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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蘿蕤和她的《荒原》譯本

趙蘿蕤(1912.5.9 - 1998.1.1)
文 | 陶志健,學者、翻譯
作者投稿,轉載須取得授權
說起趙蘿蕤的名字,在中國的西語界可謂無人不知。她曾給我們講過課,是我非常尊敬的師長。
其實也就是很少幾堂課,但印象很深。當時她已經是古稀之年,而且,因其夫陳夢家在反右中被劃為右派遭迫害直至后來自殺,她罹患精神分裂癥,恢復未久,然而講起課來仍溫文爾雅,娓娓動聽。記得她當時講的內容是她正在翻譯的《草葉集》。
有緣分聽到趙蘿蕤的課,還要感謝我的導師。趙蘿蕤先生是我的恩師、翻譯家巫寧坤先生口中“德高望重”的“大姐”,“一代才女”。他們二人,還有北京外國語學院教授周玨良和翻譯家查良錚(詩人穆旦)曾同學于芝加哥大學研究院,后成為數十年的患難之交。1951年,燕京大學陸志韋校長邀請巫寧坤歸國至燕大任教,正是應了新任西語系主任趙蘿蕤的要求。及至“史無前例”的十年結束后,二人恢復執教,便有了巫老師為我們引介名師,包括邀趙蘿蕤給我們講課,我們因而得此殊榮。
出身書香門第的趙蘿蕤,風華絕代。國學大師錢穆在晚年談及陳夢家時特意提到其夫人趙蘿蕤,稱其“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追逐者也包括才高八斗且恃才傲物的錢鐘書。但她的名聲絕不止于此。
趙蘿蕤是中國第一個翻譯《荒原》的人。艾略特的《荒原》是一首以晦澀難懂、征引淵博著稱的現代派長詩,而趙蘿蕤當時才是20歲出頭的妙齡閨秀,仍在清華讀研究生。1937年《荒原》中譯本的發表,使她一舉成名。僅憑此一壯舉,趙氏在西語界的地位就不可動搖。到美國后她還曾與入籍英國、回美探親的詩人艾略特本人晤面暢談,艾略特邀請趙蘿蕤陳夢家夫婦在哈佛俱樂部共進晚餐,并簽名感謝她翻譯了《荒原》。有機會與《荒原》作者艾略特當面晤談的中文譯者,恐怕只有趙氏一人了。
那么,我們就轉到她的《荒原》譯本上來吧。在此之前,我想先說明,趙蘿蕤翻譯《荒原》的地位之不可動搖,以及筆者對這位師長的尊敬,不應該意味著她的《荒原》譯本不可討論,或者只可一味贊美,也不表示討論就是對師長的不敬。其實正好相反。
趙譯《荒原》是這首巨作中譯的開山鼻祖,距今已近90年;理解深入,注釋詳盡,表達順暢優美,已是公認,也令人景仰。但,詩無達詁,何況《荒原》?而且,畢竟當年一代才女也年紀尚輕,閱歷尚淺,畢竟她未曾在英語為本族語的生活環境中長期濡染浸潤,畢竟幾十年來對《荒原》的研讀又有新的積累,趙譯開拓之功雖大,又豈能終極完美?也正因此,其后又出現了多種譯本,其中她的好友詩人穆旦的譯本,也堪稱精品。時間過了80多年,我們再來審視一下趙譯《荒原》。精彩之處,早有定論,無需多言。這里主要討論一些存疑之處。而且,這些疑惑或問題很多是其他后來的譯本也未曾解決的。
我們先來看《荒原》原文開頭的幾行:
April / is the / cruellest / month, breeding
Lilacs / out of / the dead / land, mixing
Memo / ry and /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 with spring / rain.
