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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曾玉蘭談多倫美術館:高光沉寂交替中的20年
2003年12月28日,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開館展“打開天空”的舉行,宣告著中國大陸第一家由政府主辦的公立當代美術館正式開放。
如今,正在展出的“‘迭代20’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建館二十周年特展”通過文獻與新作的并置對話,呼應當時、回應當下的藝術現象和思潮。
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開館之時,可謂開風氣之先,但20年來,有過高光也經歷過沉寂。在建館二十周年特展之際,澎湃藝術專訪了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館長曾玉蘭,回顧美術館與中國當代藝術共同經歷的20年。
“這20年間的變化是中國整個社會環境、經濟狀況、文化風氣變化的反應,促使我們去尋找一條符合自身情況,但是又不丟失美術館的功能和使命的發展道路。對于未來,希望在堅持自己的立場的同時,始終保持一種開放多元的視角與態度。”曾玉蘭說。

多倫現代美術館館長曾玉蘭
澎湃新聞:此次展覽“迭代20年”指向的是20年前2003年的開館展“打開天空”,作為策展人“迭代”概念包含著怎樣的策展理念?
曾玉蘭:“迭代”在漢語中是“四時更迭”變化往復的意思,后來作為一個計算機術語,對應的是英文的Iterative,我在此處也借用了這個計算機術語所含的不斷更迭更趨完善之意。
從美術館的角度,希望“迭代”能概括美術館本身和美術館所在的藝術現場、甚至時代的狀態。回顧過去,當代藝術在2000年左右才進入中國大陸公眾的視野,所以在2003年做開館展時,觀眾和媒體對于“當代藝術”充滿了新奇,把它當做新興事物。但經過20年,公眾對當代藝術接受和認知程度明顯提高的同時,當代藝術本身也面臨著更多的問題和瓶頸,包括商業化、娛樂化、與現實語境的沖突,以及藝術家在面對這些沖突中怎樣保持藝術本身的張力等等。

2003年,開館展“打開天空”時期,多倫現代美術館入口
20年間,當代藝術的評判基準也發生了變化。20年前最重要的是表達和呈現。今天有了更多的平臺,表達可能不再是問題,但是表達什么、如何去表達,可能是當下藝術家們面臨的更重要的問題。
2023年,“迭代20——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建館二十周年特展”開幕現場
澎湃新聞:多倫現代美術館是中國大陸首家公立當代藝術美術館,從開館到如今,有高光時刻,也有沉寂,20歲的多倫現代美術館本身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曾玉蘭:多倫現代美術館的變化,也可以用“迭代”概括。其中包含了機構自身的更新迭代。美術館2003年開館時,以“原創性、學術性、國際性”為理念,旨在發展研究、推廣、展示和收藏當代藝術等方向。當時定位是相當國際化的,且很早就開始做本土與國際藝術家駐留,但也曾一度因為企業化管理,需要通過租賃場地來維持美術館基本的運營。

多倫現代美術館
我在2014年進入多倫現代美術館,當時主要是做一些幕后工作和零星學術性項目。直到2017年,美術館的運營機制發生了改變,回歸虹口區文旅局,我們在區文旅局的支持下,重新梳理和定位了美術館未來的發展方向,更多回到建館的愿景和初衷,現在美術館的工作團隊也是2017年開始搭建起來的,到了2020年才基本成形,現在的團隊骨干都是有專業背景和熱情的年輕人。
所以這個“迭代”首先是美術館的歷史、工作團隊和運營機制的迭代,但“迭代”不是完全的斷裂,而是又接續到美術館創建時的理念和視野,并在此基礎上繼續往前,所以說“迭代”中包含著變化與接續兩層意思。
2023年,“迭代20——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建館二十周年特展”展覽現場
對于美術館曾經的高光和沉寂,我覺得首先是基于不同的環境、管理和運營模式的情況產生的,也與每個階段美術館里面具體執行的人有關系。所以我們不回避去談論沉寂的時刻,反而會很客觀的去看待這家機構自身的成長史。我覺得多倫的高光和沉寂是很有代表性的,它反映了20年間中國整個的社會環境、經濟狀況、文化風氣的變化。對于我們做美術館行業的人來說,這也是一種很寶貴的經驗,促使我們在今天去思考怎樣去找到一條符合自身情況,但是又不丟失美術館功能和使命的發展道路。
澎湃新聞:2003年至今的20年,也是上海藝術場館突飛猛進的20年,對于當下的藝術生態,多倫現代美術館有著怎樣的定位?
曾玉蘭:我覺得今天美術館的現場和生態,對于我們而言更是一種挑戰。藝術場館數量的激增,既是一件好事,同時也向藝術場館的投資人、管理運營者、從業者都提出了問題:這些藝術場館究竟為誰?如何做到差異化?如何找到自身的發展之道?這些都是需要不斷討論的問題。
僅以多倫美術館為例,2003年建館時,上海的美術館屈指可數,國有專注做當代藝術在中國大陸只有多倫一家,當時做了很多實驗性、開創性的工作。但20年后,上海登記在案的美術館已近百家,全中國就更多了。對我們而言,作為非營利性的學術機構,我們更為堅持的是學術的立場和判斷,同時認為美術館應該對公共文化服務承擔起責任。

