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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身形小的女生開始學劍道|三明治


有人告訴我,要想打破游戲規(guī)則,你得先學會遵守它。這句話在劍道場上同樣適用。劍道訓練,男性居多,哥們兒們講話稀里嘩啦,時不時一句“操”,互相調侃“垃圾”、“是不是傻”、“廢物”,我初聽覺得好玩,聽多了又有點尷尬。
我是在一年前開始學劍道的,以我的初步體驗,劍道文化里的攻擊性言語常表“進取”。道場上著裝統(tǒng)一,服裝色調一樣,盔甲一樣,面具一樣,穿上道服、換上護具上場后,每個人都要吶喊一聲(“氣合”),此時無論是體型高大的男人,還是身形小巧的女性,都得顯出自己那股子不滅的“殺傷力”。
這其實與我的性格相悖。我平時不喜歡也不擅長直面矛盾和沖突,一旦聽見強勢的人厲聲說話,表面冷靜,實則已經心跳加速、腦袋發(fā)懵,不知如何應對是好。我希望這種別扭可以透過外界的刺激、新技能的習得獲得改變。恰好我的老公常德,在此時引我入了劍道。他是美國人,也是功夫迷,學過合氣道、柔道、跆拳道、太極,這幾年陸續(xù)又接觸詠春、形意,練得不亦樂乎。由于中文不太好,他本想讓我陪一節(jié)劍道課試試,順便當翻譯,卻沒想到我也挺喜歡,和他一起成了正式學員。
由于道服、口號、動作統(tǒng)一,我和常德在道場上經常分不清彼此,后來我發(fā)現(xiàn)身形大小是最明顯的差異。而且作為女生,我在一群男性道友中間好似弱勢,其實也有小而輕快的優(yōu)勢。唯一要克服的,是身形帶給我的壓迫和不自覺的怯懦,常常不敢往前。其實只要假裝不怕,眼神直視對手,身體控制穩(wěn)當,移動夠快,就完全沒有問題。
這也讓我想到平時的自己,每當獨身與男性共處于封閉空間,都會潛意識警覺,退到后面觀察,并在心中預演如果這個男人是歹徒,突然向我打來,我怎么躲。如果我手里有一把雨傘,我會怎么擋和擊打他?如果我手里沒有工具,而他還好也空手,只是想占我便宜,假裝不小心觸碰到我的身體,比如胸部,我怎么第一時間擋住?還是不擋?萬一來不及,他碰到了我,我會不會第一反應是羞恥到什么都說不出來?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可以想想道場里那套規(guī)則——好呀,你碰了我的胸是吧?那我也碰回去,比如自然地扇他一巴掌,然后送他一個鄙夷的眼神,讓他羞恥。
城市人喜歡的運動中,瑜伽、跳舞較多,劍道聽起來比較小眾。人一旦成為“小眾”,就更樂意持續(xù)下去,沾沾自喜于自己的不一樣,這是我選擇的一種驕傲。學劍道以后,我經常向朋友分享自己練習的視頻和感受,直說解壓。女生聽完常常會笑而不語,但也認真聽我講完每一個招式或動作要點;男生的第一反應經常是說這項運動“有殺氣”,以及開玩笑問我“練完要打誰”。我也和同事提起,他們會說“好酷!原來女生也可以練!”