趙譯:
四月 之月 最是 殘酷,把
丁香 在那 死地上 滋育,把
記憶 和欲望 攪作 一團,把
麻木 的根 用春雨 撥弄。
從語法關系上看,原文中所有的動作,breeding,mixing,stirring,都是April發出,這幾個現在分詞是為前面的陳述提供說明的。因而,不是“荒地上長著丁香”,而是四月硬要在那死地上滋育丁香,所以才說它“殘忍”。譯文把“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和“荒地上長著丁香”在語法上和邏輯上分拆開來,使之失卻了聯系;同時,由于主語“April”和它的動作“breeding”被隔斷,讓丁香作為主語兀自在那里“長著”,因而后面的兩個動作(“把參合”和“讓催促”)也跟著不知所從了,它們的邏輯主語無法辨認了:是四月,還是荒地,還是丁香?相比原文,譯文顯得散亂乏章。
從詩的內容和象征意義上看,艾略特在詩中無處不在用生死和性來描寫荒原的頹敗。他筆下的丁香(紫丁香)代表著稚嫩的生命和愛情,因而四月硬把它在“the dead land”滋育,能否滋育出來尚且不知,說明現實的嚴酷,也奠定了整首詩作的基調。接著“Memory and desire”被攪作一團,是生命意識的意象;第三個動作“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暗含對無能之性的無效撩撥,進一步托出整首作品的主題意象之一的性愛及其缺失。竊以為譯文也應當將這種三組意象層層遞進和性的暗喻表達出來。
再從詩的形式、主要是韻律方面看:全詩開篇的頭幾行,采用的是揚抑格和弱音節尾韻:
April / is the / cruellest / month, breeding
Lilacs / out of / the dead / land, mixing
Memo / ry and /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 with spring / rain.
而趙譯尤其是第一行似乎略嫌口語化,并且沒有注重節奏和韻法的表現。考慮到如上幾個層面,是否可以如此理清這幾行詩的邏輯關系,挖掘其深刻內涵,并試著移植原文的節奏感和弱尾韻——試引拙譯如下:
四月 之月 最是 殘酷,把
丁香 在那 死地上 滋育,把
記憶 和欲望 攪作 一團,把
麻木 的根 用春雨 撥弄。
除了上面討論的開頭這幾行的語法、內涵和韻律外,在包括開頭這幾行的整個第一段18行里,還可以看到,原詩使用的時態,從一般現在時起始,繼而轉為一般過去時,再轉到過去的某些具體時空;內容從泛談“April”,到泛說過去和未表明身份的賓語“us”,再到主語“we”出現及其具體動態及具體地點;從靜到動,從無人稱到“我們”到敘述者“我”,行文一步步展開,一步步具象化,在時間上卻是反向進行。這有點像黑白影片化入彩色倒敘。下面是原文第一段緊接的部分內容:
Winter kept us warm, covering
Earth in forgetful snow, feeding
A little life with dried tubers.
Summer surprised us, coming over the Starnbergersee
With a shower of rain;we stopped in the colonnade,
And went on in sunlight, into the Hofgarten,
And drank coffee, and talked for an hour.
詩人如此設計必有用意:四月春天到了,現實在眼前,它是死亡般嚴酷;而此前的冬天,尚可于覆雪之下暫且忘掉現實的寒冷,感覺還有一點生機;再往前,那個夏天突然“攜雨而至”,或是暗喻一戰爆發,讓醉生夢死的皇族(后來亮明“我們”的身份為奧匈帝國皇族)吃了一驚。一戰之后,滿目瘡痍,歐洲敗落成為“荒原”,今不如昔,曾經身為貴族的敘述者“我”感受深切。時間的倒置,以及今天的死沉沉和過去的活生生(緊接著,行文的時序進一步倒退到敘述者以及皇儲表兄家的生活)二者之間的反差,都緊扣整首詩的主題。
趙譯“冬天使我們溫暖”似乎忽略了這里轉到了過去或過去某時的狀態,而把它表達為一種現在的常態。這雖然有一種令人意外的不合常理的效果,促使人讀下去,看看到底為什么,但卻沒有表達出原文中過去時態的指向。其實,不僅趙譯,包括所有前人的譯本,都未能明確地處理第一段中時態的反差及其所要取得的效果。筆者反復考量,用“冬天保了我們溫暖……夏天給了我們一驚”的譯法,建立三個時間段的立體感,把原文中時態轉換的內涵表達出來,讓它像在原文中一樣服務主題。
