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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心智障礙者走上工作崗位
從繡片的針腳上看,像是下了些功夫,但偶有幾筆,還是不免潦草。
“她學多久可以繡到這個程度?”記者問。
“三年。”愛礙愛就業支持專項基金社工肖靜說。
三年,對一個從18歲長到20歲的年輕人來說,該是生命力和創造力的巔峰。但因為患有唐氏綜合征,小雅(化名)能做的,只有繡一些簡單的圖樣。寥寥幾筆,也需要花上一兩天。
不過,這是小雅的工作。一幅繡品,可以幫她賺到幾十元的報酬。更重要的,小雅因此成了一個有用的人。
浦東新區輔讀學校,招收從小學一年級到職業四年級的心智障礙者。進入職四,每個青年都將面臨一次重大人生選擇:工作,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回家,也可能會退回到生活能力的原點。
今年夏天,一場特別的就業“雙選會”后,又一批心智障礙者走向人生的分叉口。小雅成了愛礙愛就業支持專項基金下的一名繡工,剛進入職四的何元(化名)進了“尹繽文化工作室”,學習視頻采集和剪輯。“還有至少一半的孩子恐怕沒有就業的可能。”浦東新區心智障礙互助小組委員會副總負責楊敏說。
他們不是普通的求職者,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難以獨自掌控未來的人生。
“但我們都希望通過今天100分的支持,換他們明天獨立生活的能力。這是心智障礙者就業支持的意義。當然,有的孩子能改變未來,有的孩子永遠留在原地。我們也接受現實。”楊敏說。

小雅正在繡她的作品。
他似乎和我們一樣
下午4點,是何元“下班”的時間。他站起身準備往外走,老師李珉把她叫住了。“跟記者講講你在做什么。”
何元急切道:“我叫何元,現在主要負責視頻制作,包括前期的拍攝、后期的剪輯。這是我最近剛剪的作品。”
是一部畫面清新的短紀錄片。“從頭到尾都是你做的嗎?”記者問。
“沒錯。”
“你學了多久?”
“三年。平時在家刷短視頻,覺得挺有意思,就鉆研了一下,越學越起勁。”
“明年畢業打算干什么?”
“如果能找到對口的工作,我希望可以繼續做視頻。如果要換一種工作,我就把它當成愛好。”
何元他看上去太“正常”了。“他似乎和我們一樣。”記者看向李珉,脫口而出。
李珉搖搖頭。“還是不一樣,如果你跟他交流多了,會發現這些孩子的智力、反應能力,都和正常人有差別。”
可這或許并不影響他們做好一份工作呢?在浦東新區塘橋街道一家名為夢工坊的咖啡館,面對記者,吳龍(化名)輕松完成了一段接近5分鐘的獨白。
夢工坊是接收浦東新區輔讀學校心智障礙者的另一個實習就業點。年初開始,吳龍來夢工坊見習做一名咖啡師。他可以清楚介紹自己同時也是一名特奧運動員。
在前段時間的旱地冰球項目里,他的團隊輸給了另一個東亞國家,吳龍感到懊悔:“我一定要把獎牌奪回來。”
“如果下次有機會贏得比賽,可以告訴我嗎?”記者問。
“可是我還沒有你的聯系方式。”這是吳龍的第一反應,回答甚至很巧妙。
沒錯,他們的確可以勝任一份工作。在金橋國際商業廣場2樓,記者還看到這樣一幕:李想(化名)正“管理”著一家名為天使印象社的繪畫工坊。
客人來了,他能準確表達一次手工體驗的流程、價格等關鍵信息。一旁的唐偉(化名)盡管不說話,但在浦東新區輔讀學校那幾年,他學會了寫花體字,繪畫方面也頗通天賦。
自閉癥似乎還賦予了他某種天生的平和:“不管是哪一級的領導來考察,唐偉都可以面不改色地完成他的講解工作。”天使印象社主理人、上海浦東新區綠樹成蔭文化藝術發展中心理事長喻帆說。他們能做的,甚至比別人期待的更好。

心障孩子和他的畫作。
這些年,陸續有心智障礙者結束在夢工坊的見習,走進星巴克等專業咖啡館,成為一名店員或咖啡師。“我們在迪士尼工作的幾名畢業生,甚至已經穩定工作了五六年,進入餐飲行業從事服務工作的學生也不少。”浦東新區輔讀學校教導主任楊斌說。
可他們,終究不是“我們”。
學做“普通的孩子”
在浦東新區輔讀學校的愛礙愛就業支持基地,小雅正在繡一個圣誕老人。但胡子卻是綠色的。
“其實他們很難完成高難度的作品,往往只能做一些簡單的繡片。通過就業支持公益項目的介入,他們的作品可以轉變為文創產品,或者與慈善企業的聯名產品,從而產生價值。”肖靜說。
天使印象社,是喻帆專為幫助浦東新區輔讀學校學生就業開設的文創空間。職四的孩子們在學校的就業實習基地生產畫作,可以轉變為文創產品,拿到天使印象社對外銷售。
“他們真的像是一個個原生態的藝術家,能畫出普通孩子畫不出的圖案。”喻帆同時也清楚,“他們絕大多數其實根本不會畫畫,只能稱作涂鴉。”
去年,輔讀學校“藝術融空間”就業實習基地16名職四學生共同創作過一幅代表作。畫面上是10個太陽。“每個孩子的能力程度不同,有些筆法嫻熟,有些還很稚嫩。畫面成型前,我們挑選了一位程度較好的孩子,用類似凡·高的筆觸畫了一棵樹,將10個太陽串聯起來,我們給它取名為生命之樹。”喻帆說。
當時班級里有一位心智障礙的女孩,自主能力特別弱,什么都做不了。“就讓她在畫面上撒白色顏料,形成一個個星空般的斑點。16個人,一個都不能落下。”在藝術融空間,幾乎每一幅作品都是這樣“共創”出來的。
在楊敏主理的塘橋街道夢工坊咖啡館,幾位心智障礙就業者可以完成迎客,以及咖啡的點單、沖泡、遞送等流程。“但要讓他們記住一整套咖啡制作的配方流程,比普通人要難得多。店里沒客人的時候,我就幫他們練習、鞏固記憶。即使這樣,過了十天半月,他們可能又忘了,需要重新教一遍。”楊敏說。