“中國當代影像藝術年鑒”征稿海報
作為一家中小型的當代美術館,我們確實面臨很多現實的問題。比如收藏,我們目前的館藏包括繪畫、雕塑、攝影,動態影像等等。未來可能更傾向攝影和影像收藏,因為一方面收藏空間有限;另一方面,在當代藝術領域,媒介變化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線索,新媒體是當代藝術家更多去探索和實驗的,作為當代美術館,應該要去關注這個領域,所以我們今年也新確立了“中國當代影像藝術年鑒”項目,這個項目也代表了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未來發展的長期定位,聚焦“影像”,更關注實驗性、與現場有關聯、回應當下和現實的這部分影像藝術作品。
澎湃新聞:多倫作為一個區級的、與魯迅等文化名人的文脈相鄰的美術館,如何以在地文脈對話?
曾玉蘭:對于我們美術館來說,始終會強調一種“在地性”,強調對所處的社區和所在的當下面臨的具體藝術、現場問題持續的觀察、呈現、回應。

“脊梁—魯迅與新興版畫傳統”中木刻波流小組與公眾在地共同創作的 《江河之始流》

“脊梁—魯迅與新興版畫傳統”中展出的魯迅收藏過的珂勒惠支原作(從北京魯迅博物館借展)
比如,“歷史的暗室——周海嬰早期攝影展”“脊梁——魯迅與新興版畫傳統”等項目,都是與我們所在的多倫路、虹口區近現代歷史有關,我們試圖從影像歷史與版畫文獻的角度去補充對于地方文化的闡述。

周海嬰早期攝影展海報

周海嬰作品 1947年 上海
又比如2020年的“公·園”展關注了上海各個區的公園的歷史,其中特別的關注了虹口魯迅公園中的人群和現象,展開了對于所在區域社群和文化的研究。而在“步履不停:1995-2019年中國當代藝術的城市敘事”展覽中我們則通過委約調研與定制藝術家作品,把公共藝術作品植入到街區中,嘗試讓藝術成為連接美術館與社區、藝術家與大眾之間的橋梁。讓觀眾和藝術家都以現代都市的行者視角,共同感知當代城市的肌理,挖掘現代生活的細節,激發創造性思維,使重塑城市空間和公共生活成為可能。
“公·園”展中弗搭界小組的影像作品《星期六上午在魯迅公園》,關注魯迅公園里唱紅歌的老年人群體
澎湃新聞:從在地到遠方,20年來中國當代藝術生態經歷了怎樣的變化?多倫與中國乃至世界當代藝術有著怎樣的交流?
曾玉蘭:今天的現場和20年前的現場是完全不一樣的。藝術家有了更多展示的機會。但當下也是一個基準相對模糊的時代,20年前大家還是有非常明確的基準和方向,但今天會因為機會多、機構也多,基準的判斷變得似乎不太重要了。不過,我們要知道雖然有學者提出,“藝術史已經終結了”,但實際上它不會終結,而是以另外一種方式講述和編織,當代也一定有沉淀下來的內容。
今天中國的當代藝術生態是很豐富的,從藝術系統的角度來看雖然與西方完善的系統相比有很多的欠缺,但是它也是在目前的現實中產生的,有自己的特點,藝術家、策展人、市場、商業性機構,非營利性機構等互相影響,共同構成一個靈活的系統,比如我們這幾年就連續得到了上海藝術影像展(Photo Shanghai)、西岸藝術與設計博覽會的幫助和支持,邀請我們作為非營利機構在藝博會上與更多的機構和公眾交流。

“迭代20”藏品展在2023上海影像藝術博覽會現場
在剛剛結束的第十屆西岸藝博會中,我們在穹頂藝術中心呈現了“20年,20個瞬間”文獻與藏品展。作為非營利的學術性藝術機構,我們也會積極的參加這樣的活動,因為學術性機構參加商業性活動的目標最終還是為了進行學術宣傳和推廣。

