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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我們這代人違背了古訓,云游四方,成為時代的孤兒
所謂伊人
作者:唐曉渡 著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純粹Pura
出版時間:2023-11
唐曉渡的詩歌批評具有廣闊的精神視域, 但卻存在著一個絕對立腳點,即任何時候,任何條件下都不放棄對詩歌存在的獨特依據的探詢和堅持。對他而言, 詩歌的本體依據或存在理由是“ 探索生存、情感經驗和話語方式的可能性, 發現那些只能經由詩所發現的東西”。
—— 陳超
唐曉渡向來以思想深刻和綿密見長……有著突出的面貌:一是極強的問題意識,善于慧眼識相,鞭辟入里。二是精細的對話風范,有一種虔懇、內斂的開放,有一種如切如磋、絲絲入扣的話語方式。三是謹嚴的“行規”,批評的自足與對象保持辯證客觀的平行。據豐富而求貫通,由精密而行張力。
——陳仲義
(唐文)所揭示的“時間神話”之說,切中了本世紀以來知識分子思維模式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并對當前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中的某些現象做出了坦率和尖銳的批評。文章由于其深刻性而給人諸多啟發。其觀點和膽識對清理 20 世紀的思想,具有較大的意義。
——首屆“文藝爭鳴獎”評委會
唐曉渡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推動朦朧詩潮的核心成員之一,在其后的主要詩運浪潮中從未缺場,努力影響中國當代 詩歌走向……他的詩評因此透放著多元的精神品質,其充滿詩性哲學的思辨被硬朗堅執的痛苦張力所浸透……唐曉 渡已成為當代中國最具影響力的詩評家之一。
——第二屆“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家獎”評委會
自 序
文/ 唐曉渡
《所謂伊人》這本集子共收入多年來的散文隨筆計54篇,其中21篇曾收入2008年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隨筆集《今天是每一天》。書題定為《所謂伊人》,事實上也提示了選取的角度:相對于《今天是每一天》的“散點透視”,本書更多“焦點透視”的意味,這從各分輯的命名上就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從“所謂伊人”到“也是伊人”再到“還是伊人”,雖內含了據其主要成就或身份所屬分類的考慮,但以“伊人”一以貫之,著重的是“人”;第四輯“歲月和人”所收范圍散開了,似乎“歲月”分走了一半的注意力,然真正被聚焦或應被重讀的,其實還是“人”。這些人大多是我現實中的朋友;極少數全無現實交集可能的,亦無妨引為靈魂的朋友,總之都是對我的精神(包括觀念)生成和人格發育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有的甚至是致命影響的朋友。因此,這本書之于我首先是一本致敬之書,感謝、感恩之書。
當然這絕不意味著,我所要致敬、感謝、感恩的,只是書中寫到的這些朋友。那些因為某種緣由未能在列的就不提了,還包括那些未及涉筆,或一時無力涉筆的,就更不必說那些早已如陽光、空氣和水一樣化為公共精神財富,人人被其滋養一己卻更多渾然不覺的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便把所有這些都加在一起,也未必能窮盡所謂“伊人”的內涵,同樣無從抵達我在將“所謂伊人”用作書題時暗藏的小心思。這話的后半句聽上去像是要涉及個人隱私,其實只是前半句的自然延伸;真說出來,不過是些事關寫作/閱讀的常識,無非易被忽略,或不便言說而已。但既已說到,那就趁此展開幾句。
