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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爾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館只是奇跡的開始
一座曾經興盛的港口城市,因為貿易的衰落而逐漸凋零。兩百年后,它的鐵礦開采進入現代工業時代,成為重要的工業城市。但隨著鐵礦的枯竭,它再次衰落。1983年,這個原本就灰頭土臉的前工業城市又因為一場洪水,導致舊城區遭遇巨大破壞,就此破敗沉淪。
在古建筑和舊城區保留甚多的歐洲,這種過氣工業城市原本就處于“顏值鄙視鏈”的底端,再碰上摧毀舊城的天災,可真是舊屋偏逢連夜雨。
這樣的城市還有希望嗎?它給出了答案,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它用了十幾年時間,化身為博物館之城和新建筑之城,也成為歐洲少有的新興城市,重返西班牙第三大港的位置。
它是西班牙第五大城市——畢爾巴鄂。
畢爾巴鄂街頭。本文圖片均為作者拍攝
畢爾巴鄂的命運轉機
步入畢爾巴鄂,第一感覺就是“新”。它沒有大多數歐洲城市的古樸,也欠缺西班牙城市原本的南歐風情。街上人氣頗旺,甚至有些亂糟糟的感覺,在慵懶的南歐更是可算異類。
畢爾巴鄂的人居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世紀或2世紀,1300年獲得城市權。城市創建者迭戈·洛佩斯五世主導了城市的規劃,并于1310年為畢爾巴鄂爭取到新的市政憲章,進一步擴展其商業特權,將之轉變為卡斯蒂利亞王國各種海上貿易的必經之地。1372年,卡斯蒂利亞王國的約翰一世授予畢爾巴鄂自由港地位。
畢爾巴鄂因港口而興,后來更是成為羊毛出口重鎮,一直是巴斯克地區的商貿中心。在西班牙稱霸海上的時代,它是伊比利亞半島最重要的港口之一。但隨著西班牙的沒落,它也逐漸衰落。19世紀時,畢爾巴鄂的鐵礦開采進入工業時代。畢爾巴鄂早在16世紀就發現鐵礦,但自1526年以來,開采一直受嚴格監管,也未形成規模,工業時代的到來讓一切改變。畢爾巴鄂因而復興,成為西班牙僅次于巴塞羅那的第二大工業中心。但20世紀中葉,鐵礦衰竭,鋼鐵和造船業隨之蕭條,城市再次衰落。此外,1958年成立的巴斯克民族組織埃塔,堅持巴斯克分離主義,在上世紀80年代頻繁制造恐怖襲擊,也讓畢爾巴鄂這座巴斯克地區的中心城市蒙上陰影。
老街區
到了上世紀90年代初,在去工業化的大背景下,畢爾巴鄂已經籍籍無名,無論工業、商業還是旅行,很少有人還會想起這座城市。高失業率、環境污染和交通堵塞讓城市居民無法忍受,有媒體這樣形容畢爾巴鄂的命運:“要么我們繼續前進,要么死去”。唯一拿得出手的是西甲球隊畢爾巴鄂競技,最出名的也不是實力,而是它堅持只使用巴斯克球員。在商業化的足球世界,這種血統的堅守固然值得尊重,但卻也是封閉的表現。
畢爾巴鄂的轉機從1990年的地鐵系統建設開始。走在街頭,往往會忽視地鐵入口的存在,因為它輕巧如街邊雕塑。英國建筑師福斯特承擔了市內29個地鐵站的設計,統一以帶有其名字的“Fosteritos”為標識。地鐵站統一采用透明玻璃罩入口,占用地面和空間極小,并與街區融為一體。它的鋼拱加玻璃結構,仿佛爬蟲破土而出,為城市帶來了新鮮感和靈動氣息。
