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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楊四妹:一位麻風病康復老人紀實
采寫 | 黃焱紅
楊四妹從小當童養媳,后來又被麻風傷害,一個人獨居山洞,繼而在梅州大山麻風村生活了58年,她被接來泗安一年多了,在這里過上了一個“幸福童年”。
她沒有童年,正在補回來。
屢屢受挫,更堅定找到野湖的決心
這是一個偏遠的麻風村,隱藏在梅州平遠縣的大山里,村里還生活著最后一位村民。
2015年11月,我們去從泗安啟程,前去探望。
臨行前和當地慢病站聯系,因為時間太倉促,對方來不及陪同。于是,決定自己去找。
出平遠縣城約40公里,先到仁居鎮。問路,再行至六吉村,開始打聽這個麻風村,卻屢屢受挫。被問的人或聽不懂,或不知道,還有的聽懂了不說。
終于找到八字岌村,一個中年婦女聽了我們要去野湖看望麻風病康復者,很是吃驚。她再三說:“你們找不到的。十多年前,那個麻風村的房子就是我們去修建的,這些年沒再去過?!?/p>
最后,她和一個包工頭樣子的中年男子商量了一下,決定給我們帶路。
中年男子姓吳,他開一輛皮卡工具車前行,我們緊隨其后。在一個很隱秘的路口進入后,路況越來越差,也越來越窄。一路上岔路縱橫,卻沒有任何指示牌,要是自己走,一定會迷失方向。
走了幾公里,皮卡車在一個三岔路口停下。吳先生下車對我們說:“從這里到野湖還有6公里,應該沒有岔路。不過,我記不太清了。萬一有岔路,你就左轉。上面的路更爛,要多加小心?!?/p>
告別兩位好心人,繼續沿盤山路前行。
穿過叢林中的一道埡口,眼前突然開闊,四圍高山中間一方綠地,一群黑山羊在草地上游蕩,牧羊人的小屋孤獨地坐落在路邊,溝渠里清澈的泉水潺潺流動……美好如田園牧歌。
野湖到了。
野湖真的很野,不過沒見到湖,只有個小水塘被風吹皺了,蕩漾著一池漣漪。
這個建在山頂平地上的麻風康復村原本沒有具體名字,問路問出這個小地名,出于方便,索性這么稱呼它了。
麻風村就在平壩的中心地帶,建于1956年,一片老建筑大都荒廢了。三間平房緊靠在水渠邊,應該就是剛才帶路的好心人修建的。
一個嚴重殘疾的老人坐在門口,見到我們兩個陌生人,趕忙挪回房間,爬上床沿。
房間很小,且黑,也凌亂,床上堆著枕頭臟棉被,桌子上放著一個老熱水瓶、幾個小藥瓶,還有幾個一次性飯盒疊在一起,其他空間被塑料桶、小桌子、假肢、拐杖擠得滿滿的。
站在門邊僅有的一小塊立足之地上,一時間回不過神兒。眼前的景象太令人震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她太過清瘦,皺紋很深,嵌在黝黑的臉上,像一層被曬得爆裂的干旱土地,眼窩也凹下去,眼睛很好看,被窗外的光投射成兩個透亮的圓,單純、清澈,如孩童般。
不難看出,這個老人其實愛美愛干凈,雖然手腳殘疾,她還是在力所能及地干凈著,她的臉認真洗過;桌上放了一把齒間細密的的篦子,應該是用來除頭上的虱子;為了不弄臟衣服,她用粗布縫制了一個圍兜,縫了繩子套在胸前,圍兜上還縫了小口袋,針腳有點粗,那是她用殘疾的手縫出來的。
婆婆頭腦清醒,見到我們也很興奮,開始不停講著難懂的客家話。她寂寞太久了。
雖然不懂,我還是認真聽著,她一定有太多的話想說。
這個婆婆就是野湖麻風村最后一個村民。
問她名字,她說了兩遍,我沒聽懂。
她看著我的本子和筆,比劃著。我明白了,遞過去,她緊緊攥住筆,很艱難地在紙上寫了個“易”,又在左邊加了個“木”,然后大聲說:“楊四妹”。
問她,多少歲了?