都知道 “所謂伊人”語出《詩·秦風·蒹葭》,相信大多也如我一樣,初讀此詩便會被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伊人”迷住,然后嘛,然后就這么一直迷下去。能令人沉迷固然表明其魅力之大,但也不要忘了,魅力所在,往往即是忽略所在。據此而細察本詩就不難發現,其間最易被忽略的,恰恰就是真正的主角。這當然不是說“伊人”就不是主角,而是說,單憑自身,根本就無從談論她(他、它)是否主角。事實上,除反復指示其所在外,全詩對這位“伊人”本身未曾再著一字,可謂抽象至極;換句話說,其迷人之處更多是被詩中的其他元素訴諸閱讀的綜合作用賦予的,也包括讀者的自行腦補。試簡析如下:
其一是“所謂伊人”句最初出現即給出的雙重距離感。第一重系被指稱的“伊人”(那人)作為第三人稱所固有。另一重則比較隱蔽,藏在抒情主人公以無主句道出的“所謂”中——無論是第一人稱的直陳、第二人稱的對語,還是第三人稱的轉述,既存身于“謂”(說),就都暗示著“伊人”更多是以幻影的方式到場。這種“比遠更遠”的距離感較之前者尤甚。
其二是詩中那個反復“溯洄從之”“溯游從之”的追求者,其行狀令我們想到屈原的“吾將上下而求索”。雖說上下文中同樣是無主句,不過沒關系:作為全詩唯一的動作發出者,其令人印象更深刻的肯定都與其動作有關,關鍵則在于“伊人”自在其心目中、不畏艱難險阻且百折不撓的追求,和“伊人”自始至終的不可企及,三者之間的相互依存和彼此強化。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伊人”變幻不定的影像之所以勾魂攝魄,其難以測度的魅力之所以長盛不衰,主要即源于由此一永動程式所調動的生命和審美能量的不竭輸出。
其三是水濱情境。起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通常認為是用來起興,其實更重要的功能是為全詩規定了此一情境。以下無論是“伊人”的“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或“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還是追求者的苦苦追尋,也包括蒹葭自身的由“蒼蒼”而“萋萋”而“采采”,統統都在這一規定情境中發生;以整飭而又變化不大的句式循環建節,其近于復沓的節奏則類似水面漣漪的層層漾開,既致幻又催眠。
《所謂伊人》封面平面圖
將所有這些疊加聚合在一起,就不難發現其結構上典型的“鏡花水月”特質:一方面,水濱情境和雙重距離感合成的氛圍,不但使詩中涵泳的一切均如葉維廉先生所說那樣,像是在聚光燈下表演,而且更加撲朔迷離;另一方面,通篇采用的無主句在近于循環復沓的節奏加持下,又令其“空框效應”可以被擴展到極限。如果說面對前者,讀者會不由自主產生強烈的代入沖動的話,那么,后者恰恰就為讀者提供了最大的代入空間。我毫不懷疑,正是這種神奇的契合,使詩中本來抽象之極的“伊人”形象,自誕生的第一時間起,就因匯聚了相關種種情感和欲望的投射,而開始了其千變萬化而又始終如一的迎風生長,并經由自我成就而達成自我超越,從不同個體的意中目標,上升為一個詩歌史上經典的、足以適用所有追求對象的不朽公共象征,一個無形的“大象”。
當然,我也只能是在盡可能把握其全部蘊含的意義上,將“所謂伊人”取作這本書的書名。對我來說,這既是一個有關詩的原型象征,又是一個有關人生的原型象征。從前讀《蒹葭》,總以為那無名作者必定足夠年輕;直到數年前突然對首句有了特別的注意,才由“白露為霜”的“霜”,想到在這首詩面前,自己已然足夠老,才悟及水濱情境之于它和我的共同意味。在這個意義上,我希望這本書也是一本水濱之書,那在字里行間空白處蕩漾閃爍著的,正是把我和其間的不同“伊人”既聯系在一起,又無情分隔的心理之河、歲月之河;而在這一切之上,在忘川的中央,我們共同追尋的“所謂伊人”仍那樣遙不可及。
