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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洲之心:開往真實的中亞|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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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丁海笑
編輯 | 吳筱慧

撒馬爾罕老城街景(攝影/丁海笑;海報設計/郁斐)
題案:
“如果以君士坦丁堡和北京為起始點畫一條直線,再連接科摩林角與北冰洋畫另一條直線,兩條直線的交會點就是中亞的中心,同時也是歐亞大陸的中心。”貝亞德·泰勒在《中亞紀行》里如是寫道。過去的中亞給人以封閉自固的印象,如今仍未完全對外開放,2018年,作為中亞領頭羊的哈薩克斯坦所接待的中國游客僅有五千多人,因為信息的不對稱,導致每個去過中亞的人帶回來的經驗可能有云壤之別。但今年(2023)卻有所不同,我從舊長安城一路坐車到撒馬爾罕,踏著金色道路,感受斑駁的遺跡與煥新的氣象……

帖木兒的未完之業
我決定坐火車去往南方的奇姆肯特,在那里等我的烏茲別克斯坦簽證,以防在阿拉木圖夜夜笙歌。傳說阿拉木圖是蘋果的發源地,站臺上排滿了賣蘋果的小攤,堆成一個個金字塔狀的蘋果,大致分兩種——一種個頭偏大、紅得發紫,也許是引進品種,另一種形狀小巧、粉綠相襯,看上去比較澀,但入口綿軟,帶著山里的味道,和我小時候在哈薩克村莊里吃到的幾乎一樣。
又是熟悉的夜車,帶著熏肉腸、蘋果和馕,踏上一趟嶄新的“高鐵”,開往正式的中亞。火車一直貼著吉爾吉斯斯坦的邊境線緩慢地爬行,速度時而八九十,時而二三十,但不超過一百。車廂晃動得像哈薩克的搖籃一樣,十分助眠,夢里仿佛回到了李白闊別已久的故鄉。
這輛由哈薩克斯坦國鐵全新進口的豪華列車,分硬席、普通臥鋪、豪華臥鋪三等席位,普通臥鋪相當于中國的一等動臥,為四人包廂的上下鋪,比硬席貴了一倍多,豪華臥鋪相當于高級動臥,為兩人包廂的上下鋪,靠墻放著一張梳妝臺。當晚的乘客不是很多,車廂很空曠,我獨自占有了整個包廂。餐車上只賣一種牌子的啤酒,它大概壟斷了從南到北所有的火車線路。
到了奇姆肯特,才像是來到真正的中亞,人們的膚色、性格、語言已帶有明顯的突厥特征,這里的宗教氣氛比阿拉木圖要濃,到處都能見到伊斯蘭風格的建筑、服飾,物價也比阿拉木圖低一半。
本想去瞄一眼訛答剌——帖木兒病死之地,結果發現根本沒有車去那,或許只有中國游客才會去;西方旅行者則熱衷于前蘇聯,去印證他們所讀過或銘記的事實,我們似乎活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比起歷史,我對現狀更感興趣,因為世界瞬息萬變,不久后,這里又將是另一番模樣。
我到了當地的汽車站,從這里去圖爾克斯坦的小巴倒是很多,拼完一車人就走。司機請我喝了奶茶,我被迫夾在兩個體形肥碩的人中間,伴著中東風格的音樂,一搖一晃地上路了。路邊的風景已變作中亞的黃色,不時有單峰駝橫過,耀眼的光線射進來,許多灰塵懸浮在半空中,仿佛又回到了中東。
