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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三季《樂夏》,我還是不太懂搖滾|馬東專訪

何謂搖滾?何以搖滾?為誰搖滾?這是一組橫亙在音樂人和樂迷心中很長時間的問題。
回看中國搖滾并不算漫長的歷史,旋律的波動卻已經標記下足夠多的時代起伏。
1986年5月9日,卷著一條褲腿的崔健,大大咧咧地站在北京工人體育場中央,吼出“你何時跟我走”時,臺下一半人詫異,一半人歡呼。
這首《一無所有》成了公認的起點,而那些或詫異或驚喜的目光交織,也成為一種隱喻,預示著中國搖滾將要面對的內在拉扯和多元審視。
20世紀的最后20年,這片土地上冒出的搖滾樂,原始卻真摯,單純而濃烈,人文且嚴肅。1994年香港紅磡的魔巖三杰演唱會,是一個標志性節點。“是誰出的題這么的難,到處全都是正確答案”,何勇的怒吼,伴著竇唯的笛聲,換來臺下的一片贊嘆。
但記憶中的黃金時代畢竟短暫,新世紀的風暖意融融,一切都在改變——
中國人的生活迅速重構,“我的家就在二環路的里面”聽上去有了別樣的意味;MP3風靡帶來的震蕩,震碎了唱片業,流行音樂如潮水般涌來;搖滾舞臺一時冷清,深沉的追問也必須面對市場化的考卷。
比如2004年,大張偉決定"自廢搖滾武功",曾經的搖滾少年換了種姿勢奔跑,他也許不會想到,那些寫在世紀之交的被稱為驚艷的搖滾作品,還會在20年后翻紅。
時光在流淌,時光也在積蓄力量。
當“該不該商業化”的爭論籠罩搖滾舞臺的時候,摩登天空和迷笛音樂兩個廠牌,默默地把草莓音樂節和迷笛音樂節辦了一屆又一屆,打磨樂隊、沉淀作品、培育受眾。
音樂節的熱鬧背后,獨立音樂平緩向前。比如2010年,就在中國的搖滾老炮們集體在工體謝幕之時,一支叫作萬能青年旅店的樂隊,悄悄發行了他們的第一張同名專輯。
2019年,時光的水流終于穿出群山,在一個名叫《樂隊的夏天》的峽口,奔涌而出。音樂表現、時代表達、商業化、地上地下……曾經糾結的問題,好像有了新的解答。
Livehouse擁擠起來了,新老樂迷比劃著相似的手勢共舞;版權意識普及了,樂隊們的電子版新專輯一次次刷新銷售紀錄;搖滾的內涵更多元了,人們不再囿于某一種表達,不再輕易地開除“滾籍”。
許多改變,似乎都始于那個屬于樂隊的夏天,它是上一個時代的節點,也像是下一個時代的新聲。
當然,答案依舊不唯一、不確定,但不唯一、不確定,本身就挺搖滾。
《新周刊》和大張偉、張亞東、梁龍、馬東聊了聊,聽聽他們關于搖滾、關于那個夏天的聲音。
第一篇,是馬東的專訪。
作者 | 詹世博
編輯 | 門紀 蘇煒
封面| 視覺中國

小時候,馬東一家住在廣電局的宿舍,過一條馬路就是中央音樂學院。馬東經常能在復興門立交橋的橋底下遇到一群吹小號的音樂生。
可以說,不管是在大院里,還是在大院外,馬東身邊都不缺玩搖滾的。但馬東就是對搖滾“沒什么感覺”。
三季《樂夏》依舊沒能改變他。一個例子是,今年錄完節目之后,周迅告訴馬東,她的歌單里多了將近500首搖滾,馬東很詫異,因為從2019年到現在,他的歌單里依舊沒有增加任何一首搖滾樂。“我不光不聽搖滾,我也不怎么聽音樂,我手機里全是相聲”。
他歸因于自己的“樂盲”屬性:我之前測過,7個音調里我只聽得出5個,心情不好的時候還得再少1個。
也難怪5年前,當馬東決定做《樂夏》時,大家都不相信搖滾能被做成綜藝,收到邀請函的藝人以為那是詐騙信息,“你這是要捅馬蜂窩啊”。
“大哥你上樂夏,你上它有啥用啊”,這句來自梁龍的歌詞改編,或許就是樂隊們初次聽到《樂夏》時,內心最貼切的寫照。

