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來自網絡

引

子

何方的圣人說過這樣一句話，在最美的季節讓我遇見你。但對有些人來說，特別是那些從小在上海長大的我們來說，卻很難在我們家門口的馬路上相遇自己心中的詩和遠方。

我們的心中都有一條難忘的馬路，那是門口有一排排的梧桐樹？還是春夏秋冬的月光照亮的喧鬧馬路？總之，我們是再也回不到家門口的馬路了。

但是，那份心中對往事的懷念，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只要有釋放的機會，終會激發出來，我們會回到自己心中那條馬路。

01

嘉興路上的佩佩和偉偉

每年秋天，梧桐樹葉隨風飄落，嘉興路滿地金黃。

這是一條漂亮、安靜，而且非常短的馬路，短的讓14路電車剛剛從吳淞路拐進來，就一頭扎進了嘉興路橋上，帶著嘉興路上的樹葉、風、雨露，還有孩子們的笑聲，向遠方駛去。

孩子們的笑聲中有一對青梅竹馬，女孩叫佩佩，男孩叫偉偉。

他們都喜歡在馬路上玩，喜歡在秋天看梧桐樹葉子飄舞時的樣子，喜歡看14路電車上的兩根小辮子粘著落葉駛上橋頭，就像佩佩梳著長發，系著兩根蝴蝶結一樣。

偉偉和佩佩是同學，又是鄰居，他們在一條弄堂里長大。

他們手拉著手到學校報名讀書，胸前戴上了學校發給他們的用蠟光紙剪成的紅蘋果，紅蘋果上寫著名字和班級，他們就一前一后奔跑在回家的路上。這時，佩佩胸前的紅蘋果不見了，她就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偉偉就沿著嘉興路一路尋找，居然沒有找到，他就從自己胸前摘下了紅蘋果給佩佩戴上。

那時候，他們活了很開心，蠟光紙剪成的紅蘋果，在小孩子的眼睛里就是紅蘋果，佩佩看著偉偉紅紅的臉蛋，對他說：“我要真的蘋果。”

偉偉聽了，就飛快地跑回家，拿上自己的零花錢，拉著佩佩的手走到嘉興路吳淞路口的一家水果店，為佩佩買了一只國光蘋果。

在《超時空同居》中，雷佳音載著佟麗婭從嘉興路甜蜜穿行而過

02

“益大里”的樂趣

這家水果店的邊上有很多的店，有夏天里賣雪糕和棒冰的康樂食品店、有拷醬油、老酒的益大里，還有賣大餅油條的點心店，我們都把這塊地方叫“益大里”。

一到冬天，益大里一帶都坐滿了大人和小孩子在曬太陽，邊上那家水果店正在烤“老菱”，那口鋁鍋冒著熱氣，有人在鍋蓋上放上小孩子的飯單、小手帕，更有甚者，把小孩子剛剛尿濕的褲子也放在鍋蓋上烘著……

到了夏天，康樂食品店那個冰箱邊上也圍著很多人，大家就等著冰箱蓋子打開時冒出來的那股冷氣，感受一下夏天里的一股涼爽，如果幸運的話，冰箱里有一粒冰渣渣落在了脖子上，那會讓孩子歡快的跳起來，比吃了雪糕和棒冰都要快樂。

佩佩和偉偉就是在這條馬路上長大了。

嘉興路上的“東嘉興”飲食店 圖片來自網絡

03

兩小無猜

放學了，偉偉就幫佩佩背書包，一起沿著嘉興路一蹦一跳地回家。

秋天了，高高的梧桐樹上飄下一片片杏黃色的樹葉，偉偉就把樹葉從地上撿起來，他把已經泛黃的葉面撕去，只留下堅硬的葉柄，教佩佩用這些葉柄來斗個勝負。

誰手中的葉柄先斷了，那就是誰輸了，輸者就要被贏者刮鼻子。結果，佩佩的鼻子老是被偉偉刮。

雖然被刮鼻子，但佩佩心里還是很溫暖的，因為，偉偉會帶著她去聽那豎在嘉興路上的電線桿子里發出來的聲音。

他們把耳朵貼在鐵的電線桿上，偉偉敲一下，佩佩就能聽到轟鳴聲，他一聲兩聲地敲著，慢慢地，就像有一首歌從他的手指間流淌出來，通過那電線桿傳到了佩佩的耳朵里，接著傳進他的心里。

他們上三年級了，偉偉就帶著佩佩站在橋上看14路電車向著東嘉興路方向轉彎，他告訴佩佩，電車身上有兩只黃燈，如果左邊亮了就說明車子是要左轉，如果是右邊亮了，車子是要右轉。