我們可能由于母語中文語法特點的緣故,對外文的時態、數、語態等語法結構所表達的含義和邏輯關系常常欠缺敏感,這一點時常會暴露出來。這首詩里有另外一個例子,可以彰顯時態反差的藝術效果:原文第48行轉引莎士比亞《暴風雨》第一幕第二場中愛麗兒的喪歌“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注意莎翁沒有說“Those pearls were his eyes”,而是說“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這里用詞的考究除了抑揚節奏之外,當然還有前后兩個動詞時態所營造的反差效果。說到效果,《荒原》詩中多處運用這種撫今追昔之法:前面討論過的全詩第一段的時間倒敘,以及第四章中“腓尼基人弗萊巴,死了已經兩星期……他也曾高大英俊”,等,都是實例。這種手法是不是讓人聯想到“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中英名著兩部,表現時差的語法構件不同,技法卻如出一轍。
另外,還有些詞語和概念也需要有所澄清:原文第12行為德文“Bin gar keine Russin, stamm‘ aus Litauen, echt deutsch”,英文作“I am not Russian at all;I come from Lithuania, a true German”。從人物原型看,如果說話者就是艾略特曾與之會面的瑪麗·路易斯·拉里施伯爵夫人,如評家所言,則她出生在巴伐利亞(當時不屬于德國),是奧地利皇室近親;從人物自述看,她表兄大公是奧匈帝國王儲,她“來自立陶宛”(遠離德國);從心態看,她自稱“deutsch”強調的不會是國籍,而是種族和血統認同,帶有種族自傲(是為引發一戰的民族主義情緒)。三者都與德國無關,故將“deutsch”譯作“德國人”是不正確的。而筆者迄今為止所見到的譯本都譯作“德國人”。根據以上所考,這段話應當譯作“我可不是俄羅斯人,我來自立陶宛,正宗日耳曼人”。
原文第94-95兩行:“Huge sea-wood fed with copper/Burned green and orange”:這里描述的是下面第97行中提到的“古舊的壁爐”中的情景:海漂木經海水浸泡后留在上面的銅鹽燃燒時呈綠色。趙譯“大片海水浸過的木料撒上銅粉”,其中“撒”字含有人為之意,多了無由頭的行為;如果說“含有”銅粉或銅鹽,或則好些。而后人所譯“銅制的海洋森林”,“木器鑲滿了黃銅”,“海水浸過的柴,撒著銅粉”,“沉香木用銅皿供奉著”等,則偏離了語境,發揮了過多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皆屬誤解誤譯。
第242行:“And makes a welcome of indifference”意為“把冷漠當成樂意”,使用的是短語to make something (out) of something,例如成語make a virtue of necessity(把不得已扮作有美德)。因而趙譯“還歡迎這種漠然的神情”,以及他人所譯“卻招來一種滿不在乎的歡迎”,和“他反而喜歡這種冷漠的態度”等都是不應出現的誤解誤譯。
回頭再說說音韻的處理。作為現代詩,這首長詩總體上用的是不重韻律的自由體;但詩作的很多段落卻節奏齊整,合轍押韻。在一些段落,詩人用韻律取得加強語氣、變換口吻、往往語含譏諷的效果,如下面這段就大篇幅地用韻:
The time is now propitious, as he guesses,
The meal is ended, she is bored and tired,
Endeavors to engage her in caresses
Which still are unreproved, if undesired.
Flushed and decided, he assaults at once;
Exploring hands encounter no defense;
His vanity requires no response,
And makes a welcome of indifference.
(And I Tiresias have foresuffered all
Enacted on this same divan or bed;
I who have sat by Thebes below the wall
And walked among the lowest of the dead.)
Bestows one final patronizing kiss,
And gropes his way, finding the stairs unlit ...