她回答,79,明年80。
說話間,窗臺上竄進來一只大貓。楊四妹說,是她收養的,大貓生下六只小貓,幾天前,大貓不小心壓死兩只小貓,只剩下4只小貓了。這是唯一陪伴婆婆的小生命,她每天都要喂它們;
房間里有個小電燈,光線昏暗。前兩年,一位在山上種樹的老板看她可憐,就在水渠里放了臺小放電機,可以燃亮幾個燈泡;
房間里還有一對自制的木拐。她說不用了。
我問她要,想放進泗安麻風博物館。
她以為我們要用,就說,這一對壞了,給你另外兩只吧,結實。
我們很堅決地拿走了破舊的那一對。雖然,楊四妹每個月有250元生活費,但買不到東西,也吃不到菜,她只好在屋子外面開墾了一塊小菜地,還養了幾只雞。
她帶我們去看她的菜地和一墻之隔的小廚房,這是她每天都要重復的路。
她先用手撐著床沿,落地后跪著,用截了肢的兩腿交替著在地上一步步挪動。出房門那一刻,她左手撐著門框,右手提著沒有小腿的左腿,邁出去。
菜地不大,大約十米遠,用木欄桿圍著;
離開楊四妹,心里挺不是滋味。她是我跑過的上百個麻風村、數不清的康復者中間最極端一個例子。
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這個可憐的婆婆:四肢殘疾只能爬行的她怎樣在山上生存?她如何去種菜?怎么燒柴做飯?去哪里買東西?不買菜吃什么?生病了怎么辦?冬天怎樣度過?以后更老更殘了又如何是好?……
楊四妹的艱難還在于無人探望,這么多年,很少有志愿者、大學生前來,野湖太野太偏。
后來聽說,2005年,日本大學生太郎和楊坑麻風村的歐鏡釗曾代表漢達協會來過,他們至今都忘不了當時的情景。
歐伯說,那一次,我們在門外等了20分鐘,楊四妹才打開門,她艱難地穿上假肢,拄著拐杖走出來。
十年過去,如今的楊四妹已經無法站立,只能爬行。
回來以后,我們向泗安醫院匯報了楊四妹的情況,同時建議,把楊四妹接到泗安來。
易學峰院長問明情況,經過磋商,同意接她來泗安養老。
楊四妹出生在平遠山區一個貧苦農民家庭,八兄妹中,她排行第四,現在,還有一個八妹住在平遠縣城。其他兄妹都不在了。
問她,還記得自己的父母嗎?
她說,他們不來看我,我也不記得他們。
她三、四歲就賣給一戶人家,不是做童養媳,是去勞動。那個家只有家婆、家公、老阿婆三人。四妹說,以前,有的人家不想干活,就買個女兒回來,因為女孩便宜。
她記得,6歲起開始做很多事情。早上很早起來,第一件事是洗鍋、燒火、蒸飯,然后去挑水,一擔水挑回來,飯已經蒸好。吃了飯再繼續挑水,一天要挑三擔水。
家婆經常打罵她,不停念叨著,催促她干這干那。有時連家公都看不過去:“你不要老說她,做完一件,她會去做另一件事的?!?/p>
10歲那年,四妹又被賣給另一家人做童養媳。
這家人多: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弟弟、弟媳,還有未來的丈夫。
四妹說:“家婆不喜歡我,喜歡另一個童養媳(弟媳),重勞動都要我來做。我兩一起勞動,弟媳掃牛糞,我來鏟,有一天,弟媳不小心摔傷了,從此,她的活都要我來做,干兩個人的活:挑牛糞,拿去施肥,挑不動也要干?!?/p>
