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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私的母性本能存在嗎?
【編者按】
《物種起源》問世10多年后,達爾文發表了他的第二部杰作《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這本著作概述了他關于性選擇的新理論,解釋了他觀察到的兩性之間的深刻差異。如果自然選擇是為了生存而戰,那么性選擇本質上就是為了爭奪配偶。然而,在達爾文看來,這種競爭主要是雄性的事情,而雌性的力量是通過“相對被動”和不具威脅性的方式實現的,她們“作為旁觀者站在一邊”,觀看雄性虛張聲勢的表演。
真的是這樣嗎?
事實上,科學家逐漸發現雌性動物和雄性一樣會濫交、競爭、好斗、占主導地位和充滿活力。在《“她”的力量:性別、性和雌性動物掀起的演化生物學變革》一書中,露西·庫克的目標是將各種雌性動物的真實行為展現在我們面前,從交配后蜘蛛的同類相食到貓鼬的弒母行為,我們將發現“她”并不像我們印象中那樣溫柔、被動、溫順和充滿母性,也將重新認識包括人類在內的所有“她”的力量。
本文節選摘編自該書第6章《無私的母性本能存在嗎?》,澎湃新聞經中信出版集團授權發布。
女人似乎在精神氣質上與男人不同,主要是她更溫柔,更無私……女人由于她的母性本能,常常對嬰兒表現出這些品質。因此,她很可能也會將這些品質擴展到同胞身上。——查爾斯·達爾文,《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
我曾經在秘魯全天候密切看護過一只野生小夜猴,那是我最接近母性的24小時。那時候,我睡不好覺,焦慮不安,一身糞便。不過有人告訴我,這都是正常的。
這段冒險發生在秘魯的亞馬孫雨林深處,馬努國家公園邊緣的一個偏遠的生物野外站。我曾在那里待了一個月。這片廣闊無路的荒野距離任何人類文明所在都有至少一整天的行程,可以說是地球上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家園(其中大部分生物是科學未曾探索過的),還有幾十個動物愛好者像糖果店里的孩子一樣跑來跑去,拼命地試圖記錄和理解這一切。
洛斯阿爾戈斯生物野外站的總體政策是觀察而不干擾自然,這意味著拯救一只受難的動物,即使它瀕臨滅絕,也是被禁止的。但是,當擔任野外助理的秘魯人埃梅特里奧偶然發現一只受了重傷的小夜猴在夜里凄涼地哭泣,又在幾米遠之外看到了它的父母被吃掉一半的殘骸時,這個冷酷無情的政策暫時被拋諸腦后了。
在這個吵鬧的雨林角落里,生活著十幾種靈長類動物,黑夜猴(Aotus nigriceps)是其中最神秘的一種。這些小型靈長類動物大約只有小松鼠那么大,將自己隱藏在樹冠的高處。顧名思義,這是世界上唯一的夜行性猴子,這進一步增加了它們的神秘性。黑夜猴通常生活在家庭群體中,實行單配制——這在靈長類動物中并不常見。一對黑夜猴夫婦每年只會生一個寶寶,小夜猴仿佛一團濃密的絨毛,可以放在你的手掌里,簡直像是從日本的玩偶工廠里出來的,極度可愛。
我們的小孤兒似乎被一只鷹(夜猴的天敵)抓起來又扔掉了。到達營地時,它已經半死不活:脫水,四肢跛行,身體側面還有一個巨大的傷口,已經爬滿了蛆蟲。我們盡最大努力給它包扎傷口,大概沒有人真的相信它能熬過一晚。它那么小,那么虛弱。我仍然記得靈長類動物小組試圖通過注射為它補充水分,而它虛弱的身體在醫用注射器面前顯得如此嬌小。
不知何故,它克服萬難活了下來。因此,一夜之間,實地考察研究小組成了一只無助的外國靈長類動物幼崽的臨時父母。我們給它取名“穆奇”(Mugui,以musmuqui命名,這個詞在秘魯西班牙語中是“夜猴”的意思),但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我們根據穆奇持續不停的哭聲來判斷它的需求,而它最終在我們的頭上住下了。
穆奇要緊緊抓住一團頭發才會平靜下來,這讓如廁訓練變得特別困難。白天它會在某一個人的頭上安靜地睡覺,以至于我們很容易忘記它在那兒,直到你彎下腰才想起有一只小猴子掛在自己頭上(這會兒它很可能在一邊尖叫一邊小便)。一到夜間,穆奇就變成了一只完全不同的野獸。它的行為非常活躍,我們只能輪流照看這只精力充沛的夜貓子。它在保護站待了幾個星期后,夜班護士的職責終于落到了我身上。這是我第二天寫在日記里的:
我必須俯臥睡覺,因為穆奇依偎在我的(長)頭發下的后脖頸處。它晚上要醒來喝4~5次奶,這時候它就會爬到我的臉上,揉我的耳朵。它吃完飯后必須大小便,但它無法接受離開我的床去完成這些。它喜歡回到我(越來越亂)的頭發窩里,盡管這距離理想的窩還差很遠。總的來說,它膽子越來越大了,整晚都在我身上跑來跑去,瘋狂地沿著蚊帳內壁往上爬。它的活躍程度在凌晨4點左右達到頂峰,瘋狂地揉搓我的耳朵并在頭發里鉆來鉆去。第二天早上,我看起來仿佛吸毒10年的癮君子。
根據達爾文的說法,照顧幼崽應該是我的第二天性。母性本能應該發揮作用,將我變成一名睿智、無私的奶媽。但事實上,我對這次經歷感到非常痛苦——煩躁、無法勝任、精疲力竭。僅僅因為臟兮兮的頭發,我就絕不想再重復那煎熬的過程。當時我39歲,正在糾結自己是否應該生孩子。照顧穆奇的那一晚只會讓我更加懷疑自己屬于不太有母性的女性行列。如果真的存在母性本能這樣的東西,那么我很確定自己沒有。
長期以來,雌性動物一直被等同于母親,就好像她們沒有其他角色一樣。母性是一個感人的話題,是養育和犧牲的代名詞。因此,人們對母性充滿了誤解,其中最根本的一點是認為所有女性都應該是天生的母親,充滿了近乎神秘的母性本能,驅使她們毫不費力地憑直覺知道后代的每一個需要。
這個想法存在的最明顯的問題是,它假設照顧孩子只是雌性的責任。就穆奇而言,自然情況下,它的母親每隔幾個小時就會給它喂一次奶。但每次喂食后,母猴都會毫不客氣地啃咬它的腳或尾巴,趕走它,讓它的父親承擔主要的照看工作,而且在90%的時間里都是父親背著它。
誠然,夜猴父親所表現出的育幼行為并不是哺乳動物的常態(只有1/10的雄性哺乳動物會直接參與育幼)。其原因可以歸結為這樣一個事實,即雌性胎盤哺乳動物的身體是后代進行胚胎發育的地方,也是出生后的食物來源,這導致她們更難逃避育幼責任。雄性哺乳動物可能有乳頭,但除了一些引人注目的例外(兩種果蝠、一些近交家養綿羊和少數“二戰”戰俘幸存者),已知只有雌性哺乳動物能夠分泌乳汁。對許多雌性動物來說,哺乳期比妊娠期長得多,她們需要承擔育幼的責任長達數月甚至數年(例如,已知猩猩的哺乳期可以長達8~9年)。長期以來,這種責任一直被視為對雌性的約束,大大損耗了她們的精力,限制了她們可以采用的生活策略。另一方面,雄性哺乳動物則可以在授精后隨時離開,自由地與多個雌性繁殖,并與其他雄性競爭。
一旦雌性從懷孕和哺乳的生理責任中解放出來,就像其他非哺乳動物一樣,父親們就會變得更加忠誠負責。在鳥類中,雙親育幼的情況占絕大多數,90%的鳥類夫婦會分擔撫育幼鳥的工作。沿著生物演化的路徑回溯,父親照顧后代的現象不僅變得更加普遍,而且變得更習以為常。在魚類中,幾乎2/3的物種都是由單身父親承擔所有的育幼工作,而雌性所做的只不過是捐出卵子,然后永遠消失。有些物種的雄性甚至可以生育,比如雄性海馬。
兩棲動物的情況與此類似,它們展示了從單身父親到單身母親再到共同養育的一系列育幼策略。以我在秘魯雨林地面上經常看到的一些色彩華麗的箭毒蛙為例。這些有毒的嬌小兩棲動物(屬于箭毒蛙科)父母出奇地盡職盡責。偶爾我會看到一只箭毒蛙在森林的地面上蹦蹦跳跳,背上黏附著一群蝌蚪,就像一個扭動的背包。這種離奇的行為看似很反常,但箭毒蛙實際上是在將剛孵出的蝌蚪背到安全的水源處。箭毒蛙在落葉層中產卵,但蝌蚪是水生的,因此一旦孵化,蝌蚪們就需要進入水中生活(例如樹洞處或鳳梨葉凹陷基部的小水坑),直到完成變態發育。這些臨時的私人水池中沒有捕食者,是蝌蚪完成發育而不被吃掉的安全場所。箭毒蛙會背著小蝌蚪行進數小時甚至數天,有時還會爬上幾層樓高的熱帶樹木,為孩子們尋找完美的游泳池。考慮到它們不過1英寸長,這絕對是為人父母的非凡壯舉。
在野外,這種馬拉松式的任務主要由雄性完成,但在少數毒蛙中,是雌性或者雙親共同承擔責任。斯坦福大學生物學助理教授勞倫·奧康奈爾發現,這種近緣物種之間的差異,提供了一個獨特的機會來探查控制育幼行為的神經回路,并找出該回路在兩性之間的異同。
“人們想到青蛙時,會認為青蛙的大腦與我們人類的完全不同,甚至可能認為青蛙沒有大腦,”奧康奈爾通過Skype軟件告訴我,“青蛙當然有腦子!事實上,青蛙的大腦非常古老,因此具有所有動物都共有的部分,差別只在于這些部位的大小和復雜性。”
雌性鈷藍箭毒蛙(Dendrobates tinctorius)在野外從不背負蝌蚪,都是雄性承擔這個任務。但在實驗室里,奧康奈爾移除雄性個體后發現,雌性經常(甚至總是)站出來承擔這個責任。通過觀察箭毒蛙的大腦內部,她發現這種行為與下丘腦中一種特定神經元的激活有關。這種神經元會表達一種叫作甘丙肽的神經肽,在兩性中都是如此。
“促成育幼行為的神經回路在雌性和雄性中是相同的。”奧康奈爾告訴我。
因此,并不是某種性別天生就該撫育后代,而是恰好這種性別做了這件事。但兩性都保留了驅動育幼本能的大腦結構。至少在蛙類中,這個發現是對母性本能假說的沉重打擊。但是對于大部分的育幼活動通常由雌性進行,而雄性則不太愿意養育后代的哺乳動物來說,情況又如何呢?