這只是畢爾巴鄂城市更新的開始,真正讓城市重獲新生的標志當然是古根海姆博物館畢爾巴鄂分館,它于1997年正式落成啟用。當地斥資一億美金動工興建,整個結構體由美國加州建筑師弗蘭克·蓋里借助電腦軟件逐步設計而成。博物館主要展出畢加索,塞尚,康定斯基,保羅·克利和安賽爾姆·基弗的作品,也有一些臨時性的展出。它所帶動的城市更新,使得畢爾巴鄂脫胎換骨。
古根海姆博物館
畢爾巴鄂的城市更新一直在路上,我的探訪起點便是一個著名的城市更新項目——畢爾巴鄂當代文化中心。
從外觀來看,它是一座相當普通的大型老建筑,僅有亮點是四座古樸塔樓和正面的弧形墻面。它原本是一座建于1909年的葡萄酒倉庫,1994年,畢爾巴鄂當地政府決定將之興建為文化中心。主持項目改造的是法國設計師菲利普·斯塔克,項目于2010年完成。
畢爾巴鄂當代文化中心正面
畢爾巴鄂當代文化中心側面
在建筑外面可以見到頂端有玻璃幕墻,走進去才發現奇妙之處:建筑師保留了舊建筑的外立面,但內部則變成中空狀態,連屋頂都被拆掉,建起了一座玻璃幕墻圍繞的透明游泳池,既吸收光線,又有奇妙視覺效果。內部建起了三個有趣的紅色立方體,立方體實際上是單獨的一棟樓,一層層一間間各有用途。這三個立方體都如懸空漂浮一般,底端靠柱子支撐。鋼鐵、玻璃和輕盈立方體所構建的科技感,與建筑的古樸外觀截然不同。
建筑內部形成的室內廣場相當開闊,三個立方體下的柱子群是孩子們捉迷藏、嬉戲的好去處。這些柱子造型各異,象征著人類文明的不同文化、建筑和宗教,柱子材質也見證了人類歷史的發展,有磚、木、青銅、石頭、水泥和鋼鐵等。
畢爾巴鄂當代文化中心內部
畢爾巴鄂當代文化中心的立方體以柱子支撐
這個文化中心兼容了各種功能,形成看似簡單實則立體的公共空間。內部有大型畫廊、可容納七百人的劇院、放映獨立電影的影院、公共圖書館、健身中心和餐廳等。
這也是畢爾巴鄂整座城市的寫照,走出文化中心,周邊街區都有類似的錯落感。它并非完全沒有老建筑,一些舊日印記潛藏于角落。圣詹姆斯教堂下有可追溯到11世紀的古城墻遺跡,它見證著城市的最初,當時的畢爾巴鄂只有三條街道,恰恰圍繞教堂而建,城墻環繞街道,后來街道擴建為七條,直至今天,畢爾巴鄂歷史街區仍被稱作“七條街”。1571年,在經歷數次洪水和1569年大火后,城墻被拆除,以便擴大城鎮。
如今所見到的畢爾巴鄂城區,主要奠基于1876年,當時城市采用不太規整的網格模式進行規劃,以公園和主干道將工業區和住宅區分開。雖然經過洪水破壞,但經過近年來的修繕,仍然可以看到舊時城市格局,還有從哥特式到文藝復興風格,乃至新藝術風格的建筑群。
最能體現城市風格的地方,當屬莫尤阿廣場。它由建筑師何塞·路易斯·薩利納斯設計于上世紀40年代,數十年后進行修復改建,主持者正是薩利納斯的兒子。父子倆的風格并不相同,但又無縫融合。廣場上英式和法式花園共存,噴水池也相當有趣。作為城市樞紐,它的米字型結構連通多條街道,廣場四周圍繞著各種風格的建筑。
沿著其中一條大道前行,便可直抵古根海姆博物館與河畔。
莫尤阿廣場
古根海姆博物館與一河兩岸
無論從畢爾巴鄂的哪個方位出發,城市中心的指向一定是古根海姆博物館所在的河畔。上世紀90年代初啟動的畢爾巴鄂城市更新,以內維翁河的濱水區為核心。
