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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你準備吃多少辣椒?經濟學諾獎得主視角的分析
都說湖南人能吃辣,其實這是個誤會。
細數起來,湖南人吃辣的歷史,不會比吳三桂引清入關更早。不是之前的湖南人怕辣,而是辣椒這玩意兒是舶來品,以前湖南沒有。作為大航海時代的副產品,辣椒傳入中國其實也就是最近兩三百年的事兒。至于辣椒是從哪兒上的岸,眾說紛紜。有說寧波的,有說福州的,也有說杭州的——現在上海菜場里賣的就有“杭椒”,但肯定不是湖南。
流行的觀念不僅認為湖南人能吃辣,而且認為湘菜最突出的特點就是辣。這更是誤會。傳統湘菜其實是不辣的。
湘菜能成為八大菜系之一,是非常偶然的事件。挨著湖南的湖北和江西,今天吃辣也不含糊。校門外那一家贛南米粉店,就總令我這個嗜辣的資深湖南人在餐桌上唏噓不已,遠不能從容自若。從經濟發展和文化繁榮的角度看,武漢和南昌的地理位置,比長沙、岳陽都要好得多。作為九省通衢的武漢自不必說,江西在歷史上也一直人才輩出。而湖南直到近代才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
湘菜的崛起離不開一個人:譚延闿。拋開思想、成就等等不論,就性格而言,這是個有趣的人。譚延闿有兩個愛好。一是書法。譚氏于顏真卿《大字麻姑仙壇記》用功尤勤,當得起筆力可扛鼎的評價。看看中山陵里那塊碑上的鎏金大字,就知道此言不虛。另一個愛好就是吃。他雖然老家是湖南茶陵,和著名經濟學家陳志武教授是嫡親老鄉,但打小就住在杭州,因為他父親譚鐘麟當時做閩浙總督。“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老譚家位高權重,自然少不了美食。近水樓臺先得月,當時譚家的餐桌上,最常出現的,自然是名動天下的淮揚菜。
譚延闿后來回到湖南,嫌老家的菜不好吃,就把善做淮揚菜的廚師班子也帶了去。作為資深老饕,老譚還親自參與餐品設計,于是正式作為“菜系”的湘菜鼻祖,就在譚府的廚房里誕生了。譚延闿字祖庵(組庵),所以從他們家發源的湘菜又稱祖庵湘菜。換言之,湘菜其實是淮揚菜的底子。
祖庵湘菜里沒有辣椒。更準確地說,是祖庵湘菜里不可能有辣椒的。當年宴客,辣椒和甲魚、鱔魚、螃蟹一樣,都是窮人家吃的東西,上不了臺面。
酸甜苦辣咸合起來號稱五味。但其實細究起來,辣味和酸甜苦咸不一樣。那四樣都是味覺,而辣是痛覺。你覺得辣,其實是痛。為什么窮人吃辣椒呢?為什么痛會成為人們餐桌上追求的口感呢?追根溯源起來,最根本的原因是窮。
窮人也需要有菜下飯。菜越下飯,口味就越重。什么口味容易重呢?要追溯得久遠一點,不妨看看尚書里怎么寫的:“若作和羹,爾惟鹽梅。”鹽是咸的,梅子是酸的。這就是當年最重要的調味品。關心當代的,可以看看江浙滬的本幫菜,比如寧波菜,特點之一叫做“濃油赤醬”。這幾個字看著就淡不了。
海邊的人不缺鹽,而且還有海鮮可以調味。湖南是魚米之鄉,產稻米。所謂“湖廣熟,天下足。”但光吃米飯不行,得就著菜。可是湖南不靠海啊。不要說海鮮沒有,連鹽在湖南都不便宜。但是辣椒下飯可以啊。記得我小的時候,如果有小孩不肯吃飯,大人可能就會夾點兒辣椒放你碗里。等你吃兩口,辣得稀里嘩啦,大人會說:“趕快吃飯!吃了飯就不辣了。”不要問我是怎么知道的。
說了這么多,其實是想說,能不能吃辣,都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吃辣還是不吃辣,從經濟學的角度看,是人的行為。經濟學一向愿意把行為理解成是理性選擇,也就是人們在所面臨的特定約束條件下,作出的讓自己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但經濟學不僅研究個人的行為,還研究人們之間的互動關系。人和人之間有一種互動,是通過市場和價格機制間接進行的。比方說,我們每個家庭對于大米的需求加總起來,形成大米的市場需求,而大米供應商的供給加總起來,構成大米的市場供給。最終我們每個家庭購買多少大米,并不取決于我們的鄰居或者其他需求者,而是取決于由市場供給和需求確定的市場價格。換言之,這里實際上每個消費者的行為,都只取決于非人格化的市場價格。
但是我們還有另外一類互動,其中一個參與者的行為或者策略,直接取決于其他參與者的行為或策略。如此一來,世界就變得更加復雜也更加有趣起來。這個時候每個人在出手之前,就得琢磨對方或者其他人會怎么出招。可是對方的出招又取決于對方怎么揣測己方的出招,所以你就得想,對方會怎么揣摩我是怎么揣摩他的。與此一來,就形成了一個無窮無盡的套娃。比方說,我們倆人玩石頭剪刀布的游戲。我現在告訴你,接下來我一定出剪刀,你會出什么呢?
