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人的童年時期，承擔家務、照顧家人的總是女孩，這些從小就被要求著要“懂事”的女孩，早早消失在了童年的玩樂場所，承擔起與自身承受力不相符的勞動量，走入“社會時鐘”的規(guī)訓之中。

小說《雪春秋》就講述了這樣三個女孩的故事，從她們的三歲到三十歲，殘缺家庭帶來的責任、荒謬的婚俗、牢固的偏見，都在阻止她們打破外在的限定，成為自己。這些被迫早熟的女孩，為了不再受困于童年和家庭，成為外出的打工者，不斷經(jīng)歷掙扎與失敗，終于為自身搭建了一個安全的空間。

在《雪春秋》的新書沙龍上，評論家項靜、作家三三、青年批評家劉欣玥與作者鄭在歡共同聊了聊對于這個故事的體會：從女性成長過程中共有的掙扎與對撞，到在追求自我路途中必經(jīng)的纏繞，以及身為男性作家，如何觀察、書寫女性故事。

以下是這場對談的分享：

迫使命運轉變的，

僅僅是一千塊錢

項靜 現(xiàn)在的小說寫鄉(xiāng)村的時候，有時會很容易套上一層濾鏡。因為我們其實已經(jīng)遠離了鄉(xiāng)土生活的勞動場景，再寫出來的是柔化了的鄉(xiāng)村。《雪春秋》中講到那個年代，訂婚的聘禮是一千塊人民幣，我們需要了解那個時代的房價、工資，或者鄉(xiāng)村人一年的收入，才會知道這一千塊錢放在一個普通的女孩身上是怎樣的重量。有時候迫使命運轉變的并不一定是一個巨大的沖突，或一個很強有力的動機，有時候僅僅是因為一千塊錢，一份“千里挑一”的彩禮，人物的命運就被迫改變了。

電影《盲山》

小說其實是一個人工的編織物，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總是帶有形式的，即使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yōu)榱俗屝≌f更自然，用很多花葉來裝飾，想要讓它呈現(xiàn)出一種自然生長的樣態(tài)，但我們都知道它是有主干的。

我很喜歡《雪春秋》采用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形式感，這讓人清晰地知道它是一件人造物。這種形式感代表了作家的寄托——我要創(chuàng)造一個很獨特的形式，在這個形式中，可能寄托了很多理想主義的東西，讓她們每一個人都有好的結局。即使在現(xiàn)實生活中，大部分人還是像碎片一樣飄落在這個世界上，但是小說家愿意以這種九九歸一的形式，完滿對角色生命的梳理。我很喜歡這樣一種明顯而不遮掩的形式。

我想要把感受放在第一位，

去講她們的故事

鄭在歡 我寫這部小說的靈感來自于彼得·漢德克。他用寥寥五萬字，以碎片化、論斷式的筆觸寫了他母親的一生，只聚焦于他母親被時代洪流淹沒時的感受。他給了我一點啟發(fā)，我之前寫小說，是不寫心理的，我只寫動作，覺得故事情節(jié)會說明一切。而漢德克以感受、不以故事出發(fā)來寫作，甚至可以說，他極度痛恨故事。

他質疑故事，質疑成情節(jié)的段落，一旦他開始講一個流暢的情節(jié)，他就會質疑這次寫作忽略了母親的感受，只是在拿她嚴肅的生命完成一個漂亮的故事。這對于我這樣一個想要以講故事來實現(xiàn)自己的人來說，是很顛覆的。

讀完《無欲的悲歌》，從文檔里篩選我要寫的東西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可以寫三姐妹的故事——我想要把感受放在第一位去講她們的故事。對于她們來說，講述自己的感受從來都是不被鼓勵的，沒人在意她們的感受，包括她們自己的語言中，也少有“我很痛苦”這樣的字眼。把她們復雜的感受寫出來，是我當時想要做的一個嘗試。

但漢德克對故事的質疑，我沒敢嘗試。我仍然仰賴故事，仰賴故事帶給人的沉浸感。所以我在這本書里兼顧了感受和故事，從感受出發(fā)，但是故事作為情節(jié)、作為感受的補充呈現(xiàn)給讀者——這部小說采用的是這樣一種寫法。

三三 我認為將自己的感受說出來，是人最基本的需求。但大部分女性的情緒以及她們?yōu)榧彝ヌ峁┑膬r值，其實是會被男性忽略的。因此最基本的一點就是要看見她們的價值，聽見她們所說的話。

《雪春秋》里有很多人物有具體感受的，這也是鄭在歡的設計。大雪到店里去做導購，每個人都會起一個代號，大雪就會被叫成“小雪”，但是小雪其實是她已經(jīng)去世的妹妹的名字，因此她內心非常排斥。這一細微的感受被鄭在歡捕捉到，留在小說中，我認為這很迷人。