這里大段引文的意圖,不知讀者是否已經察覺。其實,只要仔細讀一遍,就可以發現,如上所引的從235到248的整個14行,遵循的是莎士比亞式十四行詩的格式,即五步抑揚格加abab cdcd efef gg韻式(原文最后兩行屬于半押韻)。這樣古雅有致的形式裝入詩人筆下現代人低劣無聊的作為,對照之下,嘲諷效果令人莞爾。趙譯:
時機現在倒是合適,他猜對了,
飯已經吃完,她厭倦又疲乏,
試著撫摸撫摸她
雖說不受歡迎,也沒受到責罵。
臉也紅了,決心也下了,他立即進攻;
探險的雙手沒遇到阻礙;
他的虛榮心并不需要報答,
還歡迎這種漠然的神情。
(我,貼瑞西士,都早就忍受過了,
就在這張沙發或床上扮演過的;
我,那曾在底比斯的墻下坐過的
又曾在最卑微的死人中走過的。)
最后又送上形同施舍似的一吻,
他摸著去路,發現樓梯上沒有燈……
應該說,趙譯對韻的使用是有意識的,也是順手而為的,表現在括號中的幾行。但其對這一段的商籟體格律還是沒有整體的認識和把握;同樣,對全詩各處出現的韻律,在譯文中也較少關注和處理。筆者試引拙譯如下:
此刻時機很有利,據他猜測,
飯已吃完但見她,厭煩困乏,
探手探腳拉過來摟抱親熱,
雖未見她來相迎也沒遭罵。
臉一紅來心一橫立刻進攻;
上下其手去摸索沒遇抗拒;
他那虛榮不需要任何回應,
一廂情愿把冷漠當成樂意。
(而我提瑞舍斯,早已領受過
這沙發這床榻演出的所有;
我曾在底比斯的城墻下坐,
也曾在最卑微的死人中走。)
臨行把那最后一吻施舍上,
便摸著去路,只見樓梯沒照亮……
詩人在這一段采用十四行詩的格式當然不會是無意所為,其功效也是顯而易見的;進一步看,甚至自由體段落同格律段落之間也形成了反差,自有其意趣。“在文學上是古典主義者”(艾略特自稱)卻又是現代詩巨擘的艾略特,對各種詩體運用熟練,轉換自如,可見一斑。嵌入整首《荒原》的商籟體,并不止此一例。不僅是趙譯,我見到的包括多個名家譯本,都未見意識到這些嘲諷商籟體的存在,當然也就談不上在譯文中表現出其效果了。
最后,再略談一下直譯的問題。趙氏歷來堅持直譯法,在實踐中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有些個例竊以為是不成功的。比如,泰晤士女兒歌中的一句“I can connect/Nothing with nothing”。試想一下,尤其是聯系到下文再體會一下,詩人筆下這個“My people humble people”的泰晤士女兒想表達的是什么呢?我把什么事物都聯系不到一塊,腦子一片空白,一腦袋糨子,失去了思維能力;語氣是否定的無奈的。而頭腦空空正是詩中主題之一,第126行就有“你腦殼里啥也沒有嗎?”之句。如趙所譯,“我能夠把/烏有和烏有聯結在一起”,“直譯”就成了硬譯,其效果就好像把熟語put two and two together譯作“把二和二放在一起”,竊以為還是很難轉達原意的。其他很多譯本大概用的也是同一原則:“我能聯結起/虛空和虛空”,“我能連接/虛無與虛無”,“我能把虛無與虛無聯結起來”,等。口氣是肯定的,用詞是形而上的,好像作哲學思考,而全然不像底層勞工的語言,也未能托出泰晤士女兒迷茫無助的心境。
其實這里,詩人措辭除了用樸素的語言表達樸素人的心境,還有押韻的考量:三首泰晤士女兒歌合起來正好用的是一首十四行詩的韻型:abab cdcd efg efg。筆者把這一句融合在上下文中譯作“我頭腦空空,什么聯想都沒有”,同時顧及到這兩層用意。
趙譯和查譯都是宏篇巨作,精良譯本。而討論就是敬重,就是思考,就是精益求精。就此止筆。有興趣者可以在拙譯《荒原·情歌》看到全譯本,以及更多譯例的討論。
拙譯完成之后,又輾轉讀到恩師巫寧坤的一些文字。以前也曾聽老師提到過,他那因急于歸國而未完成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艾略特,當時也沒有在意;及至今天譯畢《荒原》(見新近出版的拙譯《荒原·情歌》,才重新發現他的論文竟是《托·史·艾略特的文藝批評傳統》,私下覺得若能得來一讀,該有多好;加之我所讀到的兩大《荒原》譯本,竟都分別出自他的師姐和摯友,也算是一點緣分。
原標題:《趙蘿蕤和她的《荒原》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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