如果阿拉木圖的路感已經讓你腎上腺素飆升,那么到了南哈薩克,會發現這里的人把車開出了賽馬的體驗,兩車道的路面,隨時可能有三輛車在同時超車,他們在馬背上爭相叼羊的傳統,如今也被延續到了公路上——盡可能的超速,利用擠、逼、插、擋等各種手段來戰勝對手——馳騁在金色的丘陵上,揚起一團團尾塵。
南哈薩克的正午奇熱無比,這里的服飾風格像南疆,光線也像,也許是因為沒走出多遠。我不知道他們來自哪里,什么民族,有哪些喜樂哀怨,倒是他們反問我是不是哈薩克族。
知道圖爾克斯坦的游客并不多,這里主要是穆斯林朝圣的地方——霍賈·艾哈邁德·亞薩維陵墓,哈薩克斯坦三大世界文化遺產之一。陵墓建造于帖木兒時期,它是“建筑規劃師”帖木兒的處女作,但項目尚未完工,帖木兒就去世了(1405年),淪落為一項“爛尾工程”,腳手架被刻意地保留了下來,這是最吸引我的部分,因為它與眾不同。霍賈·艾哈邁德·亞薩維陵墓開創了帖木兒式建筑風格,影響了撒馬爾罕以及印度的泰姬陵。

夜晚的撒馬爾罕比比·哈內姆清真寺
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朝這座圣墓行跪拜禮,他們以此來和這位蘇菲派的圣者和詩人獲得某種連接。大廳用六角磚鋪就——這種地磚在喀什古城也有,透過禱告室的窗戶可以瞻仰亞薩維的墓室,石棺表面被綠色釉面的瓷磚覆蓋著,其他的小房間也陳列著千百年來不同圣者的石墓碑,每一塊的墓碑、墻磚都被來來往往的朝圣者摸得锃亮,烏黑如墨,碑上的紋飾會讓我想到漢墓,蘇菲派的墓冢崇拜也確實受到過某種東方神秘主義的影響。
圖爾克斯坦的年輕人像這里的天氣一樣熱情,他們好似那種參加做好事活動的小學生,非得要做點什么才行。我被當作一個毫無生存能力的外國人,需要時刻的保護和照顧,他們渴望我的號令,觀察和揣測我的舉動,甚至連上廁所時都有人守著,直到我又坐上奇姆肯特的小巴。
傍晚回到奇姆肯特,等到太陽落山,簽證還是沒有下來,跟我差不多時間申請的人早都到烏茲別克斯坦了。第二天中午,我才忍不住撥通了使館熱線,問為何比正常情況遲了兩天,對方先是表示“會向辦公室反映”,我又催促了幾句,對方直接說“今天你肯定會到烏茲別克斯坦”。結果不到半小時,我就收到了郵件。
奇姆肯特的市中心也比阿拉木圖要狂野得多,街上外掛著音箱、來回跑來跑去的汽車和摩托車更多了,到了夜晚,年輕人沒地方可去,全都圍聚在阿爾巴特步行街上,不是在溜冰場一圈圈地模擬花樣滑冰,就是在游樂場里玩拳擊機,每個人似乎都憋著一股勁。
奇姆肯特曾是南哈薩克斯坦州的州府,2018年升級為第三直轄市后,州府遷至圖爾克斯坦。當地人以哈薩克族為主,也有少數的烏茲別克族與俄羅斯族,還能看到一些常住的印度人。無論是餐廳還是酒店,服務人員的態度都出奇的差,不僅缺乏耐心,有時還會故意找一堆硬幣給你,對本國人和外國人都一視同仁。
奇姆肯特以皮爾森啤酒出名,但并非所有商店都售酒,我在旅館附近兜了一圈,才找到一家專業的啤酒屋,賣散裝的皮爾森,一公升只需十塊錢(已換算為等值的人民幣)。女招待穿得很火辣,人也比較熱情,但酒遠不如期望的那么好喝。世界上許多好酒的誕生都與宗教有關,我以為奇姆肯特也不例外,看來這并非絕對。
但我終于開始有旅行的幻覺了,否則,這樣的生活只會讓我變得越來越平靜。走得越遠,世界就會坍縮得越小,小得和牧羊人的帳篷一樣。祛魅時代之后,會不會是一個返魅時代的來臨?