13歲那年,農忙時打稻谷,四妹摔倒了,腳趾頭斷裂,家婆還讓她去干活。腳很疼,她哭著去,哭著回來,路上,腳一直在流血。實在走不動,就坐在路邊石頭上哭。
不久以后,她的腿又被有毒的黃蜂蟄了一次,腫了很大,傷口潰爛,露出骨頭。村里人都說她是麻風病,家人把她趕出去住,但每天還是要干活。
16歲時,有一次她去清理牛糞,腳很凍,就去烤火,不小心又被燙傷。從那以后,就再沒有辦法治愈。
18歲時,梅州的醫生來村里普查,確診她患上麻風病。
“我要是沒有干那么重的農活,就不會有后來那么多事情了。”
從那以后,楊四妹終于擺脫了重體力勞動,也幾乎遠離了人類。
她被趕到山上,一個人住進山洞,洞里矮小,站不直身子,一不小心就會碰頭。家人在洞外搭了一個棚子,抬了一塊床板上來。
山高,路險,家人十天送一次糧食,送到半山腰的“中轉站”,一個四妹看得見的地方,然后她自己再去搬上山。每次只有5斤米、一個蘿卜,一點青菜,還有咸菜,這點東西要吃十天,必須省著吃,她天天喝粥,也只夠吃八天,最后兩天要餓肚子。
問她,冷不冷?有沒有被子蓋?
她說,家里都沒有好被子,怎么會給我。
冬天該有多冷?無法想象。
問她,有沒有燈?
她說,那時候,農村都沒有燈。
問她,怕不怕?
她說,像陰間一樣,有什么辦法。
問她,有野獸嗎?
她說,螢火蟲多。
于是,出現這樣的畫面:漆黑的夜晚,一個殘疾女孩獨自住在山洞里,只有飛舞的螢火蟲作伴……
問她,有沒有壞人?
她說,山那么高,竹子把路都擋住了,哪有人來。只有埋在山上的死人,上墳的人都少。
再問她更多山洞的生活,她不愿多說了。
她在山洞里住了四年,比70年前那個苦難故事中的主角“白毛女”還要多三年。四年后的一天,她被送進成立不久的平遠麻風病院,也就是后來這個野湖隔離區,雖然還是在山上,但她總算脫離了與野人無異的日子。
80多歲的羅木君是第三任野湖麻風醫院院長,他對楊四妹的印象很深:“建院之初她就來了,她的病是結核性的,不傳染,早就治愈了。別看她很殘疾,但她是個奇人,從來不吃藥,可能因為山上空氣好,沒有污染吧。楊四妹很小就沒了父母, 1971年我剛來野湖時,還經常聽她念叨著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她哥哥,另一個好像是她堂哥,但他們從來沒看過她?!?/p>
不難看出,她和正常人一樣渴望親情,盡管一直虛擬著。
楊四妹對入院以后的生活說的很少,不知是不愿意說,還是忘記了。
她記得那個時候醫院有8、9個醫生。病人很多,8個人住一間房。
她主動講出一件傷心事:“文革”時,醫院組織病人讀書,學習毛主席語錄。每個人都發了書,擺在每個人的床上,就是不發給我。他們說:“你在家鄉是弄泥巴的,又不識字,要書干嘛?”
楊四妹說,他們那樣說,我哭了。
雖然年過八旬,依然可以從她臉上看出,年輕時的楊四妹一定是個漂亮妹子。
問她,以前有沒有人找你做女朋友?
她說,“你怎么那么傻,我這樣斷手斷腳的,誰看得上?”