這恰恰也是改造的最難點,因為在畢爾巴鄂凋零的時期,內維翁河飽受污染困擾,污水橫流,兩岸破敗荒涼。但反過來說,正因為基礎極差,而且是廢棄工業用地,所以它往往會成為現代城市的新增長點,可以相對更輕松地成為新經濟的載體。古根海姆博物館顯然就是讓這一帶脫胎換骨的鑰匙。
從喧鬧街區一路前行,在河岸邊豁然開朗。橋上車來車往,這樣的橋在內維翁河上有十多座,溝通著兩岸。古根海姆博物館坐落于河邊,偌大的廣場區人來人往。
河岸風光
拉線橋與遠方
1997年,古根海姆博物館落成,此后游客人數大增。古根海姆博物館所在的區域,原本是一片老碼頭和木材倉庫。選擇將這里變成博物館,也見證了畢爾巴鄂人試圖以多元文化取代舊工業體系的決心。
畢爾巴鄂是一座并沒有文化藝術和旅游基礎的城市,它選擇以文旅為城市更新的突破口,可謂冒險。用巨額資金建一座博物館,對于當時的畢爾巴鄂更是很有可能永遠無法收回成本的大手筆。畢竟合作條件非常苛刻,當地政府需要無償投資,從征用土地到場館建設,所有花費都由這座“破落城市”自行承擔,還要向古根海姆集團支付“加盟費”并購買藝術品,許多市民因此表示反對。但畢爾巴鄂賭贏了,古根海姆博物館第一年就吸引了130萬游客,僅僅三年就收回建設成本,使得畢爾巴鄂成為新興旅游城市,城市也迎來復興。
古根海姆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跨國文化投資集團,創辦者是收藏家所羅門·R·古根海姆。這位礦業大亨最初喜愛收藏古典藝術作品,后來逐漸轉為收藏抽象藝術。1937年,古根海姆在美國紐約開設第一家博物館,大獲成功,此后它的每一個分館都極具特色。
畢爾巴鄂的古根海姆博物館以流線鈦合金外形著稱,設計者并未采用傳統手繪,而是借由電腦設計而成,在當時極具開創性意義。內部則依托大面積鋼化玻璃營造通透感,50米高的巨大中庭采光極佳,曲面如外觀一般層疊起伏,中心軸通過走廊與電梯連通十九個展區。
它被視為偉大建筑,“與悉尼歌劇院一樣,它們都屬于未來的建筑提前降臨人世,屬于不是用凡間語言寫就的城市詩篇。”但它并沒有討得所有人的歡心,也有人認為它過于扭曲雜亂,不符合傳統建筑美學。但圍著它走上一周,我似乎能夠明白設計者的一點想法。它臨街的南面采用石材質,棱角分明,相對規整,與廣場對面的城市建筑保持一致,融入城市生活,臨河的北面則是它特別的一面,如船一般的外形與河面水流相呼應,浪花般的起伏隱喻著畢爾巴鄂的造船史和貿易史。
古根海姆博物館
相比站在廣場上或者河對岸拍攝古根海姆博物館的外觀,避開拍照打卡的人們,圍著它靜靜走上一圈,更能體會到它的建筑理性。外觀張揚復雜的它明顯考慮到了城市需求,實則隱含著秩序感。廣場形成了開闊的公共空間,橫亙河面的鐵橋緊挨著博物館,卻沒有破壞整體感。在廣場附近還可以見到一片低地,軌道交通在此穿梭,綠地點綴坡道,人行道與廣場合而為一,增加了區域的錯落感。相比反射率過高的鋼板,鈦合金外墻在我到訪時并不美妙的天氣下呈現出別樣質感。要知道,因為地理位置原因,古根海姆博物館先天就受到逆光困擾,蓋里構建的曲面延伸,可以制造出不同光影效果,將逆光變作朦朧美,宛若河畔雕塑。