2023年3月17日,世茂奧臨
深度閱讀
北島:看大地多么遼闊
文/ 唐曉渡
應該是1984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我領大學期間的好友劉東去見北島。那時我住前門東大街8號樓的作協集體宿舍,北島的居所則地處如今已不知什么模樣的西打磨廠胡同,兩地相距不過十來分鐘路程而已。是不是有過傳呼電話預約記不得了,只記得他的住處在一個大雜院的盡頭,走到必須穿過一個被防震棚之類的臨時建筑緊夾著的長長甬道。印象中房門是帶玻璃格子的那種,舊底,但不久前新刷過藍色的油漆,里面糊著白報紙;客廳的墻壁也夠白,或許同樣粉刷過,或許只是因光照不足而反襯出來的效果。這樣的記憶底版有助于突出開門一瞬所遭逢的北島的目光——盡管這并非我初識北島,盡管他戴著不算太薄的近視眼鏡,但必須承認,此前我還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感受過這樣的目光:矜持、冷淡、憂郁,而又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可以說是一種漠然的銳利。
劉東如今早已大名鼎鼎,但當時還不行,當時他還只是浙江大學的一名青年美學教師。和那個時代所有熱愛詩歌的年輕人一樣,他對北島也是心儀已久,這次見面就是出于他的一再提議。眼見夢想成真,他那份心潮澎湃,至今想起還令我又感動又好笑。為了不辜負他的心思,我決意讓他唱主角;遺憾的是,他巨大的熱情始終未能得到相應的回報。老北島那叫惜言如金,幾乎是問一句才答一句,而且力求簡短,讓我不斷想到他那著名的“一字詩”(標題:生活;正文:網)。整個談話過程猶如在拉一張過鈍的大鋸,雖說看上去你來我往,卻無法深入,而且不斷“卡殼”,讓雙方陷入斷、續不得的尷尬境地。劉東體能再好,也扛不住太多沉默的壓迫,恰好此時我也看完了剛在香港出版不久的中英文對照本《太陽城札記》(其中文字部分完全用手書寫,這一形式令我著迷),于是劉東建議,是否找個地方,一起看看他當天剛剛購得的西方經典油畫幻燈片?北島似乎嘆了口氣,起身把我們讓進里屋。

唐曉渡
幻燈片有五十張之多,投影儀也是新買的,隨身帶著。劉東顯然想找回他固有的熱情,邊架機器邊叨叨說,替學校買這些勞什子是他此番來京的主要任務,不料倒讓我們先一飽眼福了。然而放映的過程并沒有帶來他預期的幸福,因為大家都有點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短促而突兀,像在頭頂上一掠而過的不明飛行物。其中最荒誕、最讓人哭笑不得的幾句發生在他們兩人之間,而且還真說到了不明飛行物。
問:最近在寫什么呢?
答:沒寫什么,瞎想些事情。
問:那想些什么呢?
答:……比如說,UFO。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接著該做的就只能是告辭了。北島此刻卻突然放松下來,說如果不著急的話,可以等他妻子回來一起包餃子。我不認為他是在說客氣話,問題是心情不合適。兩人都有點郁悶,相隨著一聲不吭出了大雜院,劉東突然回頭爆笑道:“北島這家伙……啊!”我當然知道他這聲“啊”的復雜內涵,于是也哈哈一樂:“知道他的綽號是什么嗎?老木頭!”
“當時能談些什么?煩心的事太多了,再說也還來不及成為朋友。”近二十年后與北島說起這段往事,他的目光已經變得至為平靜柔和——當然,是那種歷經滄桑后的平靜柔和,從中你可以讀出,“老木頭”仍然是“老木頭”。
