紹東京的相關情況,并邀請我們參加由他主持的“內(nèi)陸亞洲出土文獻研究會”活動。
那時,在池田溫先生的倡導下,東京一批研究敦煌學、中國歷史等相關專業(yè)的學者們組成了“內(nèi)陸亞洲出土文獻研究會”,依托東洋文庫定期舉行學術討論活動,研究重點主要是敦煌吐魯番文獻。大體上是每個月或兩個月搞一次活動,每次有一個學者報告他的最新研究成果,然后大家在一起討論。這個活動不僅僅是最初發(fā)起的學者們積極參加,還不斷地吸引了一些大學的師生前來聽講,甚至東京以外的學者有時還會專程來參加學術活動。
我盡量參加研究會的每次會議,感受這種純粹民間性質(zhì)的學術活動,并不斷從學術交流中獲得快樂和收獲。每次學術討論會結(jié)束時,都會有部分學者還想繼續(xù)進行交流,就在東洋文庫附近的一個餐廳進行聚會,通常都是AA制,在簡單的餐飲時,大家能夠得到進一步的交流。這個不定期的小型的學術活動中,時常會遇到一些日本著名的學者,如美術史專家秋山光和先生、吉村憐先生、中野徹先生;歷史學專家荒川正晴先生、土肥義和先生、妹尾達彥先生;佛學專家京戶慈光先生等等,中青年的專家如石松日奈子、久野美樹等等都時常能見到,也有不少與我們同輩或者更年輕學生,如勝木言一郎、山崎淑子、濱田瑞美等。因為參加學會活動的人不多,最多時也就二十來個人,特別利于學術討論。大家聽了主講者的發(fā)言,都會各抒己見,氣氛非常輕松愉快。特別是平常不容易見到,即使見到了也不一定有機會交談的那些在學術界十分有名的學者,在這個場合都親切地與你交流,你會感到這種機會太難得了。

“內(nèi)陸亞洲出土文獻研究會”學者們小聚(左1池田溫先生、左2石塚晴通先生、左3土肥義和先生)
后來我自費在成城大學讀研究生,池田先生知道我學習不易,常常關照我,鼓勵我把新的研究成果在學會上發(fā)表。后來陸續(xù)到東京訪學的敦煌研究院不少學者都曾在池田先生的鼓勵支持下,先后在“內(nèi)陸亞洲出土文獻研究會”上發(fā)表研究成果。我記得王惠民、殷光明、張先堂、楊秀清等同事都有過發(fā)表,我也有幸為他們擔當過翻譯。
記得在1999年5月,池田溫先生讓我作一個發(fā)表。那時我正在研究榆林窟壁畫中的山水畫,我就把當時的一些研究情況整理了,在“內(nèi)陸亞洲出土文獻研究會”上發(fā)表,這次發(fā)表時,得到很多學者的肯定,同時也有一些學者給我提出了十分中肯的意見,使我能夠在后來不斷完善,最后寫成論文《榆林窟第3窟的山水畫》。那一年,由于池田溫先生的推薦,我得以在當年度的“東方學會”年會作學術報告。那是我第一次參加日本學術界最權威的會議。東方學會的年會跟國內(nèi)的學術研討會最大的不同,就是在學會上作報告的學者并非由學會廣泛征集、學者自己報名,而是由學會的委員們根據(jù)各學科發(fā)展的情況,選擇那些代表學術新成果的作者。在每一次學會之前由各學科的學術委員推薦,最后決定發(fā)表者,然后由學會分別給要作報告的學者發(fā)出邀請。我的印象中每個人作報告的時間大約有半小時,然后有半小時左右回答聽者提問,因此可以對學術問題進行充分討論。可以說每年“東方學會”學術會議的成果大體代表了學會涉及的各學科最新成果。

榆林窟第3窟壁畫局部
那些年,池田溫先生在東方學會主持敦煌學這個主題的會場。因為我報告的是敦煌藝術研究的成果,池田溫先生特別邀請了東京大學秋山光和先生來主持我那場報告。能夠在東方學會上作報告當然是很自豪的事,但令我更感溫暖的是池田先生對一個年輕學者的關愛和幫助。在日本的那些年,因為能夠常常參加“內(nèi)陸亞洲出土文獻研究會”,傾聽各方面學者們的報告,使我在學術研究上受益良多,尤其是近距離與池田先生接觸,感受先生嚴謹?shù)闹螌W精神與慈祥寬厚的待人作風,令人終身難忘。

