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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惇|再讀劉海粟:一個中國畫家,必須同時是位書法家
中國近現代藝術大家、美術教育家與美術史論家劉海粟先生(1896年-1994年)的首次書法大展“墨海龍蛇——劉海粟書法作品大展”正在中國美術館對外展出(11月25日-12月12日)。
劉海粟先生一生致力于藝術教育事業,而在中國畫教學中高度重視書法的重要基礎作用,且身體力行,終生實踐,堪稱楷模。 反觀今日中國畫教學與創作,仍有以素描為基礎而替代書法之勢,畫上無題, 題亦書不佳,更莫論書畫一體了。重讀先生關于“一個中國畫家,必須同時是位書法家 ”的論述,重觀先生的書法作品,不亦值得后學者深思嗎?

“墨舞龍蛇——劉海粟書法作品大展”現場展出的劉海粟信札

劉海粟先生
劉海粟是近代美術史上的杰出代表,以擅畫名世,中西貫通。 先生亦擅書法,然為其畫所掩。十七歲在海上創辦美術學校,后更名上海美專, 近代美術史上的著名中國畫家若王一亭、黃賓虹、呂鳳子、諸聞韻、諸樂三、潘天壽、王個簃、陳大羽、來楚生等,均先后任教于上海美專,亦皆擅書法。
海粟先生一生與書法有不解之緣。1921年夏劉海粟參加在上海淮海路尚賢堂舉辦的畫展,畫展中也展有吳昌碩、王一亭、黃賓虹等著名畫家的作品。恰好康有為來觀展,盛贊劉海粟油畫,相見甚歡。康有為遂“約翌日觀藏弆,詢海粟之年,對以二十六。又問創辦美校之年、海粟答以十六。詢何師,答無師。 南海即拍案叫絕,作色曰:此天才也,超絕超絕!吾欲羅致門下,為畫之天才備一格,其許之乎?海粟諾之。南海欣欣有喜色。遂出所藏,自漢魏六朝,以及海外珍異,莫不一一導溯,為海粟口指,竟日無倦容。其視海粟之厚,人亦莫知其然。復與之論書法,命作擘窠大字,授懸腕訣,解稚拙義,教同子弟, 薪火盡傳。海粟以師事之。”(見1925年12月19日上海《晨報》副刊《星期畫報》)就這樣26歲的劉海粟被63歲的康有為收為弟子。

康有為《行楷南浮前追七言聯》贈劉海粟 1920年代 紙本書法 170×44.5cm
劉海粟自言從康有為主要是學習書法。后來他回憶道:
從此從后,我便跟康先生學書法。我每星期去兩三次,康先生教學是很嚴肅的,我本來是寫顏魯公的,他不贊成。他說寫字一定要下苦工才能成功,本來應從鍾鼎、《石鼓》入手,但是我年紀大,可以從《石門頌》入手……他一面寫給我看,一面就把那寫好的叫我臨。他先教我 懸腕、執筆和姿勢,他一點不許茍且的,連很小的字都要懸腕寫。 …… 我到今天能夠畫點中國畫,能夠懸腕寫生、用畫很細的松針和點景、人 物,筆力還不太弱的基礎,都是這個時候打下來的。(南京藝術學院檔案館藏劉海粟《自傳》)
由此可知,劉海粟先前雖有寫顏字的基礎,然未曾專攻書法,從康有為學書后始得上了規矩。從海老的其它回憶文字中還可知道,從康為師后,他曾臨寫《散盤》《石鼓》《石門銘》《鄭文公碑》等各種金石碑版。康氏崇碑,學碑在民國初年非常流行。康氏又是碑學的極力倡導者,故而在教弟子學書時顯然是強調碑法而非帖法,從入手用《石門頌》即可看到康氏的宗法用心。劉海粟潛心臨習且感悟敏銳,故在康氏的教導下,很快學得一手“康體 ”。書法出自名門,又得康氏親授,使其在書法上自信心大增。故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劉海粟在畫上的題字或撰文皆用康體,(圖《海粟之畫序》1923)且敢于長題,這在當時的中國畫家中也是少見的。