她笑起來,又說:“醫院也不讓,有的人不聽話,也會搞這樣的事情”
早已“撤院留村”的野湖還保留著一片破舊建筑群,一間像家族祠堂又有點似廟宇的老建筑在風雨中破敗著,入內,正前方有佛龕供桌的痕跡,墻上殘留著很多文革口號,正面高處寫著“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奮勇前進”,分隔成若干小單間的土墻上畫著大忠字,外面空地上殘留著幾根刻鑿了圖案的柱礎。
羅木君說,那間大房子是一座廟,有400年歷史。
上世紀三十年代,中央紅軍路過野湖時,廟里還有幾十個和尚。
1956年,野湖建起麻風病醫院和病人隔離區,當時,梅縣地區七縣一區只有這一間麻風院。大量麻風病人陸續入院,和尚們紛紛撤走,高峰期的野湖有193個麻風病人。
后來,各縣紛紛建麻風隔離區,1971年開始,大多數病人都被轉移。比如,60萬人口的興寧縣一次就接走了本縣戶籍的上百個麻風病人。
1985年,平遠成為廣東省第一個消滅麻風病的縣,1887年,撤院留村,麻風醫院正式關閉,大多數治愈的病人被要求回家,實在無家可歸的人可以繼續留在山上生活,楊四妹就這樣成了野湖隔離區繼續存在的唯一理由和最后見證。
若干年以后,一直閑置的野湖康復村土地被利用,種樹開發者的腳步踏進了這片荒僻之地,這也是很多康復村面臨的狀況。
野湖這幾十年近代史就是當地人總結出來的“三起三落”。
最后一任老院長羅木君,退休后在平遠縣城開了一間羅氏藥房,由兒子經營著。
聽說有人拜訪,就騎一輛自行車匆匆趕來。
他是梅縣人,1958年考上廣東醫學院湛江分院,1962年畢業,分在梅縣人民醫院,“文革”時被分到黃田水庫的五七干校,在當地農村搞預防工作。
老院長是個實話實說之人,他坦言:“當初并不情愿去野湖,是組織上分配去的。大家都不想去麻風醫院,還有的醫生更抵制,寧愿回家耕田也不去野湖。我家人也不同意,沒有辦法,只能服從,除非我不要工作了。” 他是梅縣人,在平遠縣當麻風醫生的事情一直不敢讓家鄉人知道。
1970年他先去泗安學習培訓了3個月,然后就上山了。
衛生局長對他說:“你先去干三年吧,我再考慮調你去其他衛生院?!?/p>
羅木君更干脆:“我不走啦,一直到消滅麻風病再離開?!?/p>
局長高興地大聲說:“那太好了?!?/p>
當時,醫生住在麻風村旁邊的山上,病人住在山下,緊臨水塘,院、村相隔300米。
那個年代,在山上工作很辛苦,三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沒有公路,從仁居鎮到山上要走兩個小時。
羅木君開始是做醫生,1978年當上第三任院長。
1978年以后,只剩下幾個病人了。他對局長說:“差不多消滅麻風了,我可以走了,這幾個病人留給別的醫生吧?!?/p>
但局長還是不放,讓他找一個有水平又能安心工作的替身才放人。羅木君只好到處去物色,最后聽說有個剛剛從部隊下來的醫生,心想,他是軍人,覺悟一定高。就去問人家。豈料對方堅決不去,后來去了其他衛生院。
羅木君只好繼續留在山上,為早日實現消滅麻風病的理想努力著。
他拿最好的藥給病人吃;他不讓有傳染性的病人再干活,還分給他們一點零用錢;家里有老婆孩子的病人都很聽話,不再去拼命掙工分。他們知道,這樣才能早治愈,和家人團圓。
