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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田野筆記|格咱的神圣與世俗
藏地,之所以讓人覺得神秘,實源于高原獨特的自然地理、宗教信仰與人文景觀,寺廟、佛塔、經幡、瑪尼堆、六字真言,可謂無處不在。活佛轉世的制度,顯密兼修的修行次第,在體現三世因果、六道輪回、空性洞見的教理,達成破迷開悟、出離輪回、即身正果的修正目標的同時,也吸收了藏地傳統苯教的諸多儀軌和風俗,形成了獨樹一幟的藏傳佛教,并與藏地的地方文化、政治生態與日常生活緊密相連,見證了藏地的社會發展與歷史變遷。
可是,止觀禪定,正等正覺,這些佛法體系的精要,對于普通民眾而言,多少有些玄遠高深,這樣的修行,究竟與人間世有多大關聯,佛教義理又如何踐行于日常生活當中,這許是人類學家關切的議題。Clifford Geertz將宗教視為確立人類強有力的、普遍、恒久的情緒與動機的象征體系,以此溝通、延存和發展對生活的知識和態度。具體于佛教與社會的研究,M. E. Spiro更提出“生活佛教(lived Buddhism)”的觀念,強調佛教盡管思維縝密,意義豐富,但更重要且最基本的,是用來生活。

人類學家的思索將我們帶入日常。在格咱,信仰與生活的相互依存,看似簡簡單單,卻又密不可分。清晨,村民起床的第一刻,稍事梳洗,便要到經堂禮佛,給佛龕前的七只銅碗換上清水,奉上三支藏香,然后再行叩拜之禮,口中反復念誦六字箴言“唵(ōng)、嘛(ma)、呢(nī)、叭(bēi)、咪(mēi)、吽( hōng)”,據說常誦具有不可思議的功德和利益。村中還有寺廟、白塔、瑪尼堆、轉經筒,常常可以看到一些老人前去轉經,之后會在那里小坐閑談。晚上,入睡之前,村民還要到經堂里禮佛,點燃酥油燈,再念誦數遍六字箴言,方可安心入睡。

隨著時間的延續,佛教伴隨著藏民的一生,逢年過節,村民都會去寺廟、瑪尼堆禮拜,每月還會擇日去松贊林寺轉經、禮佛。小孩出生,請喇嘛起名,婚禮,請喇嘛擇日,老人去世,請喇嘛來家中念經超度,送其走完此生的最后一程。平常若家中有事,也會請喇嘛開示。起初,我們在訪談中試探著詢問關于葬禮之事,擔心村民不悅,后來發覺,與漢族忌諱談論死亡不同,生生死死,業報輪回,在藏民心中,都是應當經歷的事。信仰的力量,就這樣默默存在著,真實,自然。
業報、輪回的觀念,影響著格咱藏民的生死觀,格咱大多實行水葬,老人去世,在請喇嘛做完法事后,便將逝者遺體放入棺木中,運到河邊灘涂,深坑埋葬(也有村民認為藏族不吃魚,是因為魚吃了尸體,帶上了亡人靈魂的緣故)。在先人去世的頭幾年,家人還會去河邊祭拜,大約五年后,轉至家中庭院祭拜。時間再久些后,家人只在去松贊林寺時,會為逝者誦經祈福,以示緬懷之情。這與我在緬甸的觀察相似,緬族信仰南傳上座部佛教,相信業報輪回,所以親人去世,雖為土葬,但不立碑,頭幾年還會去墳山祭拜,之后便轉到佛寺中通過誦經,或恭請僧侶舉行祈福法會的形式來緬懷先人。
信仰與社會的相互依存,更來自于生活世界。在田野中,不難發覺,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宗教觀,即便是同樣信仰佛教的藏民,也未必熟悉佛教教義,未必懂得家中供奉的佛像到底為誰,因性別、代際、閱歷的不同,信仰的動機與態度也有所不同。佛教之信仰,大抵體現在涅槃、業力、消災等不同層面,涅槃固然是好,但對于凡人而言過于理想,所以以業報為基礎,追求未來的美好生活,成為藏民信仰實踐的基本動力,而世間無常,誦經驅邪,消災解難,亦不可或缺。三者相互交織,共同構成了佛教的信仰體系,影響到人們的行為舉止。一次與住家大哥吃飯,準備與他喝酒,他堅持不喝,我一再追問,他說,“以前做生意,你和別人說你戒酒,沒人會信,但你和他說你在喇嘛面前發過誓戒酒,就沒人再勸你喝,我們藏族信仰佛教,這一點很重要”。