在被歸入“朦朧詩”的一代詩人中,北島從一開始就是最為耀眼的一個,但或許也因此注定成為受成見侵害最深的一個。以他的早期作品為例:正如小說界迄今絕少有人提到他初稿于1974年、發表于1978年的中篇小說《波動》——在我看來,無論在方法上帶有多少模仿的痕跡,這部小說在當代小說史上都應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一樣,詩歌界在大多情況下也只牢牢盯住他的《回答》《宣告》或《迷途》等符合“朦朧詩”定義的作品不放,充其量將視野擴展到《紅帆船》《習慣》等為數不多的愛情詩,而對諸如《日子》《一個青年詩人的肖像》等顯示了別一種風格、別一種可能性的作品,卻基本上視若不見,就更不必說稍后像《觸電》《空間》那樣既更深地觸及生存的困境,方法和風格上也更為精細、更具個人色彩的超現實主義作品了。毫無疑問,這種象征化、符號化,最終意識形態化的成見為某些一心要“打倒北島”“pass北島”的后起詩人提供了方便,其結果是使“北島”這個名字在被加速度地經典化的同時,也被焊死在人為設計的當代詩歌發展框架的某一點上,成了詩歌不斷超越自身的一個證明,更準確地說,一件祭品。或許在這些詩歌同志看來,二者本來就是一回事。

《所謂伊人》書籍設計展開圖
當然,這里說的只是一種成見,并且相比之下是較小、較為無害的一種。來自另一向度(國外漢學界的向度)而又與此對稱的,可參見哈佛大學教授斯蒂芬·歐文(Stephen Owen)先生的《何謂世界詩歌》(中文譯文最早見載于上海民刊《異鄉人》1992年春季號,已收入同一作者最近由三聯書店出版的《迷樓》一書)和詩人歐陽江河為北島詩集《零度以上的風景》所寫的序文《初醒時的孤獨》(收入其2001年由三聯書店出版的評論集《站在虛構這邊》時更名為《北島詩的三種讀法》)等文章。至于更大、為害也更烈的成見,這里不說也罷。需要指出的是,種種成見盡管各有所據,不可一概而論,但作為詩歌態度卻又表現出驚人的一致,即都把詩看成了一種權力,這也就決定了成見持有者的共同身份,即都是“戰爭的客人們”。這一富于諷刺性的稱謂出自北島的《完整》一詩,與此相關的是一個至為荒謬的場景:
琥珀里完整的火焰/ 戰爭的客人們/ 圍著它取暖
是否也可以將其視為“全球化”背景下多方合謀的一種詩歌“奇境”,或充滿“后現代”“后殖民”意味的詩歌“奇觀”?或者更徹底些:一道風景線?這道荒謬的風景線肯定不為北島所專屬,卻通過他顯示得更加觸目。自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由于無從讀到他更新的作品,作為詩人的北島對國內絕大多數讀者來說越來越近于一個寓言,一個因主人長期外出而賦閑的地址。取而代之的是作為公眾人物的北島:人們越來越習慣像談論一個明星那樣談論他的國際聲名,談論此起彼伏的他將要摘取諾獎桂冠或與之擦肩而過的消息,以及種種與他有關的傳聞、輿論、臆測、花絮,而不是他的詩。“北島的名字”,一位論者不無憂慮地寫道,“在成為一個象征的同時也正在變成一個空洞的能指。”他所憂慮的與其說是北島的名字,不如說是那些播弄著這個名字的嘴巴,是在播來弄去中被攪得亂七八糟、惡俗不堪的詩歌趣味和詩歌記憶——許多張大嘴巴,共用一顆失憶的腦袋,還有什么比這更適合作為所謂“空洞的能指”的能指呢?就此而言,曾經發生過的一件趣事不應僅僅被看作一個無傷大雅的笑話,也可以被視為某種小小的癥候:2003年春節期間,回國省親的北島應友人之邀去某地。當地一位據稱“80年代也寫過詩”的“詩愛者”聽說后很興奮:“北島?我知道!”接著他開始熱情洋溢地背誦他所認為的北島代表作:“中國,我的鑰匙丟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匯聚了北島迄今主要作品的《北島詩歌集》前幾年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詩集一印再印,總發行數突破了三萬,就更值得慶賀。據我所知,一部詩集而擁有如此高的印數,十多年來不說是絕無僅有,也是極為罕見的。這是否表明北島的詩又一次征服了讀者?對此我寧可持更謹慎的看法。但不管怎么說,這都是一次勝利:既是一個人和他的詩的勝利,也是有心向詩的讀者們的勝利;既是“缺席的權利”的勝利,也是“在場的權利”的勝利;既是時間的勝利,也是對時間的勝利;最后,是把所有這些凝聚在一起,永遠會逸出歷史或人造的“琥珀”,而反復將自己顯示為生命/ 語言之“活火”的人性/ 詩歌本身的勝利!