逃離“社會時鐘”，

是自由也是代價

劉欣玥 我們今天很流行一個詞叫“社會時鐘”，就是在特定的一個社會環(huán)境下，形成了一種“到了什么年紀就應該去做什么事”的統(tǒng)一尺度。

《雪春秋》中有一個很打動我的細節(jié)，春藍說隨著年齡的增長，能夠跟她一起上學的女孩子越來越少了，直到?jīng)]有。女孩子們從小就被要求要“懂事”，懂事也就意味著服從這種“社會時鐘”，以及服從家庭的規(guī)訓：到年紀就不該讀書了，因為同村的女孩子都已經(jīng)外出打工；姐姐已經(jīng)在相親，接下來就應該輪到妹妹；到了能夠外出打工掙錢的年紀，就應該要承擔起撫養(yǎng)弟弟或整個家庭的責任了。

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

如果遵從“社會時鐘”的安排，就必然會培養(yǎng)出一些很早熟的女孩，這些女孩被要求比同齡的男孩更早地承擔起那些她們其實難以承擔的責任跟勞動。從時鐘里逃離出來，當然會獲得某種自由，但同時也會付出相應的代價。把這些成長里面被壓抑的感受說出來，又會構成某種遲到的東西，它和社會時鐘之間始終是有某種摩擦力的。

這些也構成《雪春秋》中的三個女孩，她們在邁向良好生活、想要良性成長的過程中，很艱難的一環(huán)就是打破外在的時鐘對她們的限定。

鄭在歡 針對“懂事”這個話題，我想向《雪春秋》的讀者傳遞的是，不要再把“懂事”強加在孩子身上了。如果讀過小說的人能意識到這一點，這部小說就已經(jīng)傳遞出最好的東西了。大雪和春藍都懂事且早熟，但是她們最痛苦。春藍的父母都通情達理，是村中比較優(yōu)越的家庭，但是他們仍然期待孩子懂事，懂事到最后終于崩潰。秋榮是一個沒有人管的野孩子，她不需要懂事，只是剛強地活著而已，雖然她最后也做出妥協(xié)，但沒有條條框框加諸于她身上，她反而最自由。

項靜 我覺得無論是在鄉(xiāng)村空間還是城市空間，都會形成一個熟人社會，在這個社會里一定會有一些規(guī)則束縛你。如果逃出這個空間，就能夠獲得一些自由，但大部分人其實是很難逃出去的。

我認為《雪春秋》很好的一點是，這些女性被帶到都市，帶到一個一個的小店、工廠，帶到與其他有著共同經(jīng)歷的女性相遇的地方去，在這些地方會產(chǎn)生一些新的能量——這部小說讓我意識到相遇的重要性。一定要離開自己原來的環(huán)境，到陌生的地方去，才能成為“一個人”。

電影《女兒谷》

這個“人”到底是怎樣的人，我覺得并不重要，這至少提供了一個可能性，讓她們能夠不再被原生的關系攀扯。她們需要做出獨立的判斷，哪怕未來其實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但是她們獲得了為自己負責的權利——將她們從一個很多藤蔓纏繞的地方，解放到一片荒野里面去。

成長是通過與世界肉搏的方式獲得的

項靜 《雪春秋》讓我很喜歡的一點是，小說中的女性沒有直接接觸到任何關于女性覺醒的意識，也沒有男性引領或者導師告知這些觀念，她們都沒有獲得這樣的機會，這讓我覺得是更真實的。任何一個成長中的人，最真實的成長是通過和世界肉搏的方式獲得的，是在實踐中、在與生活對撞的過程中自己成長的。

比如秋榮和春藍的職業(yè)選擇，都是很偶然的，她們之所以做出選擇，是因為對上一份工作不滿。她們是在參與了實際的工作，并且經(jīng)歷了很多痛苦后，才做出的選擇。

這個選擇并不一定比之前好，她們并沒有做出什么超越自己生活的選擇。我們每個人都掙扎在自己局部的世界中，沒有跳出自己的生活，為未來做選擇的可能。

因此我認為這樣掙扎的狀態(tài)，反而是普通人所共有的狀態(tài)。我在讀這部小說時，最為欣賞的也是人物這種“野生”的狀態(tài)。每一個人都是庸眾，都沒有先知的視角，在生活的狹小土壤里不斷碰撞，再做出一些偶然性的選擇。仔細想想，我們自身也只是一些很徒勞的人，像西西弗斯一樣，只是在徒勞地勞動，我們會在這種無力感中，與小說獲得共鳴。

三三 項老師說的這些非常打動我，我也在秋榮身上看到了這一點——我們無法與恒大的事物抗衡。秋榮是一個在不斷換工作，不斷做選擇的人。我們每一個人，無論擁有怎樣的外在身份，其實都是一個非常普通且渺小的人，我們所能做的抗衡，就是拒絕每一個具體的選擇，然后為此承擔代價，而秋榮身上敢于承擔代價的果敢也是很迷人的。

原標題：《她們想爭取“社會時鐘”之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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