開往真實的中亞
奇姆肯特汽車站的出站口正對著中央清真寺——外形被有意設計成了哈薩克氈房,每輛客車出站時,前排的人都要對之禱告一番,以求旅途平安。我和他們一同舉起了雙手,然后迅速地系緊安全帶,車往塔什干的方向出發了。

撒馬爾罕西約布巴扎(Siyob Bazaar)內外
越往塔什干走,天氣越炎熱,人也開始變得煩躁不安。哈烏兩國的芝貝克·霍利口岸是我見過最草率的陸路口岸之一,圍繞著哈薩克斯坦漫長的邊境線,有將近百座的水陸口岸,大部分是近三十年才設立的,為了區隔過去的各加盟共和國。
芝貝克·霍利更像是一個小型的貨物巴扎,一條狹窄的人行通道兩側是電話卡、玩具、零食和換匯的攤鋪,人們簇擁著,在一團混亂與吵嚷中完成了通關,沒有人會真的排隊,一有機會就得見縫插針,后面的人不斷地拉著貨物往前推搡,兩伙人因為插隊問題差點動起手來,但又立刻偃旗息鼓了。
出關后,我輕松地擺脫了上前拉客的出租車司機,但這也許是第一個錯誤的開始。我換了一些零錢,跳上169路公交,開始聽到一些熟悉的詞匯——我在大學時曾學過一陣維吾爾語,烏茲別克語和它非常相近。
隨后,我一個人背著包在偌大的塔什干晃蕩,這幾個小時我完全什么也沒做,只是在想法子盡快趕到撒馬爾罕。塔什干的交通系統雜亂無序,連當地人也對之手足無措,路人倒是很熱心,但這種熱心有時卻是一種麻煩,所有人都在給我指路,但沒有一個指的方向是對的。

撒馬爾罕西約布巴扎(Siyob Bazaar)內外
當我準備換乘第三趟公交的時候,一個初中生把我叫下了車,結果竟是讓我去找他在醫院工作的姐姐幫忙,因為她會講簡單的英文,我放棄了對公共交通的執念,直接讓他幫我叫了一輛黑出租。車開得飛快,路上有幾次緊急剎車,我整個人從座位上飛了起來,然后聽到一陣激烈的爭吵。路逐漸偏僻,車轉入一段高速,我腦中浮現了若干段差點被洗劫的駭人回憶,正當我神經繃緊的時候,塔什干客運中心到了。
才到塔什干不到半日,我就開始想念阿拉木圖了,至少那里是一個“正常化”的城市,對旅行者來說也意味著些許無聊。這里的一切都與阿拉木圖相似,卻又充斥著更多的不確定性,讓我重新回到顛沛流離的旅行狀態。
塔什干客運中心是2019年才重新運營的,新進的豪華大巴都產自中國宇通,而沒有采用烏德合資的曼恩客車,這讓本地市民有些費解。售票窗口的女士遞給我一張涂改過的車票,她將上面的時間“16:00”用圓珠筆劃掉,改成了“18:00”,這給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上車后,我的座位號和另一位乘客重了,他向檢票員投訴,然后向我轉述道——“你的車已經開走了。”
經歷了一天的折磨,我已然精疲力竭,檢票員一面示意我下車,一面用對講機在跟站務員咆哮。車上其余乘客也在不停地挪位,這耽誤了一些時間,但很快每個人都被看似合理地分配到了座位,我回到了最初的位置,剛才投訴的男人坐回我旁邊,他看上去有些惱怒:“別理他,他們就是想捉弄我們。”車終于出發了,這是一趟開往布哈拉的過路車,只有我在撒馬爾罕下。
車開出一個小時后,司機突然不停地按喇叭,隨著猛踩剎車,全車人又是虛驚一場。司機干脆徹底熄火,在黑暗中和前車對吵,乘客們卻表現得異常鎮定,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不出三分鐘,就能重新上路。在這個國度里,每個人都想吵架,我也想跟每個人吵架,我懷疑是因為天氣的緣故。
