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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分割的“肥肉”:拉美將成為下一個地區沖突熱點?
自今年10月起,委內瑞拉和圭亞那兩個南美國家圍繞埃塞奎博地區的爭端再度登上熱搜,引起國際社會關注。從委內瑞拉單方面進行軍事建設,到兩國在國際法院正面交鋒,再到委內瑞拉于12月3日舉行全民公投以“決定”該地區主權歸屬,這一歷史遺留問題正在以數十年罕見的形式持續發酵。
目前巴西軍方已經進入高度戒備狀態,美國和圭亞那也對美軍駐扎該國的設想具有共同意愿。12月7日,美國駐圭亞那大使館還宣布美軍南方司令部與圭亞那國防軍在當天舉行聯合空中軍演。委圭雙邊的領土主權爭端是否會持續升級,并將南美地區變成下一個沖突熱點?在全球各地沖突此起彼伏的大背景下,外界對此尤為敏感。

委內瑞拉領導人馬杜羅和圭亞那領導人伊爾凡·阿里
又是殖民時代留下的禍根
要理解委圭兩國此次為何再起領土爭端,需要理解兩點:一是埃塞奎博地區緣何成為兩百年來難解的爭議領土問題?二是這場糾紛為何在今年此時突然鬧大,甚至出現了軍事建設、全民公投等單方面改變現狀的激烈行為?
埃塞奎博地區面積約15.95萬平方公里,處于南美洲唯一的英語區國家——圭亞那的實際管轄下,地處埃塞奎博河以西,與委內瑞拉東部邊界接壤,占圭亞那國土面積的三分之二。由于黃金、鉆石、鋁等礦產資源豐富,在圭亞那和委內瑞拉獨立建國之前,埃塞奎博自15世紀開始先后遭到西班牙、荷蘭、英國殖民者來回爭奪,今天的領土爭議根本上還是殖民時期的歷史遺留問題。
1777年西班牙建立的委內瑞拉都督府便包括了今天存在爭議的埃塞奎博地區,而埃塞奎博河正是西屬委內瑞拉都督府與荷屬埃塞奎博(今圭亞那領土)的分界線。18世紀晚期,英國殖民者逐漸占領了這一地區的荷屬殖民地,并于1796年占領了埃塞奎博地區。
當時西班牙并未松口放棄這一地區,但疲于應對此起彼伏的殖民地獨立運動,已然無暇顧及。英國旋即在1831年正式將這一地區與周邊控制的前荷屬殖民地合并組建英屬圭亞那。幾乎在同一時刻,歷經1811年宣布獨立以及十年的“大哥倫比亞共和國”時代,委內瑞拉于1830年正式成為獨立主權國家,并自獨立伊始便宣布埃塞奎博地區是其領土的一部分。埃塞奎博主權歸屬爭議問題由此產生,并持續至今。事實上,兩國(以及圭亞那的前宗主國英國)對該地區歸屬的合法性與正當性來源有著互相沖突的解讀,決定了兩國很難在這個問題上達成底線共識。委內瑞拉認為,自己是原西班牙殖民地的領土繼承者,而當年的西班牙殖民者只把所謂的“圭亞那領土”劃給了荷蘭人,其中并不包括埃塞奎博地區。
而英國殖民者從一開始就宣稱包括埃塞奎博在內的整個“圭亞那地區”是長期不受有效管治的邊遠地區,其原住民常年與荷蘭人同在一片土地上生活,跟西班牙無關。因此無論是占領荷屬殖民地、聯合組建而成的英屬圭亞那,還是1966年脫離英國獨立的主權國家圭亞那,其主權領土都包含埃塞奎博地區。
基于這種近乎“無解”的主權合法性之爭,該地區不時爆發摩擦與沖突:1895年委內瑞拉危機爆發,美國應英委雙方請求出面干預,并以1899年巴黎仲裁庭將大部分領土(以及所有的金礦)劃給英屬圭亞那而暫告一段落(但委內瑞拉始終不承認裁決結果);1966年的英委圭《日內瓦協定》約定各方組建混合委員會、努力找到解決方案;1970年的委圭《西班牙港議定書》約定將主權爭議擱置12年,然而此后不再續期,重回“各說各話”,只能訴諸聯合國仲裁……

委內瑞拉(黃色部分)索求的埃塞奎博地區(紅色斜線部分),其余紅色部分為圭亞那其他領土
百年爭端,緣何此時發酵?