在經濟學中,研究這種當事人之間直接面對對手的行為或者策略作出反應的學問,叫做博弈論。
張維迎教授在他的《博弈論與信息經濟學》這本書里,講過一個吃辣椒的故事。假設你班上來了一位新同學,比如說張三。張三有個人所共知的特點:欺軟怕硬。如果他認為你軟弱可欺,就會選擇欺負你;而如果他認為你很強悍,就會選擇跟你和平相處。可是初來乍到的張三并不知道你的真實性格。或者說,你是軟弱還是強悍,是一個張三無法直接觀察的特質。
張三此人雖然不夠良善,但并不傻。他知道,人的性格和飲食習慣相關,而飲食習慣是可以直接觀察到的。于是,他就可能通過觀察你的飲食來判斷你的性格特質。比方說,假設性格強悍的人能吃辣,而性格軟弱的人不行。
這一天早餐,你要了一份面條,而餐桌上擺著一碗切碎的小米辣,碗里還放著一個小勺。面條剛上來,張三也來了,一屁股坐到你對面。于是問題來了:生性柔弱而不愛吃辣的你,面對欺軟怕硬的張三,究竟要不要往面條里加辣椒?
聰明如你,第一反應當然是應該硬著頭皮往面條里加一勺辣椒。擋得一拳開,免得百事來嘛!
但事情并沒這么簡單。張三也知道,即使性格柔弱的人也會在他面前佯裝強硬,辦法之一就是吃辣。所以,你吃辣并不足以讓張三相信你的強悍。張三會想,既然所有人無論軟硬,都有動機在我面前佯裝,而且其他人也知道這一點。那么,那些本來就嗜辣的人應該會想辦法讓自己區別于不能吃辣的人。比方說,平時往面條里放一勺辣椒的人,現在得放兩勺了。如果兩勺下去,本來柔弱的人依然受得了,那么他們就會往里面加第三勺,如此下去,一直到另一撥人受不了為止。
如此一來,那些本來性格柔弱的人,辣椒吃多了自己受不了,吃少了又嚇不退張三,所以也就沒有動力通過吃辣來佯裝強勢了。
經濟學家說,這個時候你參與的這一盤博弈,或者說這個游戲,會達到一個這樣的均衡狀態:因為張三的到來,你們班不能吃辣的同學繼續不吃辣,能吃辣的同學會過度吃辣。
這樣一個故事有什么意義呢?意義可大了。
如果把這個故事里的場景轉換一下,換成人才市場。將故事里個人不可觀察的性格換成同樣不可觀察的能力,將與性格相關但可觀察的吃辣椒換成與能力相關但可觀察的教育(文憑),將過度吃辣帶來的痛苦換作過度教育帶來的痛苦,你是不是對教育體制有了新的認識?
讓我們做一個極端的假設:教育根本就不能培養人。那么教育還有用嗎?上面這個推理說明:有用!用處在于,當個人的能力無法直接觀察時,可以通過文憑來進行篩選。如果你能輕易獲得很高的文憑,說明你很聰明;如果你通過非常艱辛的努力才拿到一個很高的文憑,說明你意志堅韌。聰明和堅韌,在職場上都是寶貴的品質。
上面這個推理還意味著,拿到文憑的人,往往接受了“過度的”教育。
以上這些思想,是邁克爾·斯彭思(Michael Spence)教授的一篇關于信息不對稱條件下教育功能的論文提供的洞見。這篇短短的論文,是斯彭思教授在2001年獲得經濟學諾貝爾獎的重要原因。
那么,高校擴招意味著什么呢?這個事兒斯彭思教授沒說。但回到吃辣椒的故事,并不難得出答案。想一想,如果早餐店的老板一夜之間,把小米辣換成了微辣的杭椒,那些原本就吃辣的同學會怎么做。
你吃辣椒了沒?你吃“太多”辣椒了沒?
[作者李輝文為上海對外經貿大學經濟學教授、區域與產業發展研究中心主任,上海交通大學中國發展研究院特聘研究員,研究興趣為城市化與經濟發展、制度經濟學、世界經濟和經濟思想史,出版有《現代比較優勢理論研究》、《大國經濟學》(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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