夢工坊咖啡館,成了孩子們的就業實習基地。
不光是面對工作,面向生活,這些心智障礙者的困境也難以突破。“有時過了一個暑假、一個國慶節,孩子們的生活習慣或語言能力就會發生明顯退化。如果將來離開學校,又脫離社會,他們很快會回到原點。”楊斌說。
從這個角度來看,讓一個心智障礙者就業的意義,不止于就業本身。劉冉(化名)在職四實習后,“變化特別大。”劉冉母親覺得驚奇,“她一夜之間學會了扎頭發。”
這明明是每個普通長發女孩都會的動作,對于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劉冉來說,卻不那么容易。直到她進入“藝術融空間”就業實習基地實習后接觸了扎染。每天反復操練的“扎皮筋”動作,沒能讓她成為一名優秀的扎染手藝人,卻讓她向媽媽心目中“普通的孩子”靠近了一步。
這些年,浦東新區輔讀學校將課程體系設置成兩個部分,一部分課對標就業,一部分課對標生活。“比如家政課,就是教大家怎么鋪床、煮飯、獨立坐公交車。我們教育的第一目標,是讓他們走出學校以后,可以接觸社會,獲得養活自己的能力。如果做不到,我們也希望他們至少具備自我管理、自我照料的能力。”楊斌說。
今天的浦東新區輔讀學校,并不完全像個學校。教學區域之外,咖啡館、平面設計工作室、藝術融空間、愛礙愛繡坊等就業實習基地,分布在不大的校園里的角角落落。
每屆職四學生開學前的那個夏天,學校都會組織一場“雙選會”。要求他們把語文課上學習的自我介紹、信息課上學到的簡歷制作,以及生涯課上學的職業規劃的成果充分展示出來,去獲得留用的資格。
每個人都要經歷“殘酷”的選擇和被選擇,這是他們初識社會的第一課。

每年夏天的“雙選會”,孩子們認真參加面試、考試,經受人生的第一“考”。
家、校、社聯合實驗
去年,特殊教育專業出身的李珉,在其他行業“滾”了一圈后,回到浦東新區輔讀學校:“一場疫情讓我想明白很多事情。人生很短,還是要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李珉除了負責在校孩子們的就業支持工作,日常大部分精力都在“跑企業”。
“很多崗位是我們和社會企業、用人單位反復協調、合力設計的結果。比如讓孩子們去酒店、餐飲公司做服務生、打掃人員,從一開始需要專業的老師跟進、支持,一步步幫助他們適應崗位、融入企業,過程中離不開各方力量的支撐。”李珉說。
李珉還發現,這兩年社會對心智障礙者的認知程度越來越高了,“很多外企、民企,都愿意拿出一定的就業支持崗位,幫助他們走進社會。社會輿論環境也對他們愈發寬容,孩子們有了成為咖啡師、店員等各種職業身份的可能性。不過,伴隨整體經濟下行,企業用人也在明顯收緊,現在要‘跑’通一個就業支持崗位,越來越難了。”

孩子們在學校學寫名為“甜心體”的花體字。
而學校與公益組織共同設立的就業實習基地,容量則十分有限。目前夢工坊咖啡館在全市開設了三家,每家可容納的就業崗位僅個位數。為了盡可能多地讓孩子們在實訓崗位上接觸社會,位于塘橋街道的夢工坊從今年開始重點接收實習生,實習名額每年輪換一次,確保更多孩子獲得短期就業機會。
“最好的辦法是擴大就業實習基地的規模,不過仍有許多不確定性。”楊斌說,目前,上海個別街道通過免費的場地支持,讓夢工坊這樣的心障人士就業實習基地得以存在。但利用有限公共空間支持少數群體就業或解決更普遍的民生問題,不少基層治理單位還是會傾向后者。
塘橋街道黨工委書記費維照是那個持不同觀點者。他覺得,街道“投資”一個心智障礙者就業支持空間,雖然表面看轄區群眾不直接受益。但這樣一家特別的咖啡館開在塘橋,會逐漸成為社區和街區之間的一根紐帶。“這些孩子們可以走進社區傳播公益理念,周邊老百姓也可以走上街去,通過購買一杯咖啡、參加一次愛心公益活動,收獲滿足感和價值感。這是展現城市精神最好的窗口。”
楊敏希望,除了社會關注外,每個擁有心障孩子的家庭,也能夠真正重視孩子的未來。“我的孩子在兩歲半時查出心智障礙,一步步走來,我知道他的天花板在哪里,但依然要推著他往前進一點。將來長大,他或許不能像輔讀學校那些成功就業的哥哥姐姐們一樣,但我希望他能自理,有朋友,有情感的交流、情緒的表達,能因為自身良好的行為習慣,獲得社會真正平等的接納。”
當一個心智障礙者走上工作崗位,意味著一場家、校、社的聯合支持實驗已經開始。“所有人都會幫他,他自己也要幫自己。”楊敏說。

經過訓練,很多孩子可以順利掌握一個咖啡店店員的工作職能。
(原標題為《當一個心智障礙者走上工作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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