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owtime這一季新出的黑色喜劇《開玩笑》（Kidding）講述了一個破碎之家的故事。故事的主角Jeff被設定為美國家喻戶曉的兒童節目主持人，他創造了一個叫“腌黃瓜先生”的熒幕形象，用原創兒歌，寓言小故事，卡通布偶給全美國的小孩造夢，跟他們說說笑話，講講科學常識，成為他們童年里不可或缺的美好回憶。

但是Jeff的兒子，卻因為一場車禍去世了。他和他的家人因此墮入了萬劫不復的心碎地獄。妻子和他離婚；另一個兒子愛上了大麻；他的父親，同時也是他節目的制作人，認為他再也無法扮演好積極陽光的P先生，而開始想方設法尋找替代他的方案；他的姐姐，同時也是節目的道具師，也有自己的煩惱——她的丈夫跟她女兒的鋼琴老師出軌了，并且是一個男的……

單看劇情和人物關系，在眾多描寫狗血家庭和悲慘人生的美劇中，它肯定不算出挑。但幸好，《開玩笑》有兩位非常重要的主創，一下子為它注入了絕對搶眼的，與眾不同的靈魂。

首先是《曖曖內含光》（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的導演Michel Gondry，他是本劇的監制，并且親自執導了前兩集。因此，他特殊的導演風格，確定了整部劇的基調。

這部劇中，充滿了Michel Gondry最擅長處理的原材料：孤獨無助的人，無法擺脫的困境，還有即便如此，依然存在著的愛和希望。他沿用了一貫的導演手段，來調和這三者之間的平衡。

動畫片，音樂劇，兒童繪本，Michel Gondry將這些元素影像化，正好和Jeff的職場背景——布偶秀完美契合。

于是，全劇都呈現出一種如同布偶秀般樸素的，笨拙的質感。柔軟可愛的懷舊氣氛讓人感到親切，動畫片般的剪輯節奏新奇有趣。Michel Gondry靠著這些將劇情中悲劇的底色盡量沖淡，舉重若輕地處理了所有負面情緒。因此，使整個劇維持在一個“喪有時，萌有時”的狀態中，而不至于沉重痛苦到看不下去。

然后，就要講到這部劇最大的功臣，飾演男主角Jeff的金·凱瑞。

金·凱瑞已經消失在觀眾視線中很久了，他變成了沙雕GIF中搖頭三人組的一員，變成了表情包的常客，但就是沒有再出現在電影或電視劇里。

有媒體一條條列出金·凱瑞消失的原因：票房慘淡，口碑堪憂，缺乏獎項的加持。私生活方面，前女友自殺，官司纏身，還有困擾他多年的抑郁癥……

任何人背負上這些重擔，都不可能笑得出來，更別說逗笑別人了。

但也因此，沒有人比他更適合Jeff這個角色了。他本人的人生，實在跟Jeff這個人物，有太多呼應的部分。

他們都曾是國民開心果，他們都在現實中遭受了重大打擊，他們都因此再也無法滿足人們的期待，維持熒幕上的人設。于是，只能在做自己和滿足他人之間，做著痛苦的撕扯。

我相信，這是《開玩笑》制作人兼主編劇Dave Holstein的有意為之。Dave Holstein上一部編寫的美劇《含笑臺上》（I'm Dying Up Here）也講述了一群喜劇演員在臺上和臺下的雙重掙扎，而金·凱瑞正好是那部劇的制片人。于是這個問題，好像變成了Dave Holstein的創作母題，也一并帶到了《開玩笑》里。

只是這一次，“腌黃瓜先生”更單純，更陽光，他的形象，是和米老鼠，和HelloKitty一樣的符號，代表永恒的童年，不被允許擁有真實的人性。

因此，當Jeff想在布偶秀里講喪子的經歷，講什么叫心碎，講印第安人被屠殺的歷史……時，所有人都如臨大敵，覺得Jeff瘋了，“腌黃瓜先生”完蛋了。

在這件事上，金·凱瑞給人們的感受是一樣的。

在近年金·凱瑞鮮有的幾次露面中，人們普遍覺得他“瘋了”。他久違地參加一個訪談節目，大家期待的是他說“觀眾朋友們，我想死你們啦”，但他一開口，說的是“我們每個人都只是宇宙中的一股能量”；他去參加紐約時裝周，當著記者的面指出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活動，他根本不相信什么時尚icon，并且，人類毫不重要。

他不是第一個不合時宜地說出真話，或者進行比較有深度的發言的名人，只是，沒人接受“金·凱瑞”變成這樣。人們對他的形容，從有趣，變成了怪異，然后敬而遠之。

而金·凱瑞本身，真的做好了完全做自己的準備嗎？仿佛也沒有。依然是那個訪談節目，當主持人決定真的要好好聽他聊深刻問題時，他卻無法很快整理好思路，表達完整清晰的觀點——這個時候，他察覺出主持人的等待和觀眾的冷場，于是立馬拿出看家本領，做鬼臉，發怪聲，讓熱鬧的笑聲把這個尷尬的時刻糊弄過去。

所以，他不僅僅困擾于讓觀眾接受真正的他，也困擾于讓自己接受自己。他依然想討人喜歡，但不是以以前的方式，他希望別人能肯定他嚴肅的思想和作品，但同時，他又想說服自己，不要在乎別人的看法。

金·凱瑞把這些痛苦，這些自相矛盾，這些混亂和抑郁，乃至他的整個人生經歷，都徹底融進了Jeff這個角色中。因此，Jeff在劇中的脆弱，神經質，溫柔和瘋狂，才顯得格外讓人信服。Jeff這個人物的深度和厚度，才突破了一個寫實的兒童節目主持人的形象，而有了更復雜陰暗的色彩。

《開玩笑》除了非常具體生動地展現了這種掙扎，還不忘提到這種掙扎，對身邊人的影響。對靠P先生賺錢，有一群員工等著養活的父親來說，苦勸Jeff維持住假象，比什么都重要。對Jeff的前妻跟兒子來說，他們希望Jeff清醒一點，不要說慣了虛幻美好的雞湯就把它當真了。對仰慕Jeff的路人來說，Jeff是在人生某個階段拯救過他們的英雄，但他們從沒想過英雄也需要被拯救，并且也不想負擔起這個責任。

這何嘗不是金·凱瑞本人的困境呢？

金·凱瑞曾這樣描述過他的抑郁癥，他說他可以對同事笑，可以工作，可以取悅觀眾，但是，在做這些事的同時，他知道自己一直處在一種絕望情緒中。

這就像一個很會做菜的人，給親朋好友做了一大桌菜以后，自己已經什么也吃不下了——但這個飽并不是真的飽。

每個人都在向他們索取，希望得到歡樂，得到治愈，久而久之他們也習慣了藏在一個角色背后，享受拯救別人帶來的成就感，但同時，他們自身的問題完全沒得到解決，只會越來越嚴重，越來越“餓”。《開玩笑》直面了這個問題，塑造了這樣一個復雜的人物，因此，使這部劇從雞飛狗跳的家庭鬧劇中跳脫了出來，有了值得細品的深度。

對于Jeff面臨的困境，主創雖然沒有給出一條明確的出路，但始終在通過劇情，通過影像風格傳達這樣一個訊息：可以不維持人設，可以發泄痛苦，也可以自相矛盾。只有接受了自己的破碎，才是治愈的開始。

但愿金·凱瑞能通過演這個和自己處境相似的角色，從Jeff經歷的劇情中獲得一些力量，也治愈一下現實中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