一側的景觀步行橋是欣賞古根海姆博物館和內維翁河的不錯角度,曲折橋身兼顧通行和觀景臺的作用。在這里不但可以看到博物館,還能看到廣場上的“小狗”。這個由鮮花做成的“小狗”有12米高,實際上是不折不扣的“大狗”,它由美國藝術家杰夫·昆斯創作,堪稱畢爾巴鄂人的“團寵”,也是游客最熱衷拍照的地方之一。
古根海姆外的“小狗”
古根海姆博物館的啟用,吸引了眾多建筑師和藝術家,他們為畢爾巴鄂設計新的建筑和新的藝術品,讓公共空間變得豐富。城市的其他博物館也被帶動,比如建于1914年的畢爾巴鄂藝術博物館,在古根海姆博物館落成后,次年游客人數便幾乎實現翻倍。藝術活動也在畢爾巴鄂形成集聚,古根海姆博物館催生了附近的藝術品消費市場,老城變身成本相對更低的藝術家工作空間,也活化了老建筑。博物館附近有一處老建筑,原本只余斷垣殘壁,設計者保留了臨街剩余的門臉,使之與后面的現代建筑相連,巧妙地使之成為新建筑的門面,這樣的利用在畢爾巴鄂并不少見。這種一座博物館帶動大量建筑杰作,繼而改變一座城市的奇跡,就是著名的“畢爾巴鄂效應”。
老建筑的斷垣殘壁與新建筑合而為一
當然,僅僅有博物館建筑是不夠的,如果過分強調博物館的地標意義,卻忽視其使用功能,那就僅是一個空殼。畢爾巴鄂的成功之處,在于博物館內部的豐富展品和各種臨時展,還有藝術品帶動的地區藝術風潮。在古根海姆博物館不遠處,是百年歷史的阿里亞加劇院,名字得于當地最著名的作曲家,有“西班牙莫扎特”之稱。相對更久的歷史,與年輕的古根海姆博物館相碰撞,在建筑層面同樣有著新舊之別相遇的別樣魅力,這恰恰也是畢爾巴鄂的迷人之處。
站在河岸邊,總能望見畢爾巴鄂的制高點。與一般歐洲城市不同,畢爾巴鄂的制高點并不屬于教堂,而是由塞薩爾·佩利設計的伊貝德羅拉塔,它為了紀念伊貝德羅拉電力公司成立十周年而建成,是巴斯克地區最高的摩天大樓,高165米,也是西班牙所有摩天辦公大樓中最大的一座,面積達5萬平方米。這樣的高樓放在中國自然很不起眼,但在傳統的歐洲,卻堪稱龐然大物,也見證著畢爾巴鄂的重建——它拔地而起的位置,同樣屬于廢棄的前工業區。
伊貝德羅拉塔
古根海姆博物館河對岸的濱水區,不僅僅可以欣賞博物館的別致外觀,還是相當休閑的公共空間。穿越布滿民宅建筑的街區,便可見到阿爾特桑達山的山腳纜車。阿爾特桑達山海拔僅為300米,卻是體驗畢爾巴鄂全貌的最好位置。隨著纜車來到山頂,可以見到大片街區與密密麻麻的建筑,河流蜿蜒,將城市一分為二。
阿爾特桑達山頂望向畢爾巴鄂
從這個角度來看,畢爾巴鄂作為歐洲城市,先天條件并不好。它沒有其他歐洲名城的古樸老街區,街道規劃有些雜亂,但也正因為這樣,才顯得其蛻變的可貴。
但與其說古根海姆博物館創造了奇跡,不如說它是奇跡的開始。后來也有許多城市想復制畢爾巴鄂的神話,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比如1999年開業的英國謝菲爾德全國流行音樂中心,當年就關門大吉。
博物館早在19世紀就成為現代文明社會的文化符號,也象征著多元文化逐步取代工業體系,但它從不是一棟單純的建筑。畢爾巴鄂的神話很難復制,正是因為一座城市興建一座博物館不難,但要讓博物館真正成為文化空間卻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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