鄰座是個家在布哈拉的貨車司機,叫做賈姆希德,四十出頭,長得有些“印度”。布哈拉與土庫曼斯坦毗鄰,離伊朗的馬什哈德僅有五百多公里,公元10世紀,來自伊朗高原的波斯人游牧至中亞的河中地區和費爾干納盆地,形成了古塔吉克人。
“在布哈拉和撒馬爾罕,人們說的是一種塔吉克波斯語。”賈姆希德英語說得不錯,布哈拉和撒馬爾罕都是中亞絲綢之路的十字路口,與古代波斯、印度、中國的商旅往來頻繁,當地人都是語言學家。
我們試著用英語、突厥語和波斯語來做簡單的對話,偶爾我還得轉過頭去用韓語回應一對骨瘦如柴的母女——她們看上去過于貧苦,有種因營養不良而瘆人的樣貌,女孩的年紀很輕,但牙已經十分稀松了,無法分辨是什么民族,像我在東歐遇到過的一些吉卜賽人。
女孩正在學習韓語,能說非常基礎的日常對話,說得很小心,咬字也不清楚,她應該很少碰到其他的東亞人,所以認為我理所當然地會講韓語,不愿放棄這個交流的機會,她的母親則會用韓語從一數到十。我不知道她倆和中亞高麗人有無關聯,烏茲別克斯坦境內生活著不少中亞高麗人,幾乎每個小賣部都賣辣白菜,烏茲別克斯坦也是韓國重要的勞動力輸入國,街上有很多的韓料店、語學堂,甚至有跆拳道培訓班。
賈姆希德說他也喜歡旅行,他打開他的Instagram,上面有許多中東國家的旅游照,其中還有在英國看的英超聯賽。汽車是賈姆希德的第二大愛好,烏茲別克斯坦是中亞五國中的汽車工業龍頭,所以人人都會跟我聊車。賈姆希德知道中國的比亞迪、長安和吉利汽車,由于比亞迪在當地賣得很貴,所以他買了烏美合資的雪佛蘭轎車——烏茲別克斯坦的國民汽車,也出口其他的獨聯體國家。
“你為什么不開自己的車?”
“我的車壞了。”賈姆希德說的是他的貨車,四個月前,他貸款買了一輛烏德合資的曼恩卡車,他信賴德國制造的品質,但沒想到剛買不久就壞了。
“車的保修呢?”
“在烏茲別克斯坦不存在你說的‘保修’。”賈姆希德說曼恩的維修零件全是進口,所以他得回老家籌錢。
“你可以考慮買中國的貨車,在塔什干我看到過不少。”
“對啊,早知道我就買中國車了,修起來便宜太多。”賈姆希德說道,然后說他下一輛車想買韓國的起亞。
賈姆希德好奇我一年會旅行多久,我說我只能算出休息的時間,他沉默了一陣,然后若有所思地說道:“我明白,就像我也不能一直開車,否則生活也太沒意思了。”
幾個小時后,我被扔在了撒馬爾罕郊外的休憩站,這里連一個拉客的出租車司機也沒有,因為根本就沒有游客。我用Yandex Go打車到了一個位置稍偏的旅舍,環境感覺不太好,門頭租給了一家圖文廣告店,一個正在切割鋁合金管的小伙幫我開了門,示意我去隔壁找房東。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房東用谷歌翻譯說道,他體態肥碩,肚子又肥又大,五六十歲的樣子,動作已有些遲緩,人也頗頑固。我期盼到撒馬爾罕后立刻喝一杯,以緩解一天的疲累,主要是我不想待在房間里,這里布置得像一間民俗陳列室,令人無比壓抑。
“你現在打算出去做什么?已經十一點了,外面的商店全關了。”他像個慈父般搖了搖頭,打算勸阻我,但我也是個固執的少年,我更需要自由。
“你要出去多長時間?”