羅木君再一次實話實說:“因為我想快一點治好他們的病,我就可以早一點離開。”
一直到1985年,羅院長打報告給廣東慢病處,說平遠已達到消滅麻風病的標準,建議解散麻風醫院。
慢病處回函表示祝賀與支持,這是廣東全省第一個消滅麻風病的縣。
羅院長說,那一次,清遠縣也說他們消滅了麻風病,但是后來驗收不合格。
1987年,野湖山上的麻風醫院宣布解散,羅木君終于回到平遠縣城。
1998年,羅院長退休。
黃良君是2015年擔任平遠縣慢病站站長的,第一次上山他就發現了險情:楊四妹收養的小貓踏翻柴堆,幾根木柴頂住廚房門,楊四妹進不去,眼巴巴餓了三天。
黃站長說,我們很容易就推開門,但是只能爬行的楊四妹卻陷入等死絕境。
那一次,黃站長激動萬分,回去后對下屬們說:“你們都應該上山去看看,讓心靈受一次震撼?!逼竭h慢病站財力有限,去年還一度出現發不出工資的囧況,面對這個歷史遺留下來的極端苦難,他們很無奈,更無法派人貼身照顧楊四妹。
建院時,當年的大廟被保留下來,一部分面積被隔成若干小房間作為宿舍,楊四妹在里面住了很多年。
2004年,修建了三間新房子。十多年過去,新房子也舊了,還不斷漏雨。
不久前,黃站長上山,請附近村民幫忙維修,卻不料,出再多錢都沒有人愿意干。
這個廣東省第一個消滅麻風病的地方,至今也未能解開人們懼怕麻風的心結。
黃站長無法想象,四肢殘疾的楊四妹,獨自一人在山上是怎么活下來的。她從沒下過山,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她的記憶和印象還停留在50年代。
有一次,黃站長隨手掏出一包餐巾紙,楊四妹見到很好奇,不知餐巾紙為何物。
為此,黃站長又是好一番感慨。
難怪,黃站長對于泗安醫院同意接收楊四妹一事特別感謝,也十分急迫。
他幾次在電話中問:“你們什么時候來呢?在野湖,老人家隨時會有問題的。”
在慢病站開救護車的梁師傅2002年開始進入野湖,在這條不叫路的路上跑了很多趟。
他印象最深的是冬天,山上海拔高,外面下雪,水塘結冰,屋子里沒有一點取暖設備,楊四妹只能裹著被子蜷縮在床上。遇到出太陽,她就爬出來,跪在門外,讓冬日的稀有陽光溫暖一下凍僵的身體。
她還會讓梁師傅捎帶一些酒,酒很廉價,連咸菜也沒有,就這么小酌幾口,用來取暖,也麻木一下孤寂,打發冬日的漫長。
2016年4月8日是個載入史冊的日子:在山上住了近60年的楊四妹即將被抬下山。
野湖從此走進歷史。
從1956年由梅縣衛生局李懷雪局長選址,到最后一個麻風康復者楊四妹離開,整整60年,野湖麻風院村走過一個甲子,演繹了一個由始而終的中國麻風隔離區的經典歷程。
30年前的“撤院留村”符合當時的形勢,但對于楊四妹卻是嚴峻的生存考驗。
過去有醫院相伴,醫療和生活都有一點保障。如今,生死存亡只能聽從命運安排。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2016年4月初,因為泗安醫院的一個決定得以改變。
接走楊四妹像是一場戰斗。
緊張有序,有激情,有挫折,有懸念,還有撲面而來的感動。
我和謝姑娘先期從泗安趕到平遠縣城,落實楊四妹下山的諸多問題。
最大的顧慮是最后幾公里,原計劃讓楊四妹乘坐救護車下山,再轉乘我們的車。但那幾公里路況實在糟糕,從來沒坐過車的楊四妹很可能無法忍受。