格咱的宗教生活,也映射在格咱的家屋、村落與山林中。除去之前談到經堂,在藏式庭院中或家門外,通常會設有神塔、香爐,每日燒松毛、青稞,祭祀天公,家家戶戶都設有火塘,火塘火焰的旺盛會給家庭帶來好運,因此藏民特別忌諱將不潔之物扔進火塘,以免觸怒火塘神,這些大多為苯教自然崇拜的存留。藏民一般會在埡口地帶堆砌瑪尼堆,降魔辟邪,埡口為山川低地,道路分岔之處,多在村頭村尾,久而久之,瑪尼堆便成了自然村落的邊界,各村民小組平時只在村內的寺廟、瑪尼堆轉經、燒香,只在春節時(格咱村民以藏族的方式慶祝春節,一般不過藏歷新年,稱其為“喇嘛節”),才會去格咱鄉最大的寺廟燒香、轉經、掛經幡。格咱鄉后則是神山,山上還掛有經幡,村民會擇日上山燒香,繞石頭圍成的火堆順時針走三圈,并將煙氣往自己身上攏,祛除邪氣。

在神山山崖之處,還供有一些“擦擦”,梵語為“復制”之意,為模制泥佛或泥塔,圖案以神降塔、吉祥塔和菩提塔居多,且大都印有般若經咒。這里的“擦擦”為紅土制成,年代已不可考,據說之前還供有泥塑佛像,后因山洞滲水和風化作用而最終坍塌,而就山崖擦擦放置的狀況來看,應該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上香、禮拜了。村中不同的寺廟供奉的神像也有所不同,蓮花生大師、宗喀巴大師、班禪以及松贊林寺活佛像等等,來自藏傳佛教的不同派系,有的還有很多故事、傳聞,有的已漸漸被人淡忘,林林總總間,依稀透出派系興衰更替的過往。

雖說每個自然村中都有寺廟,但規模甚小,甚至都不能以“寺”相稱,更不會有僧侶居住。這與云南瑞麗、西雙版納南傳上座部佛教地區傳統上每村都有寺廟、奘房,都有僧侶常住,并由此所形成的僧俗共同體不同。村民告訴我們,他們所屬的寺院是松贊林寺的吉迪康參,康參藏語意為“僧團”,其設置可追溯至藏地政教合一時期,松贊林寺設一扎倉,下屬八大康參,吉迪的轄區為吉迪、孜尼、格咱,現今政教分離,但所屬關系仍在。格咱村現有數名僧侶在松贊林寺修行,日常所需由家庭或村民供養,有的還在松贊林寺建有僧舍,我們曾在村中拜訪過一位回家探望父親的僧侶,他已出家十余年,其中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印度修行。

噶丹·松贊林寺為云南規模最大的藏傳佛教寺院,川滇一帶的黃教中心,被譽為“小布達拉宮”。該寺又稱歸化寺,于公元1679年興建,公元1681年竣工。五世達賴喇嘛親賜名“噶丹·松贊林”。當然,如今的松贊林寺,也是旅游勝地,各地游客,慕名而來,絡繹不絕。這無形中改變著松贊林寺的宗教生態與人文景觀,神圣與世俗,時而邊界清晰,時而相互交織,這讓我想到多年前田野時,一位居士曾言,“我早已不去佛寺了,那里沒有佛。”所幸,不少康參沒有向游客開放,當時路過一間僧院,樓上傳出誦經聲,猶豫著要不要進去,一位年長僧侶示意可以,踱步其間,見到一群小和尚正在做功課,不時偷瞄我們這群不速之客,雖有點“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但卻來得真切,后來還去了吉迪康參,想去尋找那位格咱僧侶,可惜他正在閉關,算是尋隱者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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