親友大都不知道我在學劍道。如果我媽問我最近在干什么,我會說在看書、看電影或者泛泛地說“運動”。我還沒想好怎么和家人解釋劍道,它用莆田方言來講也有難度。想起小時候,我家門口是過村河,我經常在太陽底下和村里男孩一起玩水、爬樹。后來到寄宿中學就剪了短發(fā),分文理時,同宿舍女生說,“我選文科,大多數(shù)女生都選擇文科,理科男生選的多。”我卻要嚴肅地接,“我選理科,偏要看看女生可不可以學好。”——我總是在和自己較勁。

劍道的常態(tài)卻不是與自己的斗爭,而是與人對打。在護具服裝都穿戴好的情況下,我也還是沒有安全感,反而更強烈地感受到對手給予的壓迫感,以及不可控的套路變化。也許在身經百戰(zhàn)之前,我都會是局促和搖擺不定的。原地握劍轉圈,拿捏攻打時機,而這總要與“持續(xù)被打”同步進行,我不得不學會,越挫越勇。

初學劍道如嬰兒學走路,先“站”、“握劍”,再“揮劍”、“走步”,練習手腳協(xié)同,一步步來。一開始,我總要在鏡子里檢查自己的雙腳,看左右寬度、前后距離是否合適。握劍也是一門學問,大部分時間雙手握,左右手有分工。大多數(shù)人為右撇子,但劍道要求用左手扣撐住竹劍的重量,右手不用力,只起襯托與協(xié)助作用。這一開始令我不解,但漸漸地,我也發(fā)現(xiàn)它的巧妙之處。劍是竹劍,不傷人,但打到也會疼,如果用右手揮,容易使蠻力、慣性用力,顯得笨重,對手早就看出了破綻。
接下來是對打,上臺要赤足,兩人對面站好,行禮,用腹部深呼吸、吐氣出聲,喊“氣合”。進攻的部位都有專屬名——面 (MEN)、手(KOTE)、腹部 (DO)、喉嚨(TSUKI),打到均有得分。擊打須用日語喊,一開始,我覺得這是一件羞恥好笑的事情,慢慢也不覺得了。時間越久,越覺得劍道訓練有趣,新招式也好吸收,但面對強弱勢差如何調整心態(tài),還是有點難。尤其在一群不熟的男生面前,聽到他們邊練邊爆粗,我還是不適,潛意識覺得這是一種冒犯。然而,有時候逼急了我也說。
有一次,我剛學“體碰切返”,它要求把劍舉高,配合大步伐,攜全身力量去撞飛對手。在我的竹劍馬上打到對手的面(額頭)的瞬間,對手會緊接舉劍阻擋,迅速形成一個兩劍交鋒的局面,像西班牙公牛對頂,誰也不讓誰。我似乎總是擔心撞到對手會有什么后果,所以一“體碰”就卡殼,人呆一秒在原位,完全忘記下一步——“切面”,邊前進,邊揮劍“切”對手。“體碰!一遍,兩遍,再來!”教我的老師叫C,他加大聲音沖我喊。我的對手不耐煩嘶了一聲“切~”,空調房里赤腳、面具、盔甲之下其實很悶熱,加上高壓,更是腦熱煩躁。第三次嘗試不得要領后,我收劍迅速一個回身,對著大門方向氣合:“F*ck!”C老師愣了一下,說“沒事沒事,再來一次。”他話軟,我于是深呼吸再來,這次通暢了。我沖向對手,完成“體碰”,接著繼續(xù)往前不后退,直面沖突,人并沒有起飛,不怕。
就在不久前,C老師還顯得對我失去了耐心。他曾舉著竹劍快步走向我,吼,“你看看你剛才那么打面,用的是哪一段?劍的中間了呀!啊?”他邊強調,邊用剛剛我打人的那一段竹劍中央狠狠地敲我的面,邊敲邊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像、這、樣!痛吧?”“我去!是挺痛……我記住了。”我心想。當著眾人被罵挺丟臉,常德也沒有跑過來保護我。但是咬咬牙,記住就是了。
前期我屢教不改,C老師對我極其苛刻,有許多瞬間,我既委屈想哭,又憤怒想甩臉出門,但還是堅持下來。有一段時間我討厭C老師,憑什么他那么拽。對他看法改觀,是因為看到他教學的負責和真本領。有一次,他示范大步伐打面,腰力組合,前腳后腳的瞬間發(fā)力跨出去,同時腰板挺直,整個人配合劍快速地飛到對手的面上。全場響起掌聲。我也第一次感受到,優(yōu)雅和準確是在大量練習后才有的體現(xiàn)。