為此,慢病站的賴主任想到一個好辦法:請人挑她下山。擔子一頭是不足40斤的楊四妹,另一頭挑塊石頭。他去聯系當地村民,不料,希望徹底落空。出再多錢,也沒有人愿意。
無奈,我們又想到用擔架抬她下山,村民不挑,我們抬。慢病站和泗安人齊心協力,再難也要接她下山。
很快在仁居鎮衛生院找到一副擔架,突然想到,擔架應該系上背帶,省力氣,也安全。
賴主任說,農村婦女背孩子用的布帶子應該可以。于是去買,正合適。
就在我們緊鑼密鼓籌備之時,突然收到來自泗安的消息,康復中心剛剛得知楊四妹沒有身份證,不符合被泗安托養的條件。
醫院通知我們先回泗安,等慢病站補辦了楊四妹身份證和其他相關手續后,下次再來接她。
此消息似一盆冷水當頭潑下,我們和慢病站的人頓時沮喪。
夜長夢多,誰知道漫長的等待中,又會發生什么,楊四妹能不能最終圓夢泗安。
不能坐以待斃,短暫無語后,大家隨即行動,陳站長帶著我們一起趕到平遠公安局,試圖說明緣由,加急辦理。豈料,大門都不讓進入。
陳站長不死心,不停撥打方方面面的電話,包括縣領導。大家聽說泗安醫院愿意接收山上最后一個麻風康復老人,都認為是大好事。于是,一路綠燈。縣衛生局、鎮衛生院、鎮政府、鎮派出所……,我們跟在慢病站后面,馬不停蹄奔走著,爭取用最快速度,為楊四妹辦好相關手續。
賴主任不賴,解開最關鍵一環。
第二天一大早,他趕到慢病站,翻箱倒柜,希望找到一些能證明楊四妹存在的書面材料,這將關系到能否順利辦理身份證。
終于如愿。
我們來到慢病站時,他激動地攤開一堆材料,楊四妹的病例檔案上記載了楊四妹1950年發現麻風病和1958年的入院情況、1973年坪洲醫院出具的病理組織報告,還有一本封面斑駁的《發現麻風病人登記冊》,是手寫線裝本,她排在第一頁的第九位,上面注明的入院日期是1958年12月。
帶上這些如出土文物一般珍貴的材料和希望,我們急忙奔向仁居鎮。
明嘉靖年間1562年至1953年,仁居鎮曾是平遠縣治所在地,也曾號稱中國最小縣城。
當年紅軍反圍剿之后,朱德、林彪都來過這里。
眼前,大事催人:去派出所,進衛生院,聯系證件照相師傅,一步步走得頗為順暢,中午前,諸事搞定。
路上,謝姑娘急忙和泗安康復中心報喜:“我們這邊沒問題了,你們可以出發。”
顧不上吃午飯,我們一行6人:衛生院院長、慢病站陳站長、賴主任、派出所委托的攝影師,乘衛生院的救護車急速上山。
一到野湖,我們馬上請出楊四妹。
兩人拉開一張白色背景布,拍了幾張證件照,又攤開一張當天的梅州日報,由楊四妹舉在胸前,再拍了一張照。這是應派出所要求,用來證明人物和時間的同步。
還有個插曲挺有趣。拍照前,謝姑娘拿來梳子給婆婆認真梳頭,希望拍出的照片更美。這個平常舉動,我早已見慣不驚,想不到,慢病站的人大為感動,一再問我要梳頭照片。我說,沒來得及拍,每次去康復村,她都這樣做,已經成她的規范動作了。
楊四妹的小菜園面積不足一分地,一側靠墻,其余三面用柵欄圍起來,一塊小木板做成門,防止羊群雞群進入。漫長歲月里,這是她糧食之外唯一的營養來源。
為了生存,她與小菜地朝夕相處。野湖沒有廁所,菜地也成了楊四妹的如廁處,爬著去方便,順便給蔬菜施肥。
在我20年記者生涯中,無論拍照還是攝像,極少擺布。眼下卻實在忍不住,一反常態,請求賴主任幫忙翻譯客家話,希望能錄一段楊四妹種菜的視頻。
