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學有著永恒的魅力，不同時代、不同處境的人，都有自己偏愛的唐詩和欣賞的角度。幾十年來唐代文學研究不斷推進，唐代文學還顯現了哪些迷人之處？我們今天享受過富足生活而又面臨時代挑戰的一代人，可以從唐代文學中汲取怎樣的精神力量？

澎湃問吧邀請精研中古文學二十年的張一南，一起聊聊唐代文學。

張一南，目前任職于國家圖書館，曾在北大、社科院等研究中古文學，并且深深愛著我們的網絡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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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文學有何迷人之處

@Monicaaa：杜甫和李白的詩，能分得出高下嗎？

張一南：杜甫比李白晚一個世代，因而顯示出更晚的風格。

更晚的風格（或更早的風格）不一定是更好的，但更晚的風格是在充分借鑒更早的風格的基礎上創造出來的。

@小餅和小井：怎么評價韋應物的文學成就？我很喜歡他的詩。

張一南：我也很喜歡韋應物的詩。在大歷這個時代，詩人們開始重新按自己的理解寫詩，而韋應物是這個時代里最多保留了過去那個時代的高貴的詩人。韋應物寫古體多，但是跟元和以后的那些古體詩人不同，韋應物是很從容的，有一點《文選》的淡遠，但很豐腴，一點也不枯澀。

@MARS仙人：《春江花月夜》在唐朝文壇占據什么地位？

張一南：就是一首歌行而已。張若虛處于初盛唐之際，代表著南方宮體歌行最后的輝煌。

初唐的時候，宮體歌行是南方士人的優勢，代表著他們從南朝繼承來的先進詩學文化。盛唐以后，七言古詩興起，南方士人的優勢就不明顯了。

@飛馳而過：佛教是如何影響王維寫詩風格的？其詩中的禪意是通過哪些佛教用語表達出來的？

張一南：禪意不是通過佛教用語表達出來的。王維的詩富有禪意的部分，主要是指他的山水五絕。五古、五律、七律等文體的山水詩，都需要豐富的形象，并不留白，只有五絕以留白見長，因而顯出禪意。而王維詠五絕寫山水，雖然在當時很少見，但并非他首創的做法，之前的庾信，還有輞川別業的舊主人宋之問，都是這么做的。佛教對王維的影響更多的是一種文化上的浸潤，在他躺平的時候，會記得到佛經中去尋找新的精神寄托。

@丟丟丟火車：在唐代整個歷史過程中，朝代的興衰對于邊塞詩詞的影響是怎樣的？

張一南：初唐后期到盛唐邊塞詩的輝煌，不在于邊塞疆域的遼闊，而在于當時到了邊塞的詩人多。詩人在朝廷中上升通道最暢達的是武朝，之后就開始遇到困難了。受到阻礙的詩人，到邊塞去謀求發展。他們到邊塞去的時候，其實并不是那么豪情萬丈，而是充滿了失意的。安史之亂后，很多地方不在唐王朝的掌控中了，詩人去邊塞被迫變得不那么時髦了，邊塞詩自然就少了，去往南方的貶謫詩取代了其生態位。

@Aquarius小瓶子：唐代各個階段的詩歌特點是什么樣的？

張一南：初唐一開始自然繼承齊梁，后期近體定型，日趨復古。盛唐達到全盛，藝術極為熟練，在此基礎上個體情志極度高揚，盛唐后期開始求新求變。大歷重歸保守，將《文選》審美與近體句法相結合，寫法有一個深刻的變化，不再像詩體產生之初那樣寫詩。元和為中國文學史的轉折點，繼承天寶，繼續求新求變，但因為隔了一個大歷，很多地方變得走形了，此時也出現了流派。晚唐在繼續各流派的前提下，重歸保守，在一個新的紀元里重新達到了藝術上的成熟。

今人如何學習唐代文學

@藥師傅：《唐詩三百首》是如何評選出來的？從小背古詩對孩子有什么好處？

張一南：《唐詩三百首》是清人孫洙為了教育自己家的子弟編選的，涵蓋了五古、七古、五律、七律、絕句等體裁，每一體下又將擬樂府單分出來，體現了清代的詩學高度。

從小背古詩有利于培養良好的語感、詩歌審美，與傳統文化建立感情。而且一般認為年齡大了以后就背不了太多東西了。小時候背不一定要很理解，先趁著記性好儲存起來，將來長大再用。

@木染清風：通過什么書可以了解唐宋時期的文學文化？

張一南：推薦幾本書，葛曉音《中國古代文學通識讀本》，吉川幸次郎《中國詩史》，王水照《北宋三大文人集團》

@非早：我是中文系大一學生，現在正在學習古代文學的課程，總是感覺很虛幻不貼合現實。我嘗試著通過填詞和查找歷史來貼近它。我的心態和方法可取嗎？

張一南：大一的時候不著急，慢慢來。你還有兩年可以背詩文，20歲以后，背書就不見長了。多背點東西，廣泛涉獵。多讀中國古代文學經典，同時也不要把眼光限制在這一塊，要去讀一切好玩的書。喜歡填詞也很好。多讀中華書局、上海古籍等點校本，不要花太多時間去做簡單的網絡檢索。

@慢山Chillton：今人是否還有必要學習近體詩創作？在現代社會下，古代詩歌的精神和審美價值是否具有新的意義？

張一南：有必要啊，是一種讓人學會精致對待漢語的訓練，也是一種美好人格的表達。格律詩詞寫作和表現當下從來就不矛盾，但不能表現非詩的內容。不是任何非詩的內容都可以自以為是現代特有的。

@薄荷蛋殼：在唐代以《諫太宗十思疏》為代表的奏章疏議，有哪些值得學習和欣賞的地方？

張一南：奏章疏議屬于應用文的一部分，應用文是散文的本色。欣賞應用文，我們應該把重點放在如何“應用”，即通過怎樣的辭令，達到了想要達到的目的，主要是從“委婉”和“得體”兩個角度。應用文本素來排斥個體情志的表達，但是性情強的人寫任何東西，都能表現出性情來，漸漸地，應用文中的情性也講究起來。王勃的駢文，韓愈的古文，都是因為性情而獲得了獨立的藝術性。士是文的作者，文的崛起，意味著士的主體性的增強。

@寓米于樂：唐詩是世界詩歌史的高峰嗎？詩歌會被短視頻等流行文化取代嗎？

張一南：中華文明是世界文明中最豐富的存在之一，唐詩是中華詩歌史的高峰。唐詩作為高峰，在于水平高，不在于人數多。事實上，文化下移是必然的，每個生產力突進的時代，都有一個原來不關心文化的階層變得關心文化，詩人在人口中的比例總是增加的。宋比唐多，清比宋多，今天比清多。今天寫舊體詩的人口比例，肯定高于唐代寫詩的人口比例。如果在今天還只以短視頻為唯一精神寄托的人，就不必想象“我在唐代肯定是個詩人”了。

《張一南北大國文課·唐代文學篇》，張一南 著，岳麓書社·浦睿文化 | 202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