(圖/《樂隊的夏天3》)
結果參加節目的不光有被業內看好的小眾黑馬樂隊八仙飯店、回春丹,也有諸如二手玫瑰、重塑雕像的權利、新褲子、痛仰之類的搖滾老炮。
當新褲子與Cindy合唱《艾瑞巴迪》、李紅旗用“勇氣”守住“常識”、樸樹到點就回家睡覺、五條人被全國網民反復打撈,以及懟完樂隊的大張偉再次抱起吉他的時候、那些關于 “綜藝注定沒法搖滾”的偏見,一點一點被瓦解。
樂隊成就《樂夏》時,《樂夏》也幫樂隊們實現了一個心愿:把舞臺從演播室搬到體育場。今年10月,新工體舉辦了它的第一場演出——【再見夏天See You Summer演唱會】。3萬人的大合唱,讓這場聚集了內地搖滾中堅力量的演唱會,以一種頗具儀式感的方式,補回了搖滾樂被虧欠多年的歡呼。
滾圈努力了30多年的事,通過一檔綜藝節目得到了集中爆發。5年時間,《樂隊的夏天》舞臺呈現了88支樂隊的300多首歌,讓搖滾成了無數人的新愛好。
馬東說自己是底色悲涼,無從“反抗”,但一個能讓搖滾破圈的“樂盲”,或許只是不屑于用口號反抗罷了。
這么看來,不懂搖滾的馬東,其實也挺搖滾。

搖滾只是一種語法
新周刊 :有人說90后很難做出真正好的搖滾樂作品,因為他們成長于物質豐盈的年代,而搖滾樂的誕生必須伴有時代的動蕩和生存空間的逼仄,你認同嗎?
馬東 :我覺得這是把搖滾給固化了,每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搖滾作品。就像《世說新語》里的魏晉名士,也許你現在都覺得他們很搖滾,但如果你身處那個時代,大概率會覺得這群人比不上老一輩的“搖滾人”。
同樣地,每一代年輕人都有各自的困境,大家也都能找到自己的語法去化解它,搖滾樂、說唱、詩詞都只是語法之一。所以,不用把搖滾樂作為一個原點,去總結整個時代的變化。
新周刊 :做喜劇綜藝和做樂隊綜藝的區別是什么?
馬東 :喜劇綜藝和搖滾綜藝沒有太大的區別,因為本質上都是綜藝,只是語法不一樣。綜藝是一種內容產品,內容產品的目的是為了讓觀眾喜歡,好哭好笑,獲得一些精神滿足。我經常看到有些玩搖滾樂的人在臺上能產生一些喜劇效果。他們的那種尷尬,那種社恐,急于表達又羞于表達、既張揚又緊張的反差,本身就是喜劇。
它們唯一的區別可能在于,對于喜劇節目而言,內容的共創是難點;對于搖滾而言,現場的調音是重中之重。你需要的工具、需要學習的領域、需要的援助會不一樣。

(圖/《樂隊的夏天》)
新周刊 :那玩喜劇的和玩搖滾的呢?
馬東 :“玩”的門檻其實很高。你想樂在喜劇其中,不僅要懂門道,還得有天賦,要不然你不光不會樂,還會無比痛苦,因為創作是一個非常非常艱難的過程,要投入巨大的時間成本和精神成本。
為什么喜劇大師里有情緒問題的人比較多,就是因為每一個梗的背后,都需要巨大的能量去做支撐。更多時候,喜劇不是玩出來的,它誕生于糾結、痛苦和困境,用“玩”字我覺得太輕飄了。
搖滾也是這樣,它的門檻可能更高,不光是技術上的門檻,更多時候其實是心靈上的門檻。我之前和辛爽吃飯的時候,他告訴我,他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人是真搖滾還是像搖滾。像搖滾的人可以表現得非常完美,音準、節奏、發聲等各方面你都挑不出毛病。但是真搖滾可能每次都會跑調,但他的內在非常自由。
真搖滾的人一定是非常享受舞臺的,但像搖滾的人是表演享受,是假享受。因為他見過真享受的樣子,他覺得那個狀態是對的,但是他內心不見得真搖滾。

自2006年后,辛爽再一次和JoySide同臺演出。(圖/《樂隊的夏天3》)
新周刊 :那在你眼里,什么才是真搖滾?你又是怎么區分搖滾樂和搖滾精神的?
馬東 :搖滾樂和搖滾精神是一個“前店后廠”的關系,搖滾精神是人類這個物種在特定的時期特定的精神狀態,這種狀態有的人喜歡,有的人不喜歡,一般都是年輕喜歡,年老了就不喜歡。搖滾精神在我心中的本質就是——不以世界給我設定的方式去生活。
對于搖滾精神來說,搖滾樂是他的語法,他們用了強節奏、用了震撼、用了更能夠接近受眾的歌詞、旋律等等,所有這些語法去表達他們的精神狀態。音樂只是他們的一種表達方式,搖滾樂是那個結果。
新周刊 :“快樂一定是人的底層需求,是人對抗這個世界最基本的安慰劑,任何時代都一樣”。就你的觀察,搖滾給了當下的年輕人什么樣的慰藉?
馬東 :這幾十年間,我們對于快樂的需求、對于精神享受的需求、對于多巴胺的需求是一樣的,就像我上面說的,搖滾就是當下年輕人獲取快樂的語法之一。年輕人更容易產生逆反心理,而搖滾的同義詞就是反叛、青春、熱血、帶感。搖滾展現的精神世界,就是年輕人喜歡的樣子。