例如,在小鼠中,未交配過的雄性具有攻擊性和殺嬰傾向,經常傷害或殺死新生幼崽。哈佛大學分子和細胞生物學希金斯教授凱瑟琳·杜拉克最近領導的一項開創性研究表明,通過刺激下丘腦中與前面提到的完全相同的甘丙肽神經元,這些兇殘的雄性小鼠可以轉變為溺愛孩子的父親。
“這就像一個育兒開關。”杜拉克通過Zoom視頻會議軟件告訴我。使用尖端的光遺傳學技術,杜拉克能夠激活處于殺死嬰兒邊緣的“處男”小鼠體內的甘丙肽神經元。他們的轉變幾乎是瞬間完成的。雄性開始筑巢,小心翼翼地將幼崽放入其中,然后為幼崽梳理毛發并摟在懷里保護起來。
“雄性小鼠呈現出了‘母性’,他們像媽媽一樣照顧幼崽,唯一的區別是他們不能哺乳。這真是太棒了。”
杜拉克發現有兩組神經元:一組驅動育幼行為(甘丙肽神經元),另一組驅動殺嬰行為(尾促皮質肽神經元)。它們直接相互影響。刺激其中一種神經元會抑制另一種,因此這兩種行為是相互排斥的——同一時間,一個動物不可能既表現出育幼行為又表現出殺嬰行為。
這種神經回路在雄性和雌性中是相同的。當杜拉克使用相同的技術刺激雌性小鼠的尾促皮質肽神經元時,她們也從照顧幼鼠轉變為攻擊它們。“太奇妙了。按下一個按鈕,她們就表現出育幼行為。再按另一個按鈕,就會表現出殺嬰行為。”她解釋道。
在杜拉克看來,這兩種策略對物種的生存都是必不可少的。“你我今天還活著,是因為我們的一些祖先利用甘丙肽神經元養育了后代,但也是因為有這些尾促皮質肽神經元讓雌性可以判斷現在是不是生孩子的好時機。沒有后者的話,她們可能已經死了。”杜拉克告訴我,“我認為記住這一點很重要。”
現在有一個最大的問題:是什么觸發了這種親代育幼行為的轉變?杜拉克尚未弄清楚這一點,但她的直覺是,這涉及許多深刻的神經回路變化,由一系列內部和外部刺激引起。然后,甘丙肽神經元充當了育幼指揮中心,協調來自整個大腦的信息輸入和輸出,形成不同程度的照護行為,這遠遠超出了預先設定又千篇一律的先天非條件反射范疇,并帶來個體養育方式和能力的巨大差異,無論其性別為何。
杜拉克通過Skype軟件與我交談時指出:“認為某個事物要么是雄性特有的,要么是雌性特有的,這種看法太簡單化了。我們如果環顧四周就會發現,無論是人類還是任何其他動物,其個體行為并不完全相同。并非所有雄性都具有相同的攻擊性,也并非所有雌性都具有同等的母性,存在著廣泛的變化范圍。”
這種神經回路并非僅在雄性和雌性小鼠中是相同的,杜拉克還懷疑它是所有脊椎動物所共有的,包括我們人類。下丘腦是腦部一個古老的區域,是許多固有行為(如睡眠、飲食和性行為)的中心。研究者每當在動物身上發現控制這些行為的神經元時,在人類身上也能發現類似的神經元。根據杜拉克的觀點,如果箭毒蛙和小鼠身上存在這個指揮中心,就有充分的理由假設男人和女人的大腦中也存在類似的育幼神經回路。
“令人欣慰的是,當我在報告中講到這些父性和母性行為時,我的男同事們都喜歡這樣的想法,即雄性的大腦也擁有為人父母所需的一切。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還是讓人滿意的。”杜拉克說。

《“她”的力量:性別、性和雌性動物掀起的演化生物學變革》,[英]露西·庫克著,吳倩譯,2023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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