查韋斯上臺后,委內瑞拉在這一問題上“先兵后禮”,既有過出動軍機等主動的軍事行動,以宣示主權存在,也一度在古巴前領導人菲德爾·卡斯特羅的建議下緩和雙邊關系,查韋斯甚至在2004年訪問圭亞那期間稱考慮將結束這一爭端。但隨著委現任總統馬杜羅上任,這個歷史遺留問題近年來再度升溫。
一個直接誘因,在于本就富含金礦的埃塞奎博又發現了“黑色黃金”——石油。美國智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SIS)指出,2015年至2021年埃塞奎博北部海域發現了大量的離岸石油儲量。根據英國廣播公司(BBC)的最新報道,圭亞那目前累計石油儲量可達110億桶,意味著該國一躍進入世界20大石油儲量國之列。很快,圭政府在該海域公開招標、發放石油開采執照,引得埃克森美孚等石油巨頭競相前往、尋求商機。
突如其來的石油紅利讓圭亞那成為近年來全球增長最快的經濟體之一(2022年人均GDP達1.93萬美元,今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計可達6萬美元),自然令以石油工業為經濟命脈的委內瑞拉分外眼紅。委政府以總統令形式將這些海上油田劃入委內瑞拉領海范圍,并出動海軍和空軍,驅趕、扣留圭亞那船只,戰機飛躍圭亞那城市。不堪其擾的圭亞那遂于2018年向國際法院提交請求書,就委內瑞拉不承認1899年國際仲裁結果的做法提起訴訟。
到了2023年,除了外部因素(國際法院宣布對圭亞那提出的這一爭端有管轄權,同時圭政府頂住壓力,在9月19日授權埃克森美孚等六家跨國石油公司繼續在爭議海域鉆井采油),馬杜羅在2024年總統大選臨近、反對派人士咄咄逼人之際,進一步發起這次全民公投,被批評者視為“轉移公眾視線、大打民族主義旗號”,意在為總統競選加分。
當歷史恩怨與現實利益摩擦交匯,百年爭端在此時突然發酵也就不足為奇了。
委圭成為下一個地區沖突熱點?
委內瑞拉12月3日的全民公投包括五個問題,可謂個個敏感:拒絕1899年巴黎仲裁庭的裁決;只承認1966年《日內瓦協定》(委圭兩國對其文本解讀不同);不承認國際法院對埃塞奎博爭端的司法管轄權;反對圭亞那的海洋劃界方案;成立委內瑞拉“埃塞奎博圭亞那州”、給當地居民發放委公民身份……簡言之,此次公投觸及的問題,都是外界眼中單方面改變現狀之舉。

當地時間2023年12月4日,委內瑞拉加拉加斯,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參加全國選舉委員會活動。會上馬杜羅表示,他有“一項計劃”來恢復委內瑞拉對近16萬平方公里的埃塞奎博地區領土的“歷史性權利”,但他并未詳細說明實現這一目標的戰略。 IC photo 圖
對于這一“無約束力”的公投,委國家選舉委員會表示95.9%的民眾對這五個問題都投下了贊成票,選舉委員會主席埃爾維斯·阿莫羅索稱此次公投收到了1055萬多張選票,是“歷史性”的結果,但沒有說明這到底是指的投票人數還是針對上述五個問題的答案總數。由于公投當日各投票站都顯得安靜冷清,恩里克·卡普里萊斯等反對派人士和國際媒體都質疑本次公投的真實投票率。更不用說公投開始前,包括科里娜·瑪查多在內的部分反對派人士便反對公投,希望向國際法院提起訴訟、解決爭端。
委內瑞拉國內對“公投收復主權”的做法意見尚不統一(盡管各派在埃塞奎博主權歸屬問題上具有基本共識),國際社會對此舉更是充滿了擔憂或反對的聲音。圭亞那自不必說:在委內瑞拉公投當日,該國民眾自發組成人鏈,支持埃塞奎博繼續處于圭亞那的主權治下;圭總統伊爾凡·阿里通過社交平臺臉書發表講話,以“無所畏懼”之說撫慰民眾,承諾圭政府將全力捍衛國家邊界。
此外,國際法院在公投前已經要求委內瑞拉保持克制、避免單方面改變現狀,而其對現狀的定義正是“圭亞那對這一地區(埃塞奎博)實施有效管理和控制”。英聯邦、加勒比共同體、美洲國家組織等國際組織均發表聲明,譴責委內瑞拉公投的“非法性”,聲援圭亞那。向來在埃塞奎博問題上力挺圭亞那的美國、巴西兩個美洲大國,更是密切關注事態的變化。