佩佩雙手抓住橋的上欄桿，一只腳踩著橋的下欄桿不停地晃動著身子，她用不屑的眼神瞟了一眼偉偉，鼻子一哼道：就你什么都懂。偉偉一聽就笑了起來，他也用腳踢著橋欄桿，讓欄桿發出清脆的聲音……然后看14路電車開過去。

青梅竹馬的歲月就這樣跟著14路電車開過去了。他們一起走過了無憂無慮的小學時代，走過了情竇初開的中學時代。

直到那一天，當佩佩從偉偉身邊走過時，她低著頭看見他穿著一雙松緊鞋，由一道白邊鑲襯著烏黑鞋面，把地上的落葉踩得窸窣作響，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深深愛上了他。

圖來自網絡

04

心高氣傲的女孩子

但那時候，佩佩很傲氣，很多在石庫門長大的女孩子都有這份說不明道不清的傲氣，她們一般不會主動表達自己的心意，就是自己喜歡的男孩子向她表達了，她也會故作矜持的裝著不知道。

佩佩就是屬于這類女孩子，但她不知道的是，有時候故作矜持會讓她失去很多東西。

那是一個金色的深秋，佩佩和偉偉都畢業了。他們那個年代沒有高考，也沒有了前幾屆的上山下鄉，是學校統一分配。偉偉是家中的獨子，字又寫得漂亮，老師就幫他推薦到一所郊外的美術學校繼續讀書。而佩佩因為上面幾個哥哥姐姐都去了外地，她就理所當然地進了當地一家國營單位工作。

佩佩拿著單位入職通知書興高采烈地跑到偉偉家，偉偉的母親說他不在，于是，佩佩就在嘉興路上等他，她等了很久，從下午3點開始，看著太陽從梧桐樹下落下去，陽光照在了落葉上，樹葉子很美麗，把整條馬路都覆蓋了，馬路上也閃著金光，就在這時候，有一個少年披著夕陽西下的余輝，踩著滿地的綠葉，向著自己走來。

就在他們倆目光相遇時，佩佩卻莫名其妙地生氣了，她都甚至不想問他去了哪里？讓自己在馬路上等了這么久，她只是原地站著，耳邊聽著偉偉在和自己說話，可她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她只顧自己生悶氣。

偉偉不明白佩佩究竟為什么在生氣，但他還是了解佩佩的小姐脾氣，于是，他隨手從地上拾起一片葉子，一絲絲地撕開，他想通過這個小時候玩的游戲來緩和眼下的尷尬。

佩佩見偉偉在撕葉子，卻對著偉偉的背影“哼”一聲扭頭就走了。她以為偉偉會像往常一樣來追她，然后抓住自己的小手，對著自己的鼻子輕輕地刮一下，兩個人再一起笑起來。可偉偉這次沒有，他仍一個人站在嘉興路上，也背對著佩佩，手里仍然不停地撕著落葉。

他們不歡而散。

第二天下午，佩佩去了海寧路上的國際電影院，買了兩張電影票，她心里是很想和偉偉一起看電影的，但她始終沒有勇氣把電影票交給偉偉，于是，她一個人坐了二個人的座位看起了電影，她賭著氣把電影看完。

當她從電影院回到嘉興路上時，路面上仍然鋪滿了杏黃色的梧桐樹葉，在金色的夕陽下閃爍著迷人的光彩。偉偉卻站在梧桐樹下，他在等佩佩。

這時候，他發現了佩佩，就輕輕地向她走去，偉偉那張清瘦的面龐洋溢著青春的笑容，他畢竟是石庫門里長大的男孩子，懂得對女孩子的包容和關心。可喜歡作天作地的上海小姑娘，卻當著偉偉的面，拿出了那兩張電影票撕了起來。一張是票根，另外一張是完好無損的，她把完好無損的電影票撕碎后摔在了偉偉的腳下，便頭也不回地向著回家的路走去。

偉偉看著佩佩那傷心的樣子，原本想伸手去拉她。可偉偉猶豫了一下，就垂著雙手站在落葉堆里不停地用腳尖去踩地上的落葉，踩得葉子窸窣作響。

佩佩低著頭慢慢地走著，踏過了那纖纖的落葉，踏過了她和偉偉走過了無數次的嘉興路，她看見了偉偉腳上那雙松緊鞋在不停地踩葉子，她的心有一個小貓在抓在，委屈的眼淚從佩佩的眼眶里流了出來……