失敗之書
作者:北島 著
出版社:汕頭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4-10
北島本人怎樣看待自己作品的“還鄉”是另一個問題。顯然,這里需要的不是熱情,而是透徹的洞察力。他寫于90年代中期的《背景》一詩于此更像是某種預應式的,即充分考慮了各種壓力的表達。詩的基調是自我交談性的,但起手一節卻使用了斬釘截鐵的條件—論斷句式:
必須修改背景/ 你才能夠重返故鄉
孤立地看會覺得激憤、孤傲而突兀,只有領略了第二節交織著嘲謔和反諷、蒼涼和豁達混而不分的身世感,以及隨后有關一個家庭宴會的半似調侃半似嘆息的概括描述,才能品出其中的復雜滋味。2003年下半年我受《詩探索》的委托,通過E-mail對北島進行訪談時曾議及這首詩。在肯定“背景”“重返”和“故鄉”都具有多重含義的前提下,我的問題是:假如“重返”成了錯位,你會失望嗎?他的回答令我感到,他和他的詩其實從未脫離過母語語境:
……這是個悖論。所謂“修改背景”,指的是對已改變的背景的復原,這是不可能的,因而重返故鄉也是不可能的。這首詩正是基于這種悖論,即你想回家,但回家之路是沒有的。這甚至說不上是失望,而是在人生荒謬前的困惑與迷失。
我不知道對應地去讀他寫于稍晚的《遠景》一詩是否合適。在這首詩中,鄉愁和風、言說和道路互為隱喻,而威脅來自道路盡頭那只“扮裝成夜”的“歷史的走狗”。詩的結尾飽含憂郁,它讓我們看到了另一個北島,一個有點“老派”,但很可能也更加本真的北島:
夜的背后/ 有無邊的糧食/ 傷心的愛人
“無邊的糧食”“傷心的愛人”在這里都具有終極事物的性質,認為它們的被遮蔽構成了北島寫作或繼續寫作的理由是過于簡單化了。然而,這并不妨礙我們從中發現令他憂郁的理由,令他對歷史和人生的荒謬一直保有極度敏感的理由,令他認同“詩是憂郁的載體”(西班牙詩人馬查多語),并致力于使寫作成為對荒謬的持續揭示的理由。而同樣的理由或許也正是他的詩吸引我們一讀再讀的理由。
和“荒謬”一樣,“憂郁”肯定也是北島寫作最重要的根詞之一。在前面提到的訪談中,“憂郁的載體”不僅被北島標舉為他一直在尋找的詩學方向,而且被用來表述他在長期漂泊中對母語的感受(在布羅茨基所比喻的“劍、盾和宇宙艙”外,他又加上了“傷口”),甚至被用作他反思新詩傳統的“動力和缺憾”的內在尺度(見2003年第4期《詩探索》)。
時間的玫瑰
作者:北島 著
出版社:中國文史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5-08
這是否意味著他同時也提供了一把鑰匙,據此可以更方便地打開他的詩歌之門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總有人站在他詩的門前抱怨“不好懂”。那就讓我們一起來試試如何?不過要小心,警惕由此又形成一種新的成見。多年前北島曾把詩自我定義為“危險的平衡”,對他的新老讀者來說,這或許是一個應該始終記取的提示。
不妨把北島的散文也視為一個平衡的因素。北島開始寫散文是90年代中后期的事,“還鄉”卻早于他的詩;最初見于《天涯》,稍后則在《讀書》《書城》《收獲》等雜志開辟了專欄,并輯集成《失敗之書》《時間的玫瑰》和《青燈》先后出版。散文中的北島當然還是詩人北島,卻更為從容灑脫, 富有情趣,其風格上的明顯標志是突出和放大了在他的詩中往往隱藏得過深的幽默(一個幽默的北島是必要的,他在令人感到親切的同時也令人安心)。從專業的角度我更看重《時間的玫瑰》,其中收入的文字在《收獲》雜志以專欄形式連載時曾冠名為“世紀金鏈”,而“金鏈”在這里意味著:一個人的詩歌史、他的精神譜系和他“不斷調音和定音的過程”。由于北島很少直接談論自己的詩歌創作和相關理念,這本書注定會成為他的研究者,包括詩歌史研究者不可或缺的案頭讀物。
現實的北島、詩人的北島和散文中的北島既不是一回事,又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用一句批評的行話說,三者之間存在某種需要不斷發現和發掘的互文關系。這種關系的錯綜復雜肯定不能被簡單地歸結為幾個“關鍵詞”,但類似的努力仍不失為一種有益的嘗試。如果說“荒謬”和“憂郁”確實可以視為北島迄今詩歌寫作中兩個最重要的根詞的話,那么,他的散文就不妨被認為是在不斷揭示并增強“行走”一詞的豐富內涵。以下這段文字引自新近出版的《青燈》一書中的《旅行記》一文,其中有“象”有“征”,不但以“行走”為紐結,呈現了一個人可能的現代處境及其意義關聯閾,而且據此引申出了一代人獨特的生命/ 生活哲學:
航空港成了我生活的某種象征,在出發和抵達之間,告別和重逢之間;在虛與實之間,生與死之間。航空港寬敞明亮,四季如春,有如未來世界。我在其中閑逛、讀書、寫作、瞌睡,用手機打電話,毫無顧忌地打量行人。而我,跟所有乘客一樣,未曾相識也不會再相見。我們被虹吸進巨大的金屬容器,射向空中,體驗超重或失重的瞬間。
從長安街那邊出發的男孩到此刻的我之間,到底有多遠?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我們這代人違背了古訓,云游四方,成為時代的孤兒。有時深夜難眠,兀自茫然:父母風燭殘年,兒女隨我漂泊,社稷變遷,美人色衰,而我卻一意孤行。這不僅僅是地理上,而是歷史與意志、文化與反叛意義上的出走。這或許是命中注定的。在行走中我們失去了很多,失去的往往又成了財富。
按照世俗的標準,北島夠得上一個超級的“成功人士”。他在世界范圍內被公認為中國當代詩歌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曾先后獲瑞典筆會文學獎、美國西部筆會中心自由寫作獎、阿格那國際詩歌獎;曾獲著名的古根海姆獎學金并被選為美國藝術文學院終身榮譽院士。然而,在“行走”這一被意識到的宿命面前,所有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平衡嗎?對稱嗎?互為代價嗎?也許都有點兒,但從根本上說都夠不上,因為,正如他所認可的,母語才是他“唯一的現實”——唯有這一現實及其內在的召喚才能使北島有力量一直走到今天,使“老木頭”仍然是“老木頭”,順便,也使我從記憶中的西打磨廠胡同一直走到這篇文章的末尾,并愿意和著北島輕聲喊出:
看大地多么遼闊,上路吧。
2008年4月
(本文選自《所謂伊人》,唐曉渡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純粹Pura出版,2023年11月)
所謂伊人
作者:唐曉渡 著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純粹Pura
出版時間:2023-11
《所謂伊人》是著名詩歌批評家、詩人唐曉渡的一部隨筆散文集。主要涉筆作者長期關注且交誼深厚的眾多國內前輩及同代詩人,如楊煉、憶明珠、昌耀、北島等等,也記錄了與作者有重要精神關聯的國外詩人、翻譯家和漢學家以及一批當代小說家及其作品。記述了作者對自20世紀80年代初親歷的當代詩壇的風云變化的觀察、思考和感悟。唐曉渡置身當代中國詩歌變革和發展的前沿,既是參與者,也是記錄者,讓讀者從第一視角感受當代詩壇的風云變化,對當代漢語詩歌的發展歷程有更深的了解和思考。
唐曉渡,詩歌批評家、詩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54 年1月生于江蘇儀征,1982 年1月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先后供職于中國作家協會詩刊社和作家出版社,現為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研究員、《當代國際詩壇》主編。多年來主要致力于中國當代詩歌,尤其是先鋒詩歌的研究、評論和編纂工作,兼及詩歌創作和翻譯。主要著作有詩論、詩歌隨筆集《唐曉渡詩學論集》《與沉默對刺》《今天是每一天》《先行到失敗中去》《鏡內鏡外》等,譯作有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的藝術》等,主編或編選各種詩選數十種。先后參與創辦《幸存者》《現代漢詩》《當代國際詩壇》等詩刊。曾獲“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家獎”“教育部名欄·現 當代詩學研究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批評家獎”等獎項。
原標題:《北島:我們這代人違背了古訓,云游四方,成為時代的孤兒 | 純粹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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