我后來與C老師有了更多對話。我問他劍道年齡,他說已經練了十年多,我還問過他為什么學劍道,他說因為當年無聊,但劍道這些年教了他很多,比如戒焦戒躁。對話增多,也因為常德的鼓勵。有時疑問當頭,比如關于劍道考級的顧慮,常德因為語言不通,總讓我去當“公關”,我就硬著頭皮去。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C老師并沒有那么難相處,每次回答都很真誠和具體,雖然他有自己嚴苛的一面。我在練習初期不得要領,不按要求做,他告訴我,“如果你只是想來玩玩,我們也可以奉陪,讓你打得開心,但是有無突破、有無進步,我們不知道,反正你也無所謂。但是,我希望你可以認真對待。”這句話讓我感到他對劍道學習者性別的無差異對待,我覺得很好。當然也很難。女生的柔弱,我并不喜歡,但是女生的弱而自強,又是我內心的一個種子,跟著我這一路生長。
最近,C老師的反饋更加溫和了,不會吼,而是等對練完成拉我們到一旁,認真示范,語重心長。偶爾道場上出現(xiàn)新成員,會讓我想起我們兩個剛來的懵懂模樣。新學員如果是女生,C老師會把帶著換劍道服的任務交給我。想不到一年后,我也悄悄變成了師姐一樣的角色。我有時還能淺淺協(xié)助新成員的入門指導,比如正確的握劍姿勢。
還有穿衣。長期以來我都有被男性凝視的不適感,夏日穿短褲、露大腿時還覺得正常,但露出肚子就感覺不自在。一方面,我想要穿得美,我在常德面前穿短裙、低胸,隨心所欲,但是出門在外連露個肚臍眼都很難。常德喜歡給我買漂亮的短裙和短上衣,鼓勵我穿,他疑惑,“你為什么總是把自己的好身材完全藏起來?”我答,“大街上也沒有女孩子穿那么性感吧?這會不會太性感?”他更加疑惑了,“你確定?”每次我們去逛商場,他還會指著這里、那里,說,“你看,她們女生好多都這樣打扮,很普遍呀。”
所以,經過長期內外爭斗,今年我終于準備好了:我要在學劍道時也穿得涼快。劍道場上的學員職業(yè)各異,有大學生,有音樂人,有游戲設計者,還有藥劑師。劍道課時間多在晚上,大家基本是下了班來偷閑,著裝比較常規(guī),短袖、長褲的休閑模樣。而我,斜挎一個亮黃色防水桶包,穿短牛仔褲、淺藍色高腰短袖,肚臍高調露出。這身裝扮從我在門口脫鞋、一推開玻璃門進去,看見大家雖然不語但欣賞的目光,就感受到有多不一樣。我就在這目光中走進換衣間。至此,我成了道館的一道短風景,經常隨意涼爽著裝。我也想好,男生們想看也可以,大體遇不到盯著看的,如有,那就白眼送回去。

那段時間還沒考級,學習沒什么目的,因而不怎么緊張。就像一劑日常生活的補給,我和常德在認真揮劍、移步的一兩小時內,手機通常收起來,所以心在此地,精神集中,過后覺得清爽。課后,我和常德騎著電驢過江過橋,江面的夏日晚風襲襲吹滿面,腦袋中關于白天的多想和工作的雜亂,隨著揮劍清空。鍛煉與精神集中,仿佛給自己一場晚間的心靈洗滌,或者魔法不隔夜的重置清零,第二天,哦不,第三個小時,一條下班后的睡蟲,獲得了靜心口服的效果。

直到考級,一切都不一樣了。考前我的緊張程度,簡直和高考前不相上下。
考官引導對練時,我就感覺到不對勁。面罩墊的悶熱升到窒息的程度,全身開始顫抖,我大口喘氣,舉手示意:我不行了!此時,腦海里播閃過一次在醫(yī)院做腸胃鏡,饑餓、口渴與恐懼牽發(fā)的呼吸不上來,而后幾乎暈厥,醫(yī)生給了我氧氣瓶,接著我的醫(yī)生舅舅從另一樓手術臺結束趕過來看我,阿祖,怎么這么弱?他的語氣是對一種年輕人身體竟這樣虛弱的驚訝。
回過神后,我繼續(xù)大口大口吸氣。一定是又沒用腹部呼吸,才怎么吸都不夠,但也足夠我揮最后一回劍了。趁還有一點清醒,我一碰一跳地到對手對面,聲音已經軟弱。好在只是練習給考官看,不是真打,不然對手消滅我是分分鐘的事;也好在竹劍輕盈,我用左手把它舉過頭頂也不費力,就向前給出一個拋物線,讓它自由落體到對面的頭頂吧!碎步前進也是可以的,起碼我竭盡努力地完成了這個步驟。
正式的考級在一座籃球館里進行,另一邊還有運動員在做籃球練習,但此時我完全感受不到了,考官怎么打分,我也無暇顧及。我為什么能堅持到這里?我差點以為剛才的練習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天實在熱,我的體力不夠,平常確實缺乏練習……不然下次吧?下次有機會就來完成它……