佩佩去新的單位報到了，偉偉也走了。弄堂里的人都來送偉偉去那郊外讀書了，佩佩沒有去送他。佩佩為自己找了很多理由，有時候，理由是不需要理由的。

嘉興路上的瑞源里 來自網絡

05

路沒有了，人也難聚

半個月后，佩佩收到了偉偉從學校寄來的信，可任性的佩佩連信都沒有拆開。偉偉連續給佩佩寫了好幾封信，可佩佩都讓信躺在了抽屜里。后來，她發覺偉偉再沒有給自己來信了。當她再也收不到偉偉的信時，卻又盼望著他來信，于是，她把偉偉的信都拿了出來，認認真真地讀了一遍又一遍。她被他的真誠感動了，也認識到了自己的任性和小心眼，她知道偉偉的心里一直把自己放在首位的。她想等放寒假偉偉回來，他們還可以在嘉興路上散步，像小時候一樣站在橋上看14路電車向著東嘉興路轉彎，看車身上的左右黃燈亮起。她相信在這條路上可以和偉偉敘敘離別后的思念。

第一年的寒假，偉偉沒有回來，佩佩就期盼著下一個假期的到來。等著等著，佩佩隱隱地覺得了自己將要失去什么了。

當她發現自己的任性和理由都是錯的時候，那條會飄滿落葉的嘉興路某天突然消失了，那些高大的梧桐樹隨著吳淞路橋的擴建被搬走了，路邊的人家也都動遷了，佩佩的家也搬離了這條路。就如偉偉那天站在梧桐樹下，她悄然地從他身邊走過一樣，他們再也沒有機會邂逅在上海的任何一條大街小巷。

幾年以后，佩佩去了國外進修。當她在飄葉的深秋孑然一身來到另一個國度時，偉偉的影子猶如落葉飄到了她的面前，她想念著偉偉，想要看到他。于是，佩佩的母親從偉偉母親那里得到了消息，說偉偉早在幾年前也去了這個國家，并把他在國外的電話給了佩佩。

圖來自網絡

06

異國重逢

佩佩拿到電話號碼后非常激動，她馬上就打給了偉偉。電話是偉偉接的，她仍然聽出了偉偉的聲音，任歲月怎么變化，一個人的聲音是最后才會變化的。他在電話里說想要見她，他們已經分別了很多年了。是啊！佩佩屈指一算，他們已經分別了十年，整整十年。

又是一個落葉的季節，佩佩旅居的城市里種滿了銀杏樹，到了秋天也有落葉飄飄的日子。雖然，天邊飄的不是嘉興路上的梧桐樹葉，但也是泛著杏黃顏色的銀杏樹葉。佩佩早早地坐在公園里，望著那滿地的落葉，想起了那些年的往事……此時此刻，她渴望一個天真的少年把一個紅蘋果塞到自己的手里，渴望一位靦腆的少年穿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松緊鞋，踩著窸窣作響的落葉向自己走來。

當天邊的落葉向佩佩飄舞過來，當真的有一個人，一個曾經很熟悉的影子出現在佩佩的視野時，佩佩流淚了，這個影子就是她等了那么多年的偉偉嗎？

看著遠方的人慢慢地向自己走來，佩佩的心仿佛要從嗓子里跳出來。這個人，他雖然沒有穿那雙黑白分明的松緊鞋，但當他身著淡灰色風衣緩緩走在深秋的風景里卷起滿地的落葉時，佩佩深深地明白了自己，這些年來，她的心里一直沒有抹去偉偉的影子，她深愛的人就是他呀。

他們就坐在鋪滿落葉的公園里，相視一笑，隨后，偉偉彎下了腰，從地上拾起了兩片落葉，他把葉面都掰掉了，只留下葉柄。佩佩接過他遞來的一枚葉柄，對著偉偉手中的一枚葉柄玩了起來。這對兒時的伙伴，曾經的青梅竹馬，就坐在異國他鄉的公園里，在飄滿了銀杏葉的天地里，玩起了兒時的游戲。

圖來自網絡

尾

聲

上海的發展太快了，它還沒有等到我們長大，就把我們歲月的記憶和寄托抹去了，就連一個根也不給留下。佩佩和偉偉只能坐在異國的公園里，懷念小時候一起走過的馬路，一起看過的風景。

此時，他們心里都知道，他們是永遠也回不到嘉興路了，就如他倆的情誼也永遠回不到過去了，但他們仍然渴望自己能回到那條美麗的馬路上，在最美麗的季節遇見彼此。

城讀特約撰稿人：董鳴亭

作者介紹

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上海老新聞工作者協會會員。著有《上海十八相》《上海十八樣》 《上海十八行》 《上海十八戀》《女貞樹下LUN--上海老洋房的故事》（與陸偉合作）長篇小說《藍寶》等著名圖書，被讀者稱為“石庫門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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