“一小時就回來。”
“我會在這里等你。”谷歌翻譯的AI女聲冷冰冰地說道,仿佛來自一部反烏托邦電影。撒馬爾罕是個開放的旅游城市,旅舍竟然會有宵禁,這讓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街上依舊燈火通明,快餐店、超市、網吧、PS游戲廳顯然都還開著,我對找到酒吧重燃起希望。烏茲別克斯坦雖然是一個穆斯林占九成的國家,但其憲法第61條規定,宗教組織與協會應與國家相分離,也就是說它是一個世俗國家。我沒走多遠,就在一家酒店門口看到“巴扎休閑酒吧”的招牌,入口是一個地下通道,我回憶起《酒鬼與圣徒》的作者在巴基斯坦找酒的經驗,不少酒吧都開在類似的地下場所,仿佛喝酒是一項秘密行動。
巴扎休閑酒吧的大廳坐著清一色的男性,全都是大胡子,一面墻上掛著西海岸嘻哈歌手的照片,另一面掛的是瑪麗蓮夢露的肖像,里面還有一個包廂和一間臺球室,沒有任何人喝酒,全都在喝果汁、抽水煙。
我小心翼翼地問吧臺的小伙子有沒有啤酒,他神秘兮兮地從冰柜里掏出一瓶聽裝的“波羅的海7號”,說這是好東西,感覺像是在進行什么見不得光的交易。我坐在煙霧氤氳的年輕人中間,把這一罐“波羅的海”嘬完,想象著眼前即便黯淡的金碧輝煌,也比外面那些色彩斑駁的殘垣斷壁,更能代表過去撒馬爾罕的模樣。

撒馬爾罕的懷舊之旅
法國考古學家葛樂耐(Frantz Grenet)在《駛向撒馬爾罕的金色旅程》里寫道:“撒馬爾罕城始建于公元前650年左右,土著居民為粟特人,講東伊朗語,早就在現今烏茲別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土地上生息。此后的兩千年里,粟特人便成為絲路上聰明的商旅——是藝術家、音樂家、舞蹈家,是織工巧匠、馬夫獅奴,或者解九番語的外交家。”相信也有不少酒鬼。
我在撒馬爾罕的市郊住了一個晚上——這里其實什么也沒有,沒有所謂的古跡和民俗,只有平凡無奇的生活。我甚至沒找到令網紅博主贊嘆不已的美食,街上是千篇一律的快餐店,與只在周末夜晚酒綠燈紅的高檔餐廳,讓我懷疑是不是他們對某種理想的恪守,耽誤了對美食的探求。

撒馬爾罕老城街景
我依然在大街上兜圈子,發覺當地人樂于助人的品性并不全是因為熱情,他們可能只是不太擅長拒絕,即使自己辦不到,也會隨便帶你去一個什么地方,或者寧愿指向一個錯誤的地址。有次我向一對坐在路邊的情侶問路,女孩正要站起來試圖幫忙,男孩卻突然制止了她,并面露不悅。
我開始認真地思考撒馬爾罕所營造的,莫不是又一個旅行假象,從馬拉喀什到伊斯法罕,提供著旅行者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和患難與共的體驗,卻掩蓋不了此處韶光已逝的事實。直到我走進一家不起眼的餐廳,品嘗到一盤抓飯,飯有些夾生,配菜也十分糟糕,但羊肉足夠鮮美,已然讓我原諒了它的不真實。
半夜氣溫驟降,旅舍的被子很薄,我被凍了一夜,有些著涼了。這里像是一間寄宿舍,大門終日緊鎖,我唯一的室友是一位來自馬來西亞的虔誠穆斯林,他有一個碩大的拉桿箱,仿佛有整個房間那么大,另一個房間住著一群早出晚歸的學生。
縱然我能容忍十一點的宵禁,以及老板捉摸不透的個性,卻無法接受旅舍遠離一切景區,唯有此刻,我非常想念跟游客待在一起。我終于提出了退房,老板看上去不太樂意,開始跟我談起條件來——“如果你留下,我給你兩天的住宿登記條,如果你現在要走,我將不能為你做登記。”
按照烏茲別克斯坦的法律規定,外國游客在該國逗留的每晚均需獲得入住登記條,在2018年之前,如果被發現缺少登記單,輕則罰錢,重則可能被捕并被驅逐出境。老板借端我到達的時間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他來不及去辦公室開住宿條,如果我只住一晚,他認為沒必要幫我登記,我完全可以跟海關解釋昨晚我沒有住店。聽他說完后,我一刻也不想再跟他周旋了。
“如果你不給我登記,我在海關會有大麻煩。”我沒想嚇唬他,這完全可能是事實,他才很不情愿地跑了趟辦公室,氣喘吁吁地拿著一張白紙條回來。后來我聽另一個中國小伙抱怨起相似的經歷,臨退房的時候,客房經理說他沒有歸還房卡,要扣他5美元,他為了這平白無故的5美元惱羞成怒,揚言要告到警察局,對方才終于罷休。

撒馬爾罕老城街景
我打車到雷吉斯坦廣場對面的一間旅舍,出租車司機是一個不會說波斯語的伊朗裔,路過古爾·埃米爾陵——帖木兒陵墓的時候,他自豪地說他就叫帖木兒。旅舍自稱是一座花園民宿,但其實只是一間老房子的地下室,里面暗無天日,像阿富汗人的洞穴屋。這是一段旅游業的洪荒時期,一些當地人可能尚未理解民宿的概念,就先把自己的房子騰出來,迫不及待地想要搭上這一趟列車。
我繼續朝另一家旅舍走,經過一所白房子,門口站著幾個中國背包客,一個當地男人跟我打了招呼——“你要去哪?”