一個四肢殘疾無法正常行走的老人,每天要去料理20米開外的菜地,在她,習以為常,于我們,卻是震撼一幕。這項延續了幾十年的生活內容即將終結,應該記錄下來,感動更多人。
幸好,婆婆沒有絲毫推諉。她和小菜園有感情,也許,即將永遠離開野湖前,再去看一眼小菜園,也是她的心愿吧。
她用殘疾的雙手扶著一只塑料桶,裝了小半桶水,跪著,每爬一步,隨即往前推一下水桶,爬到菜園,她用門邊的竹桿撥開小木門,兩只殘腿輪流跨進去。
在楊四妹精心照料下,菜園的菜長得很好,有蘿卜和大青菜。她吃力地澆了幾瓢水,又順手摘下了幾葉大青菜。
爬出菜園,她認真將小木門關上,防止雞和羊進入,盡管她明天就要離開了……
下山已是晚飯時分,我們在平遠縣城與匆匆趕來的小徐、老鄧匯合。
當夜無眠,大家都被次日的大行動搞得激動不已。
清晨5點半準時出門,趕往野湖。
因為路太爛,我們的車開不上去,只好停在山下,坐慢病站的救護車上山,梁師傅在這條路奔波十幾年,車技過人,很快到野湖。
楊四妹早早在等候了,她換了一件樣式很老的藍布衫。我注意到,她衣服上的扣子還是“文革”年代的。
考慮到途中上廁所不方便,賴主任提前準備了紙尿褲,謝姑娘進屋,幫老人家穿上。
小徐說:“婆婆,不用帶這個了,泗安什么都有。”
老人家還是舍不得放下。
謝姑娘說:“讓她帶上吧,那是她最喜歡的幾件衣物?!?/p>
小徐接過那一卷東西,放進車里。
楊四妹爬出門,謝姑娘拿來枕頭,為她墊好。小徐隨即抱起婆婆,放上擔架,這個梅州籍的客家青年,此行平遠,公益之舉外,更多了一份鄉情,幾次抱上抱下,如兒女一般。
遇到破碎嚴重的路況,為了看清路面,不至于摔倒,“挑夫們”不得不橫著走起螃蟹步。
慢病站和衛生院的人也不含糊,這是他們最后一次盡責,送走最后一個麻風康復者,唯一的遺憾是,慢病站的其他人再也感受不到黃站長的野湖震撼了。
來到泗安,一陣熱烈的歡迎儀式之后,看著楊四妹坐在從未坐過的輪椅上,被推進舒適的房間后,一同趕來的黃站長感慨萬分:“這真是重生呀?!?/p>
來到泗安不久,有一天,突然來了一群人探望楊四妹,他們竟然是她的侄子侄孫。
我們曾想過幫四妹打聽親人下落,讓她獲得一些親情,沒想到,還沒有開始幫她尋找,親人就自動走來泗安。
侄孫說,這是家里的辛酸事。我們很感謝你們,也有點內疚。我們家四姐妹在十幾公里以外的小鎮上學,那些年,家里一直很困難。
初來乍到,四妹就享受到從未有過的關愛。
她成了大家都喜歡的“客家妹”,廖仲濤這個老頑童第一個跑來認妹妹,要求當她的哥哥;
老實巴交的林新來走過她的身邊,也會伸手摸摸她的頭;
黎子良更喜歡和她打打鬧鬧的,經常說她胖了,白了,哄小孩子一樣;
陳妙崧每次都會給她吃的,于是,四妹成了??停m然語言不通,坐在輪椅上聽聽大家說話,接受一點零食,也很滿足;
醫生護士人員對她更好。
彩霞認真給她清洗傷口時,發現里面包著膿,外面已經磨出了繭子,又黑又臟。這是她長期在地上爬行所致。
更糟糕的是,上一次截肢傷口潰瘍愈發嚴重,甚至出現惡變征兆,必須馬上做二次截肢手術,可她的身份證還沒有到。
康復中心也很著急,一邊詢問平遠慢病站,證件辦理情況,一邊聯系東莞的醫院。
終于有一天,我們得知楊四妹在東莞東華醫院順利完成了截肢手術、遂帶上郭增添、黎子良去看她。謝姑娘給她戴上了一頂花冠,她精神很好,笑瞇瞇地看著大家,他們三人都是新近接來的廣東一人村村民, 合影那一刻,堪稱歷史意義的瞬間。