1923 年 5 月上海美術學校美術用品社發行出版《海粟之畫》,劉海粟作《序》
海粟先生創辦上海美專不久,即在美專的中國畫科設立了書法的課程。我們從保存至今的檔案資料中了解到,上海美專于1917年在普通師范一年制中始設“毛筆畫科 ”,1918年后毛筆畫科改為“國粹畫科”,再后才稱為“中國畫科”。毛筆畫的教學必少不了書法題款、用印,這說明其時在中國畫教學中已經涉及了書法與篆刻。1923年9月上海美專在師范科開辦國畫科一班,由諸聞韻(1895-1939)擔任主任,王一亭擔為導師,許醉侯、潘天壽為教授,這是上 海美專直接開設中國畫科之始。1924年由諸聞韻任系主任的中國畫系正式設立,并成為上海美專發展中的重要里程碑。至1925年修正的《上海美專學校章程》中,中國畫系被排在了第一位。諸聞韻是吳昌碩弟子,經吳昌碩向劉海粟推薦籌建中國畫系,由此書法、篆刻作為中國畫專業的必修課程,第一次進入現代教育的課程體系。諸先生于中國畫教學中的書法篆刻教育有著深刻的思考,在《國畫漫談》一文中他專辟《國畫與篆刻書法之關系》一節云:
國畫主重筆、墨、氣……國畫既以線條為其真美特點之表現,則線條 之神妙, 自有深理存焉。六法中骨法用筆一項,即所以言線條也。然吾以為研究國畫之線條,必須從研究篆刻、書法入手。 ……篆刻、書法功深之輩,其煉氣也厚,其運筆也渾。一筆著紙,郁勃縱橫,其風格時露,如篆、 如隸、如金錯刀,筆筆是筆,無一率筆,筆筆非筆,俱極自然,雖間用直筆,而仍見橫力,所謂積點成線,無處不著力也。
諸先生的這番論述反映了其在中國畫教學中,高度重視篆刻、書法對中國畫的作用,同時強調中國畫家所必備的修養。毫無疑問上海美專中國畫教學中對書法篆刻課程設置、教師聘任和配選,顯然都與作為校長的劉海粟密不可分,他既是領導者更是參與者。
從師從康有為學書的上世紀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先生的畫上題款或為人題辭, 無論大小字也無論規整和散淡,大體為康體。雄奇角出,結字奇拙,有些作品雖顯得生硬,然從中可看出先生在前進中的探索。三十年代起其書加強了書寫的連貫性,改平畫為斜畫,體勢轉為欹側,漸漸地康體的痕跡開始消減。1942 先生有《臨蘇東坡黃州寒食詩帖》留存至今(圖:劉海粟《臨蘇東坡黃州寒食 詩帖》四屏,1942),此作雖為臨作,然改小字為大字,改手卷為豎式四屏,峻秀挺拔,點畫清晰,映帶貫連,脫去碑版不相連綴之態,儼然純用帖法。以我推測,先生在此前相當長的時間中已經用功帖學了。四十年代的書壇,仍是碑派昌熾和廣為流行的時代。先生轉向帖學,既是覺察到先前學康體未有自家面貌而有失獨立人格,也是敏銳地注意到,碑學思潮中的極端觀念有礙全面繼承 歷史上的優秀書法傳統。后來讀到先生晚年的數篇文章,證實了我從這件臨作中所作出的推斷。