“我在找新地旅舍。”
“你要找的旅舍就在巷子里。”
“你這里也是旅舍嗎?”
“是的,你可以進來看看,不住無妨,你可以再去新地旅舍。”
白房子的客廳連著院子,院子不大,但花卉滿堂,圍繞著院子有三間客房,一間主房。旅舍里里外外全是中國人,通過口口相傳,陸續地從別的旅舍搬了過來。男主人深諳營銷,旅舍剛開張不久,他便要求與每一位新住客合影,隨后放在預訂平臺上,以示溫馨。等到若干年后,如果這間旅舍僥幸地存活了下來,當人們來到撒馬爾罕,只要打開繽客網,就能看到你的照片,你被永遠地封存進一座城市的記憶中。
一整天都在下雨,撒馬爾罕突然變得很冷,冷得旅館里都沒人出門了,像馬上就要圍著火爐取暖的感覺。我在傍晚前出門,走到雷吉斯坦廣場邊喝了一杯咖啡,還是覺得很冷,又去旁邊的畫展開幕式逛了逛,參觀了當地的藝術作品,才讓我稍微能夠平靜了下來。廣場四周的花圃上都是一種會跳來跳去的鳥,跟著它們就能走到比比·哈內姆清真寺,這座龐然大物的赫然出現讓我驚嘆不已,我從未見過如此宏偉的拱門式建筑。
日落時分,天空突然放晴,將我旅途的所有憤憤全治愈了——人們都跑出來了,巴扎上的瓜果攤、馕攤、烤包子攤、榨石榴汁攤、玉米攤又活了過來,凝滯成一幅流動的生活長卷:干果市場上的杏干交易員專注在他們的活計;尚未成年的小巴售票員扒在車門上,歡迎拎滿大包小包歸家的乘客;停車場戴著黑色朵帕帽的收費員目不轉睛地盯著每一輛企圖逃離的車輛……
我無比懷念若干年前的庫車,雖然它更像是我去過的其他一些地方,若干記憶方盒的重疊構出旅途中的下一站,以及關于此時彼刻的在場證明。
撒馬爾罕的氣候干旱,但由于受到澤拉夫尚河谷的滋養,雨水尚可,古城內的每條小巷都設計有排水渠——位于道路正中央,連接一處干枯的蓄水池;巷道兩側是鐵皮、木架、紅磚、灰墻組成的民居,家家都有大榆樹和葡萄藤,枝葉疏朗;過街樓、俄式屋頂、波斯庭院、雕刻精美的廊柱、發黑的木欄柵、抱著孩子躲入某一扇門中的婦女,讓我想到喀什的某個角落;一根根蘇聯鐵軌的廢件插入水泥地面,像是一座座帝國的墓碑。
孔雀藍的撒馬爾罕是一座滿是墳墓的城市,沙赫靜達陵墓群是其中最著名的一處,這里原是穆罕默德堂弟庫薩姆之墓,后來帖木兒大帝的妻子和侄女也葬于此,形成十三座陵墓和一座清真寺的圣地。數百年后,陵墓四周的荒坡上又建起了一座座現代墓園,位置甚至更佳,而且也設計了排水渠。貼滿青色瓷片的陵墓內部空空蕩蕩,適合思考人生的意義,我不想打開相機,甚至不想跟任何人交流,巨大的孤獨感襲來。
入夜時分,雷吉斯坦廣場的燈光秀像一場大型電音現場,待它落下帷幕之后,我獨自走到廣場對面的商店,買了一瓶1.5公升的Pulsar啤酒,產自撒馬爾罕,將它偷偷地塞進布包里,不敢明目張膽地露在外面。回到旅舍,男主人竟然坐在客廳享用伏特加,他招呼我過去坐下,稱自己嗜酒如命,因為酒駕被吊銷過四次駕照。

撒馬爾罕老城街景
“這里人人飲酒。”男主人夸張地說,試圖消除我的顧慮。他叫阿齊茲汗,今年三十九歲,自稱是來自沙特阿拉伯的古萊氏族后裔,與穆罕默德一脈相承,擁有高貴的皇室血統。
古萊氏族是領袖與商人的后代,阿齊茲汗的家族來到撒馬爾罕已經三百年了——“蘇聯奪走了我們大部分的土地……”附近的一大片地原本也屬于他們,但現在只剩下這座兩百多平方的家宅了——“價值三百多萬(已換算為人民幣)。”