莫高窟壁畫

敦煌 莫高窟

敦煌 254窟 中心柱窟結(jié)構
一次,與池田先生見面時,他照例問我最近在研究什么,我說在研究“圣樹”的問題,敦煌壁畫中有很多樹下說法圖,這些樹因為與佛有關,被看作是“圣樹”,那么這些樹到底是什么樹呢?我當時做過一些調(diào)查,也有了一點結(jié)果。池田先生聽了很感興趣,于是建議我在“內(nèi)陸亞洲出土文獻研究會”作一次報告。于是在后來的例會中,我報告了《敦煌壁畫中的圣樹》,當時也引起了與會者濃厚的興趣,很多老師也給我提出了各種意見和建議,使我收獲很大。幾天以后,池田溫先生托人帶給我一個大紙袋,里面是很厚一疊復印資料,打開來看,原來都是關于我講過那些樹木(如菩提樹、芒果樹等)的植物學方面資料。這正是那天發(fā)表時有學者向我提出的問題,我之前雖然也考慮到這方面問題,但因為沒有植物學的知識,也找不到這樣深入的植物學資料,而池田先生復印的這一批資料無疑是雪中送炭。想到池田先生這樣大的學問家,每天的工作那么忙,卻還惦記著一個年輕人的研究,給我無微不至的關懷。真讓人感動得不知說什么才好。
2003年春,我如期在成城大學獲得了博士學位,準備要回國,向池田溫先生報告我的行程。先生跟我說:“你在日本讀了七年書,現(xiàn)在已取得了博士學位,為什么不向我們報告一下你的研究成果呢?”于是,我就選取了博士論文中一個重要問題,在“內(nèi)陸亞洲出土文獻研究會”上作《榆林窟山水畫中的亭、草堂、園石》的報告。這次報告會除了池田溫先生外,中野徹先生、妹尾達彥先生、京戶慈光先生等也參加了會議,分別給我提出了很多有益的意見。
由池田先生介紹,在這次會上還認識了菊池克美先生。菊池先生說,他對我的論文非常感興趣,希望能讀到博士論文的全文。于是我就把博士論文的副本送了他一份。一個星期之后,菊池先生約我見面,開門見山地跟我說:“你的博士論文是否考慮在日本出版呢?”我嚇了一跳,說:“能出版當然是很好的事。但我知道日本出版學術著作是要花很多錢的,我是一個窮學生,哪兒有錢呢?”他說:“是呀,學術著作的出版因為不能賺錢,總是要給出版社補貼才行。不過如果你愿意出版,我可以幫你申請出版基金,你不用交錢。”我半信半疑,總感覺是從天上掉下的餡餅。
最后,菊池先生告訴我按出版的要求進行如何的修改等等。我回到宿舍開始修改論文,但還是不放心,就忍不住打電話向池田溫先生打聽這位菊池先生的來歷。池田先生笑了,他讓我放心,說這位菊池先生也是研究中國歷史的學者,在一個研究所工作,同時還在一個出版單位做編輯。他正在籌劃出版一套敦煌學叢書,也許我的博士論文就是叢書的第一本呢。接著池田先生告訴我,菊池先生還負責一個基金會的事務,主要就是用于出版學術著作的,所以,出版費用是不成問題的。聽了池田先生一席話,我就完全放心了。就這樣,按照菊池先生的要求修改了博士論文,又得到菊池先生在文字方面的編輯修正,第二年,我的博士論文《敦煌壁畫風景の研究》由“菊池ふさ記念風樹基金”的贊助,作為比較文化研究所編的“敦煌學叢書”第一本在日本正式出版了。

《敦煌文書的世界》池田溫 著。這是作者歷年來著述中有關敦煌文書的概說、講座論文的合集,都是一些學術性很強、高水平的論文。

《中國古代寫本識語集錄》 池田溫 編。
該書內(nèi)收各類題記錄文二千余條,以年代為序排列.每條之后附有參考文獻,前人的刊布、整理、研究工作一一舉出,以備參閱。此書無論輯集題記的數(shù)量還是整理水平,都超過以往同類著作,乃集大成者。
每想這本書的出版,就想到池田先生對我的關懷。在日本留學的七年間,由于池田溫先生對我的大力幫助,我得以在日本的學術界發(fā)表自己的研究成果,并結(jié)識了一大批敦煌學、歷史學等領域的著名學者,使我在留學期間有了特別的收獲,并為我后來的學術發(fā)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池田溫先生為學與為人,是我們晚輩學習的楷模。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經(jīng)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