劉海粟《臨蘇東坡黃州寒食詩帖》四屏,1942 年
其一,他在《憶康有為先生》一文中說:
我學康體書法,頗得神形,一九二七年后,我開始練習《散氏盤銘》,又學了一陣子張旭、懷素草書,因此,雖在字形筆劃保存了康先生的一些東西,但已經加以變化,開始追求自己的藝術個性,逐漸跳出了康體的樊籬。
其二,他在《讀鄭道昭碑刻五記》中說:
康師《廣藝舟雙楫》一書,總結碑學經驗,糾正了阮元重北輕南之 說……強調“書法與治法,勢變略同。周以前為一體勢,漢為一體勢,晉魏至今為一體勢, 皆千數百年一變;后之必有變也,可以前事驗之也。”這是他激進的一面。但在具體論點上,承認六朝以前的變,不承認唐后之變,說變是大勢所趨,又認為秦漢六朝的字完美無缺,無缺何必要變?不免自相矛盾。復古是沒有出路的,化古為新,師古不泥古,重視基本功訓練,與復古是兩回事。離開基礎的創新不會成功。晚年,他對我們講到近代草書、行書大家不多,是碑學發展后帖學衰微的另一偏向。這種發現值得重視。
其三,他在追憶弘一法師的《湛山寺話弘一》一文中說:
光緒二十五年,(1895年)他剛好二十歲,河南安陽殷墟中掘出大量甲骨文和金文,為碑學提供了論據。他在這樣學術氣氛中寫魏碑,方筆尤其雄強樸茂,不滯不纖,有石刻風神,展示了優異的天賦。 ……早歲他還曾 試臨過王羲之與黃山谷的名帖,因為審美趣味不同,兩家書法之長,沒有 滲入李先生獨具匠心的書藝中去。碑學在他身上打的烙印太深了,這也不是壞事。
收入《齊魯談藝錄》的這三段文字雖是先生晚年的回憶,卻切實地反映了 他師從康有為之后的書法歷程。顯然,對康氏的書法,他有一個揚棄的過程。可貴的是,他能獨立思考和不盲從。他既看到碑學的積極意義,也看到碑學極端思潮的弊端。大約三十年代,他便清醒地意識到只有脫去康氏的藩蘺,才能形成自己獨立的藝術面貌。他不認為越古就越好,而唐以后的帖學部分就不可學,指出這是碑學“尊碑貶帖 ”的自相矛盾之處。所以他鮮明地提出復古并沒有出路,學古的目的是開新。海粟先生旁觀李叔同的學書之路,猶如鏡中看己,自然感同身受。故他說“碑學在他身上打的烙印太深了 ”,雖筆鋒一轉說“這也不是壞事 ”,但“兩家(指王羲之、黃庭堅)書法之長,沒有滲入李先生獨具匠心的書藝中去 ”,他卻認為是憾事。因為,他看到“烙印太深 ”的那一代書法家, 被碑學籠罩太甚,無法再擴大視野,而這正是他想要去突破的。他引述康氏晚年關于行、草出衰微的認識,說“這種發現值得重視 ”,也正反映了先生欲改變這種現象的雄心。
于是他意識到只有脫去康南海的藩籬,才能追求自己的藝術個性;只有脫去碑學的籠罩,重新在被稱之為“帖學 ”的行、草書中下力才能獲得新生,這正體現了海粟老人對藝術的執著追求和高度認知,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在思考書法如何在畫中的表現。在《不做空頭藝術家》一文中他寫道:
書畫是同源的。我的畫,借力于書法,我的書法,又兼蓄畫的造型美。但對我來說,始終需要作不懈的努力,以追求其完善與完美。 …… 我自己最清楚:我作為一個中國畫家,必須同時是位書法家。因此,我始終在書法上與繪畫找差異;在繪畫上,要與書法縮短距離。一方落后, 一方急起直追,雙管并進、相輔相成。我素來自信,在逆境和困境中都不失自重,要做一個書畫同步、各具格局的藝術家。
“書畫同步、各具格局的藝術家 ”,這是海粟先生為自己設定的理想目標。這樣的目標從上世紀三十年代、四十年代起漸趨成熟穩定,且目標專一行草, 目無旁騖。四十年代起在他題畫中已脫去康氏面目,當然在學習碑學初始, 他于金文的學習中獲取的滋養并沒有拋棄,他摒棄的只是康南海風格和尊碑貶帖的思維,而肯定了清代碑學中篆隸書法的成就。換言之,篆書學習對于他繪畫的用筆有益,他依然堅守,并長期臨寫《散氏盤》《毛公鼎》直到晚年。(圖:劉海粟《臨散氏盤銘》長卷,1975)這一時期他對行草書的審美取向則轉向帖學,為此,他畫上題字以及平時所書信札完全用使用行草。晚年他回憶道:
用筆之法不能僅從繪畫取得,也要從書法上去探求。寫字可以鍛煉意志,陶鑄品格,開拓心胸,甚至于有配合體育運動的強身效果。我在南洋遭到日本侵略軍看管時期,以及在十年浩劫中,只要抓起筆來一練字,就忘記一切,怡然自樂。字寫好了,勾勒有籀篆基礎,點畫有隸書根底,皴擦有草書底功,構圖布白有鐘鼎文啟示,筆有骨力,韻味自生。練字可謂有利于身心書畫,一箭雙雕,無妨大寫而特寫。畫家不工書,題款也不耐看,甚至破壞畫面的美感。練書最好先寫篆,甲骨、金文, 有了底子再寫碑。等到字的間架結構弄熟了,善運中鋒,有了腕力,再 學行書、草書,落筆不凡,格調便高。藏鋒見筆跡,露鋒也沉著,有了金石味,行草才受看。有些青年朋友想走捷徑,不在篆隸楷書上打底子,動筆便草,海灘上蓋大廈,經不起風吹浪打。放任慣了,練不好字。(《六法論》與國畫的創作 ——給青年美術愛好者)