阿齊茲汗趁著酒興,稱個人的家族置業廣布全球,主要的親戚幾乎都生活在俄羅斯和克里米亞地區,姐姐原來是俄羅斯的富商,賣掉企業后移民到了加拿大,兩個兄弟一個在巴塞羅那,一個在俄羅斯。
阿齊茲汗在俄羅斯待過二十年,曾擁有一家經營不錯的建筑公司。我問他為什么要回到撒馬爾罕,他一開始稱是因為父親住在這里,撒馬爾罕人必須落葉歸根,他非常愛他的父親,所以搬了回來。后來他才坦白地說他破產了,年初因為逃稅被捕,律師假釋一個月后,也就是今年的四月,他秘密地經哈薩克斯坦,逃回了烏茲別克斯坦。
“律師說我現在沒問題了,隨時能夠回去,可我現在不想回了……我有二十九個國家的簽證,可以到世界上任何一國,我可能會去加拿大,因為姐姐在那里……但我得照顧我們的父親,讓他有尊嚴地死去,這是我們的傳統。”阿齊茲汗的父親就躺在側屋,從早到晚地收看電視新聞,不時發出幾聲悶咳。“我的親戚都很有錢,只有我最沒錢。”阿齊茲汗似乎在為自己的選擇提供另一種解釋。
阿齊茲汗喝完一整瓶伏特加,又倒了一杯我的Pulsar啤酒,換了一個話題。“我們有很多中國的客人,中國女孩很漂亮。”他故意瞟了一眼老婆說道,他的老婆是伊朗裔,長得很標致,英文也比阿齊茲汗好,兩人在一起合力經營著這家新的旅舍。

撒馬爾罕老城街景
“撒馬爾罕周圍的高層建筑都是中國建的,今年我們又向中國購買了電動公交車,包括你看到的這個‘artel’冰箱,也是中烏合作,其實就是中國產品的貼牌……”
“我們想靠多生孩子來成為未來的超級大國。”阿齊茲汗半開玩笑地說道,這種玩笑遍及整個中亞。烏茲別克斯坦乃中亞第一人口大國,而且過去五年的出生率還在急劇上升,這可能歸因于跟阿齊茲汗同樣的家族觀念,同時也造成了中亞最多的貧困人口——約500萬人,在這里連兒童也要工作。
我在首爾語學院時也有過幾位烏茲別克斯坦同學,他們全都是過來打工的,一位同學晚間在郵局里通宵做搬運,此項工作被韓國人稱為“3D”——臟、累、險,白日上課幾乎都趴在桌上睡覺,他甚至忙得沒時間去拿登陸證,就提前成了非法勞工;另一個同學在烏茲別克斯坦是個英語教師,因為工資太低,于是辭掉工作來首爾做苦力。
這個國度也到處都是“美國綠卡辦公室”,里面裝修得比他們的銀行還要光鮮亮麗,滿墻掛著過去的顧客獲得的美國綠卡展示——跟無數張獎狀一樣。世界上很少有地方能像烏茲別克斯坦,將移民視作國家經濟騰飛的一項發展戰略,否則移民中介不會成為這里最朝氣蓬勃的行業。或許正如我們來到斯地的緣由,它也只是個中亞中轉站。

結尾
早上醒來,隱約感覺自己復陽了。渾渾噩噩地出門買藥,碰到個主動幫我翻譯的女顧客,她一大早就醉得不成樣子,頭發也亂糟糟的,樣子看上去不年輕了,嘴里鑲著幾顆金牙。我以為她也是游客,因為她的長相不像本地人,但穿著和舉止又似長期在此生活。
“我是俄羅斯人,出生在撒馬爾罕。”她說道。蘇聯解體后,這里有一半俄羅斯人遷往了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俄語幾乎從撒馬爾罕消失了,她是留下來的那批人,雖然這里是她的家鄉,但很難長待下去,因為她既不會說烏茲別克語,也不會說塔吉克語,她搬去塔什干住了幾年,那里說俄語的人稍多一些。