來到泗安的楊四妹,哪里是來安享晚年,分明實在補過童年。
她沒有童年,只有童養媳的苦難生涯,只有出苦力、發麻風、遭歧視的往事,如今的四妹,眼里閃爍著幼童一般的單純目光,她的童年此刻才剛剛開始。
謝姑娘幾乎每天都要看她,然后傳出她的種種趣味話題。
比如,她閑不住,坐在輪椅上拔草,拔掉的竟然是綠化的草皮;
比如,她把一個破氣球改造成手鏈,帶走手腕上;
比如,她喜歡把別人送的好看東西都縫在帽子上,把顏色鮮艷的玩具都掛在輪椅上;
比如,她把飲料主動遞給謝姑娘,長期一人獨居山野的楊四妹第一次學會了與人分享。
比如,她把濕巾紙全部打開,一張張晾曬。
郭增添從大浦帶到泗安,然后轉送給“楊阿姨”(他一直這么稱呼楊四妹)。
從此,公仔成了楊四妹愛不釋手的玩偶,你要是假裝著摔打公仔,她會很生氣很心疼;
她像小孩子一樣抱著公仔,對著它說話,然后親它,她幫它整理衣服,熱了,又幫它摘下帽子;最糟糕的是,深更半夜她也會不斷觸碰公仔,于是樂曲播放不停,搞得半條走廊的老人家們投訴不斷。我們只好殘忍地取出電池,令公仔失聲。
她突然想起喝酒,又抱怨酒罐子放得太高了,她自己夠不到。這是5斤裝的大瓶藥酒,上一次她的侄女侄孫們來看她時送來的,里面跑了一些養生的中藥。四妹長期在山上生活,驅寒,解悶,喝酒成了老人唯一的愛好。這罐酒已經是第四次浸泡了,每次喝光,我們就去洪梅市場買幾斤質量好的散裝酒,重新加滿。
翠平給她倒上酒,她卻不喝。原來四妹很講規矩,一定要每個人都有杯子,杯中都有酒。
翠平跑出去找來杯子。
平生第一次,看這些琳瑯滿目東西可以隨便拿。
她坐在輪椅上,謝姑娘開始問她想要什么,她不貪,最后選購的東西很少。
最后,我們在另一個非美食攤位上買了一對充氣玩具錘,她頓時開心,馬上拿起來和鐘國對打,最有趣的是,她趁坐在一邊的文春正在打盹,搞了次突然襲擊,惹得我們大笑不止。
那天,她的室友羅沛珍“告狀”:楊四妹學壞了。隔壁的盲人何柱洪光著膀子搖搖擺擺走過她們的房門,坐在輪椅上的楊四妹乘其不備,摸了一把何柱洪身上的大肥肉。
羅沛珍告訴她:“他是個男人,不可以隨便摸的。”
不久前,我們帶她和黎子良游玩了深圳歡樂海岸,游覽了水母為主的海洋館,觀看了精彩的海獅表演,還在深圳最高的旋轉餐廳一邊用餐,一邊看深圳樓海,楊四妹大開眼界,好開心,不過,每次有小孩子與她擦身而過,都會讓她分神,更開心。
回到泗安,幫她打印了十多張照片,她一一看過,只有一張她超喜歡,一遍遍地看。畫面上,她和四個小孩子在一起。
那天,正在鋪設地氈,挑選玩具,黨錫桃的小孫子剛巧回來,于是,一老一小盤坐在地氈上,拼積木,打氣錘,玩公仔,不亦樂乎。
接下來,還計劃教她看圖識字,學普通話,讓她一步步走過童年時代。
不知道接下來,她會不會繼續補回她也不曾有過的青年時代呢?
作者簡介:做過記者,十年前開始關注麻風康復村,退休后,常住東莞康復村,建立了一座麻風博物館,得到國際麻風病界的認可,曾多次在國際麻風會議上演講。目前,正致力于新建一座流動麻風博物館和麻風千人紀念墻的項目。
(本文原載公眾號“印象麻風博物館”,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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