“20年,20個瞬間”文獻與藏品展在第十屆西岸藝術與設計博覽會現場
在美術館層面,各家對美術館的認識不一樣、辦館理念和方向也不一樣,但我覺得至關重要的還是需要對于“美術館是什么”要有一個基本共識,不然會衍生出很多問題,美術館的投資人、經營者和從業者最終都會深受其害。但不管怎么樣,企業或私人愿意興建美術館,對社會整體而言是一種巨大的進步,只不過接下來就是發展完善的一個過程,這需要很長的路要走。
2020年,“公·園”展現場互動區囊括了上海的眾多公園
對于多倫現代美術館,雖然位于上海,面對的始終還是全球藝術史的概念。中國當代藝術也是在全球化背景下發生,本身就是全球當代藝術的一部分。今天無論是藝術家、策展人還是機構面對的都是全球化背景之下的問題,我們美術館無論是在邀請國內策展人策劃的項目還是與涉外機構合作的中外交流藝術項目中討論和回應的,既是全球化的議題,也是在地性的。比如2020年我們做的“公· 園”展覽,它就是一個非常有上海地域特點的展覽,關注和呈現了上海城市空間中的“公園”,但是“公園”的出現關聯著上海開埠以來的歷史,這其實是一個討論人群與公共空間關系議題的展覽。
“幾近天堂:錯識亞太地區的閑暇和勞作” 展覽現場
我們做的中外交流項目,它也絕對不會只是一個“引進展”,這是我們與所有合作伙伴達成的共識。比如說2021年與新西蘭駐滬領館共同主辦的“幾近天堂:錯識/亞太地區的閑暇和勞作”邀請了中國本土的先鋒創作者與來自新西蘭、薩摩亞、紐埃、湯加、菲律賓等國的藝術家共同參與,旨在反思全球化進程中亞太地區閑暇和勞作背后被忽視的地方歷史與文化,我們呈現了藝術家們是如何以藝術創作介入這些議題的,并討論了這種介入的有效性;而在2022年與德國駐滬領事館文教處共同主辦的“藝術·符號:無界共生”項目中,則呈現了來自中國、德國、瑞士、芬蘭、新加坡、韓國、美國的16組藝術家帶來的影像、聲音、攝影、裝置和行為表演作品,致力于打破對于被邊緣化的聾人群體的偏見與限制,呼喚我們的現場中更為開放、多元和包容的文化認知。

“藝術·符號無界共生” 海報

胡曉姝、浦文沅,手語詩歌:心手相連,2022 藝術·符號無界共生展覽作品
澎湃新聞:在2003年的媒體報道中,就有提出過“想做好一個美術館比辦好一次開業展難得多,成功的開幕展只能生效一時”,同時在此次建館20年的展覽中,參展藝術家們也期待下一個20年。在您的設想中,多倫美術館的未來會側重什么?有什么是要警惕的?
曾玉蘭:首先我很感激本次參展藝術家對美術館的支持,對我們提出了飽含情感的期待。對于美術館的未來發展,我們希望美術館能持續回應當下、回應現場,美術館內外的項目能更深入廣泛的引發觀眾的對話、討論、思考,美術館能真正成為公眾主動參與和自我成長的場所。
李景湖《遺址》在多倫路上展出。“步履不停:1995-2019年中國當代藝術的城市敘事”展覽委約作品
我也愿望未來多倫現代美術館能以一種更成熟的非營利機構的形式來進行管理與運營,雖然我們是一個小館,但也會去按照美術館應有的模式去做,強調學術研究、收藏,強調自主策展,以及公共教育的組織模式。秉承“迭代20”展覽的理念,我們希望下一個20年繼續相對客觀地書寫和記錄歷史與當下,這本身就是一種立場和態度。這次“迭代20”展覽開幕研討主題就是“重返現場的歷史”,是從歷史和現場的兩個維度去看待當代藝術生態的問題,有媒體朋友在現場提問這種“重返”的意義是什么?我的回應是:這不是簡單的去回顧多倫當年有多么風光,這些參展藝術家在當年又是多么的具有先鋒和實驗性,“重返”是指我們必須回到當代藝術的核心理念,必須有一種立場和判斷去看待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比如說當代藝術的創作、展示和研究在當下會面臨更多的禁忌與更復雜的限定,那我們又如何去面對這種現實?如何在看清現實之后仍然去保有一種思考和行動的能力,而不受困于這種現實?我覺得這就是我提“重返”的意義。
重返現場的“歷史”——“迭代20”開幕論壇
所以,在下一個20年,從我們美術館的立場來說,首先是我們始終保持著對于權威化、體制化、商業化、娛樂化的一種警惕;其次是我認為美術館本身應該就是一個實驗和探索的場域,而在我們中國今天的現實語境中關注當代藝術的美術館本身就是具有“替代性”特質的。正因為任何一個系統一旦建立就面臨著刻板化、權威化和體制化的危險。這也是我們關注和討論“替代性空間”的原因。我們不僅要關注藝術生態當中的現象、思潮和動態,希望對它進行一種更積極的梳理和推動;也是要讓美術館這個空間始終保有一種開放的姿態,以研究性視角去看待正在發生一切,如此才可能去做一些對現場有益的實質性的推動工作。期待我們能在下一個20年逐步的實現這些工作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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