搖滾樂是典型的正向情緒價值
新周刊 :這么多年后,讓搖滾重回工體,這屬于做綜藝的“贈品”,還是說這和開辟《樂夏》一樣也是個苦差事?3萬人一起聽搖滾,現場給你的震撼和之前做節目時有什么區別?
馬東 :做《樂夏》的這5年里,我經常會問樂隊的心愿是什么,最常見的答案就是在體育場開演唱會。所以《樂夏3》告一段落的時候,我們覺得應該用一個儀式感來交代這件事,既是給樂隊的一個交代,給喜歡《樂夏》的觀眾一個交代,也是給我們自己導演組的一個交代。
很多人在現場拍到我化著妝、穿皮夾克的樣子,看著很顧盼自雄,但其實當時我在現場緊張得腳都快握成拳頭了,畢竟是幾萬人的活動,出一點事都是天大的事,歌都沒聽進去幾首。

新工體的第一場演唱會,給了搖滾樂。(圖/《樂隊的夏天3》)
新周刊 :有觀眾認為《樂夏3》整體節奏較為平緩、溫和,沒有了之前的叛逆和驚艷,還有人說你的每個項目都是“出道即巔峰”,你怎么看?
馬東 :這個其實就是大家說的“綜 N代的困境”吧,當你出了第一季之后,別人對你的預期值會調高,往后的每一季都會少一些驚喜感。我覺得這個壓力對于任何一個做節目的人都會存在,除非你不想做了,既然想做,就得坦然面對。
觀眾愿意怎么評論我都接受。你做的公眾內容產品,最重要的一個作用,就是為人們提供各種真的、假的、可連接的話題和想象空間。你掙的錢里有 1/ 3 是你憑本事掙來的,有 1/ 3 是你的受眾購買了在家里寂寞的時間,還有 1/ 3 就是觀眾的討論。我們提供一個產品,它如果提供了更大范圍內的討論,這是它的價值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所以說應該欣然接受。
但本質上我覺得平緩和溫和并沒有那么不好,叛逆和驚艷也未必就完全好。

馬東被節目組安排習鼓,大張偉調侃過程像“貓撓門”。(圖/《樂隊的夏天3》)
新周刊 :你希望自己做的節目都是正向積極的,但搖滾的底色似乎就是叛逆的、喪的、沒那么正能量的,你如何平衡?
馬東 :我覺得底色叛逆不代表沒有正能量。你能被搖滾樂感動,就說明這些東西都是典型的正向情緒價值。因為它不是類似于刷視頻獲得的簡單的多巴胺。再比如你看一場演唱會,之所以會沉浸其中,就是因為音樂總是和正向情緒價值掛鉤,你在其中收獲了內啡肽,你感到了幸福、共振和滿足。
新周刊 :米未后續的節目計劃是什么?《樂夏》還會有第四季嗎?
馬東 :米未做節目是順勢而為的過程,作為綜藝團隊的首要目標是創造正向情緒價值,服務大眾。雖然新樂隊的數量比我們想象得多,但他們成立的時間都太短了,樂隊需要集體生長。你必須給他們時間,他們才能有真正的沉淀。這也是《樂夏》之前能成的原因之一,中國的搖滾樂已經積累了 30 多年,《樂夏》只是提供了一個供大家“集中爆發”的平臺而已。以我們的能力范圍目前看不到能夠支撐短時間走下去的資源,這時候需要的是滋養,我們不希望拔苗助長。
我們既定的方向還是要回歸喜劇,這是最難的那個選擇,但是做難而正確的事情才有意義。第一,喜劇是大眾最為喜聞樂見的快樂方式,是很有功德的事情。第二,從數據上看,喜劇的長尾效應非常明顯,很多喜劇作品到現在還是會被廣泛傳播。
至于會不會加其他的類目,我們現在還沒有空出腦子去想。可以變成綜藝的類目太多了,不可窮舉。
校對:楊潮,運營:嘻嘻,排版:楊

原標題:《做了三季《樂夏》,我還是不太懂搖滾|馬東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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