猶豫之中,距離考級還有三個小時,C老師攜我們八九人在附近走走。我在路上問他,“考不過怎么辦?我準備不夠。”他答得比我想象中輕松,“怎么樣才算準備好?如果再給你一年半載,還是可能不過。考級永遠有個臨場和隨機性,再給你一個月,真的就夠了嗎?如果是狠下功夫、準備充足,到了考試前一晚,沒睡好,第二天到了現(xiàn)場第一個握刀不對,還是沒過,你會如何?會不會從此放棄?今天來是會緊張,沒關系,但是今天來的就是學習更好,如果犯了比較大的錯,當著這么多人,你的印象深刻到一生不會忘,總是大過于我天天課堂提醒的效果。”
還是來到了考場上。我還在這里,需要繼續(xù)大口喘氣。我的對手是我熟悉的一個高高瘦瘦、戴眼鏡的男生L,他上次訓練時被我打個腦袋嗡嗡響。一切似乎順利,我記住了所有順序和招式,卻在最后一式結束準備收刀時,差點錯了動作,他發(fā)覺異常,瞪大眼睛盯了盯我,我才馬上記起,收刀,起身,定住,行禮,結束。最后,我幸福地奔向坐席上的常德,他投來了一點驕傲的表情。考級通過!我已經是一級了,后續(xù)可以參加偏向于實戰(zhàn)的段位考試了,是真打。我想,這才剛上道。
但是,常德沒有過考級。他的身形壯,考級那天熱,他差點中暑,練到三分之一就放棄了,所以心情很不好。一開始,C老師催促我們快點練,我對時間沒概念,瞬間感覺到壓力,看著常德動作很慢,更是惱火,講話很沖,“你快點啊!來不及了。”常德當下的壓力絕不低于我,被我吼,也低吼回來,“你再這么個態(tài)度說話,今天的考級也沒什么意思了。”我知道是我錯,馬上調整。還好我們有足夠的默契,等我過了考級,還是第一時間下臺找常德慶祝,他也為我開心。他還幫我錄了視頻,故意刁鉆地說,“你應該打過去,為什么一直防守?”我說,“我的性子你知道的,先守再攻,先禮后兵。”中場休息時,我和常德去外面喝冰水,他感謝我的寬慰,讓自己的挫敗感少了許多。我們之間經常說謝謝,代表著一種感恩、一種珍惜。
劍道的修煉,在于自己,也在于同修的人。雙方爭持不下的時候,常常幽默才是化解之道。為什么要講臟話?為什么要吼?重復的錯誤需要一些強制的糾正,而學新過程的糾結與自我突破,其實是很讓人難受的。對打現(xiàn)場也很容易滋生煩躁。這期間需要旁觀者或對手的幽默、調侃來打破尷尬,也需要一些臟話來化解,讓大腦中的野馬可以釋放出來去專注于正確的動作:怎么做才對?思考,反思,快!快!快!
那種自我反省和厚臉皮的好問,也是突破出舒適圈的一把利劍。規(guī)則懂了是第一步,但也要有打破常規(guī)的魄力和內核。我就想繼續(xù)往這塊靠,不論是職業(yè)、生活、家庭,還是自我興趣技能的提升;長期里,我大體總是堅信,這些都是可以螺旋同步進行的,目的都是向陽生長,朝著一個方向,而且時刻互相促進。我雖然學得精疲力竭,但是心靈與身體都是滿意。
下課了,我和常德走在劍道館樓下的停車處,感受疲憊與緊張過后的一點松快。常德似乎比以往上進,提議我們把木刀帶回家練,我有點驚訝。像平常一樣的晴天夜里,我們騎行路過金山橋,月亮漸圓,風也涼意愈濃,我開電瓶車比較快,心思有點停在館內和工作的瑣碎中,常德在我后面叫我,風中我隱隱聽到他喊著,榕樹,慢一點呀!感受到了嗎?今晚的風很涼快,很美啊!

這是第一次書寫短故事,接近十天的盡情描寫中,感受到暢快和驚喜,語言如呼吸,在深夜的碼字中,有許多的快樂。
生命故事的書寫,也是一次真誠與自己對話的嘗試,我覺得達到期望。老師的每一個細節(jié)引導,都能給我指引、和靈感激發(fā),然后也特別相信,所以整個書寫過程比較完整。雖然在最后整合的時候,會有崩潰的一天,但是如課程所說,寫下去,寫完它,就是勝利。
劍道的學習與探索,身為女性的一些糾結,也是與身體和習慣的對話,比如出發(fā)前的吶喊-“氣合”,我們通過練習,會發(fā)現(xiàn)我的氣合是低沉的,似乎刻意在壓制自己的女性化的音質,這也是后續(xù)會去探討和改善的,我嘗試了按正常的、調高音量去喊,其實底氣足了很多,所以我在思考,是不是平時的溝通,面對一些不愉快的場面,是不是自己的音量和音調都能調高一些,會不會更好?這幾天嘗試了一下,好像確實有用,所以,也在繼續(xù)探索中。劍道之旅,與工作生活同步。
*本故事來自三明治“”
原標題:《當一個身形小的女生開始學劍道|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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