撒馬爾罕西約布巴扎(Siyob Bazaar)內外
“要是回塔什干就好了。”她在附近的夜店工作,這幾天屬于她的休假,但依舊喝得爛醉如常,已經無法回去上班了——“我跟經理請了假,我的同伴還在躺著,我稍微清醒一點,出來給她買些純凈水。”
為了避免麻煩,我選擇了最穩妥的跨國列車,返回哈薩克斯坦。火車從塔什干北站始發,從撒馬爾罕到塔什干的火車票很難搶,我只能轉乘一趟凌晨四點的過路車。之前聽說烏鐵的硬座很糟,還特地訂了空調一等座,進去才發現這是個硬臥車廂,里面的人睡得正酣,鋪連著鋪,鼾聲四起,空氣令人窒息。我穿過一張張自己搭設的布簾子,像穿過貧民窟掛滿被單的窄巷,卻發現自己的鋪上攤著一個熟睡的小伙。
也許這才是旅游業背后的真相,這個國家要比我想象的貧窮,更令我驚訝的是,從撒馬爾罕到塔什干一路,幾乎都是成片的綠洲,有數不清的灌溉水渠和蓄水池,玉米地連綿不絕,當地出產的玉米又糯又甜,口感極好。這塊土地并不貧瘠。

撒馬爾罕西約布巴扎(Siyob Bazaar)內外
當年,蘇聯近四分之三的棉花產自烏茲別克,蘇聯人利用運河,將咸海的水引入烏茲別克的棉花田,“白金”破壞了烏茲別克的農業平衡,以至于需要依靠補貼來滿足國內的糧食供給,烏茲別克斯坦獨立后,部分糧食依然要從俄羅斯與烏克蘭進口。況且,這里的腐敗相當嚴重,連游客也常被訛上一筆。
火車入境哈薩克斯坦的過程異常的漫長,軍人們上了一撥又一撥,他們看所有人都像是假想犯一樣,簽證檢查官拿著我的護照研究了很久,他叫來了痕跡專家和警犬,先是試圖從各種角度、光線狀態比對我的五官,且暗中覺察我的微表情,又對我的簽名進行嚴肅的筆跡鑒定,還讓警犬往我身上反復撲了好幾次。最后,對鋪一位年長的烏茲別克農民被直接帶走了,說他涉嫌非法越境——“五年禁止入境。”
在列車上繼續昏睡,到阿拉木圖又睡了一天,在塞蘭車站買完回程的車票,又到對面的哈薩克快餐店吃了一碗湯面片,想起奶奶生前時常做這種面片給我吃,望著鋪雪的天山,不禁一陣鼻酸。
從長安開始,至此陸路走了絲綢之路的一大半,天山的盡頭卻還是天山。
(本文配圖均由作者提供)
【編后】
此刻,我們即將站在新的起點上。回望2023年,自我在生活的縫隙中流動,我們慢慢張開自己,與這個世界握手擁抱。
這是重申聯系的一年。我們展出羽翼,再度感知遠方的風景;我們重啟對話,找回彼此信賴的溫度;我們探索內心,校準人生航向的坐標;我們也擁抱變化,在時代洪流中蓄積破土的力量。“世界”是我們的限度,也代表著我們的可能,而重要的永遠是聯系,是我們主動或被動與萬事萬物的纏繞。
2023年末,澎湃新聞·湃客創作者平臺策劃推出《重申與世界的聯系》系列文章,聯合知名學者及優質創作者,從文學、藝術、科技、財經、旅行、城事等領域出發,從個體到趨勢,以文字、數據、漫畫、視頻等形式,留下這一年里我們向世界出發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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