當地時間2023年11月15日,委內瑞拉加拉加斯,民眾參與示威活動,支持對埃塞奎博地區進行協商性全民投票。11月15日,由執政黨控制的國民議會要求最高法院協助政府推動12月3日的公民投票。在投票期間,公民將被問及是否同意吞并與圭亞那有爭議的埃塞奎博地區。 IC photo 圖
目前外界最大的關切不在于公投這一舉動本身,而是此舉之后埃塞奎博局勢是否會罕見地升級,甚至釀成繼俄烏、巴以之后的又一個地區沖突熱點。公投之后,馬杜羅并未停止行動,而是順勢在12月5日宣布將批準在埃塞奎博地區開采油氣、礦產等資源,并為委內瑞拉石油公司(PDVSA)、委內瑞拉圭亞那公司(CVG)兩家國營企業提供相應的埃塞奎博當地補貼。
在圭亞那做好最壞打算、應對“前所未有的緊張狀態”的情況下,由于該國與委內瑞拉軍事力量差異懸殊(圭亞那現役軍人約4000人且武器匱乏;委內瑞拉現役軍人超過12萬人并在主戰坦克、步兵戰車、裝甲輸送車等裝備方面極具優勢),一旦出現直接軍事沖突,圭亞那只能尋求美國和巴西的軍事援助甚至干預。
事實上,巴西仍在繼續往其北部毗鄰委圭兩國的邊境地區增兵,并與圭亞那保持軍事交流和情報分享。美國此前表達過駐軍意愿,美國駐圭亞那大使館的聲明也強調了加強與圭亞那的軍事伙伴關系。圭亞那更是主動向聯合國安理會求助、邀請美軍直接協防埃塞奎博地區。西半球最大的兩個國家均支持圭亞那且軍隊嚴陣以待,意味著任何擦槍走火都有可能演變成多方博弈下的地區沖突。
當然,無論是現在的美國、巴西和圭亞那一方,還是主動采取行動的委內瑞拉,以軍事沖突乃至戰爭手段實現領土訴求尚不具備足夠的可行性。英國《金融時報》分析指出,委內瑞拉之所以選擇在此時“冒險”,或許是利用了俄烏和巴以沖突吸引國際視線的時機,這從側面表明不到萬不得已,美國并不希望同時將軍事力量投入到又一個熱點地區,巴西、烏拉圭等地區國家同樣不希望就此“選邊站隊”。
而站在委內瑞拉的角度,此時“一鼓作氣、收復失地”同樣絕非上策。從委政府的主觀意愿來看,如果真如反對派競爭對手瑪查多等人所說,馬杜羅舉行全民公投只是為了動員民族主義情緒、讓自己暫時擺脫通貨膨脹、食物短缺等施政不力的困境,以贏得明年大選為目的,那么他決不能讓這樣的“手段”給自己帶來更大的損傷、阻礙自己實現政治目標。這也決定了委政府打“埃塞奎博牌”的同時不希望自己真正陷入軍事沖突的泥潭。
即便委政府想不惜一切代價拿下埃塞奎博地區,在客觀層面也存在相當程度的限制。一方面,正如牛津大學全球安全項目主任、助理教授安妮特·埃德勒(Annette Idler)的分析,委內瑞拉要想以軍事手段進入埃塞奎博地區,只能調動邊境地區的部隊,而問題恰恰在于委政府對邊境地區控制力度有限。指揮不動這些部隊,就意味著委內瑞拉很難找到辦法順利拿下埃塞奎博。
更何況委軍還面臨著地理上的障礙:委內瑞拉與埃塞奎博的接壤地帶熱帶雨林密布,很難行軍穿越,除非借道巴西進入該地區。但加強邊境軍事部署的巴西軍方已經強調,委圭“任何一方都無法利用我們的領土”,事實上也阻斷了委內瑞拉行軍的可能。
另一方面,如果委政府執意強取國際社會普遍承認的圭亞那領土,就意味著又一輪國際制裁的到來,這對于委內瑞拉剛緩過來沒多久的經濟無異于致命打擊。到了那時,今日公投所顯示的“民意基礎”或許將變得不堪一擊——假如因為領土爭端升級導致經濟制裁和民生困頓,民眾在這一議題上對委政府和馬杜羅的態度極有可能轉為不滿,更不要說此次全民公投本就存在疑點。
顯然,埃塞奎博主權爭議是當事雙方幾無共識的難解問題。無論是出于歷史恩怨還是現實利益之爭,它不可避免地會隨時引爆摩擦。如何妥善應對這樣巨大的分歧,維持當事國家和周邊地區的和平穩定,這個平日里不甚起眼的地方始終考驗著相關國家與政府的耐心與智慧。
(胡毓堃,中國翻譯協會會員、國際政治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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