劉海粟《臨散氏盤銘》長卷卷尾局部,1975 年
這段文字是說給青年畫家聽的,而實際上是他歷年學習書法的心得,也是 一位由碑學入手而轉向學習帖學者的心得。然而,今天我們分析海粟先生書法的變化,他并沒有走當時流行的所謂碑帖結合之路,生硬地用碑法寫行草,而是各取碑帖之長,主張篆隸作為基礎,再入行草,所謂“落筆不凡,格調便高 ”。 在他的論述中并沒有見到當時流行的以碑法寫行草的觀點,而這樣的行草作品,以用筆遲澀表現拙重,失去了行草書本來具有的美感。與之相反他眼中的行草書可以瀟灑高超,飄逸多姿。換言之,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碑帖結合論流行之時,他有著獨立的思考和感受。這種認識不僅從他這一時期的題畫上可以窺見, 在他的信札中也清晰地反映出來。1967年前后,飽經風霜的海老畄有臨米芾作品多件,以其 71 歲所臨米大字行書《自敘帖卷》為例,中側鋒并用,蕭散飛動, 沉著痛快,得風檣陣馬之勢。(圖:劉海粟《臨米芾自敘帖》長卷局部,1975)(圖:行草《毛澤東詞詠梅》1965《艷斗漢宮春》圖頂端)進而,他向草書邁進,80以后他寫有草書《歸去來辭》長卷(圖:劉海粟草書《歸去來辭》長卷局部,1978)及行草《重湖接屋水迢迢》長卷等,書后嘗自題云:“興酣落筆,運筆縱橫, 自覺越寫越精彩,忘了規矩,點畫狼藉 ”。作品落墨之時,是一揮而就的激情,而其背后,則是海老無數個日日夜夜的辛勤。

劉海粟《臨米芾自敘帖》長卷卷首局部,1975年

劉海粟《臨米芾自敘帖》長卷卷尾局部,1975 年

劉海粟中國畫《艷斗漢宮春》上題詞行草《毛澤東詞詠梅》 1965年

劉海粟 《臨米芾行書》帖 1981年

劉海粟草書《歸去來辭》長卷卷尾局部,1978 年

劉海粟書法 參觀龍尾硯展
“吹盡狂沙始到金 ”,當讀到先生同期所作《墨葡萄圖》《潑墨荷花》及題 款時,飄逸多姿的草書與畫中藤蔓、枝干,用筆渾然一體(圖:《墨葡萄圖》, 1970)。那種書與畫用筆上的高度一致,正是中國文人畫中的至高境界。當然書 法在畫中的表現,海老并非只在題畫上有突出的顯現,無論是其九上黃山的山 水作品,還是在松柏、梅、蕉、葫蘆等花鳥作品中,其勾勒丘壑云海抑或藤蔓枝干,用筆如寫篆籀,線條如屋漏之痕、畫沙之跡,縱橫變化,蒼厚華滋。

劉海粟《墨葡萄圖》 中國畫 1970 年
改革開放時代的到來,耄耋之年歷劫不衰的海老,迎來了書畫創作的高峰期,此時的行草書作品也多于以往任何時期,雄渾豪放,瀟灑磊落。晚年他足跡全國各大城市和名勝古跡,所到之處求題匾額者眾多,先生遒勁老辣,獨具風采的擘窠大字,(圖:大字《砥柱東南》1970)留跡于大好河山,海粟老人的書法之樹常青。

劉海粟 《砥柱東南》書法 1970年

劉海粟先生書法
劉海粟先生逝世已二十九周年,為紀念先生,中國美術館與南京藝術學院、劉海粟美術館等聯合舉辦的“劉海粟書法作品展”于 2023年11月25日對外展出,先生一生致力于藝術教育事業,而在中國畫教學中高度重視書法的重要基礎作用,且身體力行,終生實踐,堪稱楷模。 反觀今日中國畫教學與創作,仍有以素描為基礎而替代書法之勢,畫上無題, 題亦書不佳,更莫論書畫一體了。重讀先生關于“一個中國畫家,必須同時是位書法家 ”的論述,重觀先生的書法作品,不亦值得后學者深思嗎?

劉海粟 《滄海一粟》書法 1992 年

中國美術館“劉海粟書法作品展”展出現場
(本文作者系南京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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