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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東方主義”到逐漸祛魅,為何文藝作品普遍存在西藏情結?
消費西藏成為改革開放后影視劇的常態
在電視劇《創業時代》中,黃軒飾演的男主角創業受挫后決定暫離都市,騎行西藏洗滌心靈,到西藏后他心情大好,不但遇到了得道高人,還迎來了事業轉機,西藏成為男主角的心靈圣地,它和歲月靜好、遠離塵囂聯系在一起,一個與“浮躁的大都市”對立的圣潔符號在電視劇中冉冉升起。
在2017年的電影《岡仁波齊》中,張楊導演把鏡頭對準了西藏的朝圣者,不但記錄他們“禪修、念經、打坐、吃齋、做瑜伽”,還有對藏人“批發買鞋、砍制手板、制作糌粑、縫制牛皮圍裙”(引自《人物》)等細節的刻畫,把西藏的日常生活上升到一個神圣的氛圍,令人心向往之。有趣的是,導演張楊后來卷入到一次鬧劇中,在一篇《張楊導演,我愛你》的文章里,一位自稱女文青的女網友單方向透露自己與張楊導演的浪漫一夜情,許多看客因此嘲笑那些朝圣西藏的女文青,一些神圣的符號在鬧劇中成為道貌岸然的所指,而在網絡上,我們也總能看到關于西藏一夜情的流量帖子,神圣的西藏又被描述為性與謊言泛濫之地。

消費西藏成為改革開放后影視劇的常態,從1985年的《盜馬賊》開始,許多創作者就把視線對準了這片神秘的土地,《西藏往事》《天脊》《岡拉梅朵》《紅河谷》《靜靜的嘛呢石》《康定情歌》等,西藏以不同的面目呈現在熒幕中,盡管有萬瑪才旦等藏族導演的反獵奇處理,但在大部分反映西藏的國產影視劇中,西藏只是一個滿足都市人靈修欲望的“干凈之地”,所有被欲望都市傷害的人都不約而同跑去西藏,實現自凈,重回都市,甚至西藏還能給他們提供不期而至的艷遇、遠離塵囂的得道高僧、放浪形骸的吟游詩人,譬如小宋佳主演的《西藏往事》里,一個美國飛行員就在饑餓昏倒后被藏族女子雍措(小宋佳飾演)照顧,產生感情,實現靈魂洗滌。藏族女子在電影中成為一個提供拯救的符號,異邦人幻想的搖籃。
這種敘事在上世紀末好萊塢電影中屢見不鮮,不獨是西藏,整個東方作為一個神秘的文化領域,都成為美國人獵奇的對象,在《大班》《雙峰鎮》等電影中,總有東方女子主動對高大魁梧的美國人投懷送抱,她們的一舉一動都是美國人對東方女性的浪漫想象,而作為對比,東方男性往往以矮小怯弱的面目出現。在后殖民時期,占據話語霸權的國家通過這種文化建構來重建殖民記憶,在“以我為主”中取悅本國消費者。而如今,影視劇對西藏的這種消費也有這種“以我為主”的影子,神秘的西藏成為取悅城市中產的良藥,一系列獵奇景象充斥屏幕,真正的西藏人反而被邊緣了。
“美好遠方”與“邪惡都市”相伴相生
西藏被模糊為美好的遠方,而早在工業革命時期,美好遠方的意象就根植于文化領域,與“邪惡都市”相伴相生。從狄更斯、哈代筆下的倫敦到德萊塞、菲茨杰拉德筆下的紐約,大都市成為罪惡的溫床、純潔心靈的粉碎機、物欲橫流的修羅場,一個個淳樸的農村青年被異化,一盞盞希望的綠燈被熄滅,工業革命和技術進步讓作家們更優渥,卻也讓他們活在傳統遺失和同質化生活的焦慮中,于是他們創造出美好的烏托邦來慰藉心靈,安排主人公一次次去往遠方流浪、艷遇,而勇敢如梭羅,獨自住在馬薩諸塞州的瓦爾登湖畔,自己親手搭建的小木屋,過上一種追尋本真的詩意生活,并寫下日后傳遍海外的《瓦爾登湖》,成為反思工業文明的經典著作。

梭羅反思城市生活對人的利弊,他發現在當時的馬薩諸塞州,“勞動之人沒有閑暇休息,使勞碌的身體日漸復原。以致他無法保持灑脫的人際關系,其勞動到了市場上就不免貶值。所以除了做一臺機器之外,不會有空去干點別的事情”,而與此同時,都市人沉湎在攀比之中,“他們原本不會貧窮,但卻窮了一輩子,僅僅是因為他們心里老想自己得到一所跟鄰居住所一個樣的房子。”于是梭羅決定暫離復雜的人際關系,在遠離塵囂的環境中過上簡單而自足的生活。但梭羅大概沒有想到,自己反思消費社會的舉動,日后卻成為消費社會的裝潢之一,以“瓦爾登湖”為代表的田園牧歌意象成為都市中產的消費對象,標榜格調的精美佐料,越來越多人閱讀、參觀瓦爾登湖不再是為了反思消費文明,而是參與其中,通過“到此一游”來實現心靈按摩。
都市如此邪惡,遠方如此美好,到遠方去的人們卻會心甘情愿回到都市,這似乎是一個矛盾,卻有著根深蒂固的邏輯。因為都市既意味著邪惡、剝削、貪婪,也意味著機會、自由與理想,遠方雖然美好,卻只能是暫時的安樂窩,日子一長,就會出現乏味、單調的危機。而回到現實中,“神圣”的西藏、“流浪”的麗江、歲月靜好的大理,消費話語為市民提供一連串自由、純凈、治愈心靈的美好圖景,可那些自由的遐想之地,展覽的是溢價嚴重的商品、迎合城市中產趣味的建筑和一系列符合“格調”好讓旅游者合影留念的景觀。它們共同提供著平靜的幻想,淡化現實中根深蒂固的矛盾,“美好遠方”表面上與“邪惡都市”對立,其實二者互相依賴,沒有“邪惡都市”,何來對“美好遠方”一系列反都市文明特點的想象,而沒有“美好遠方”,“邪惡都市”的生活終會讓人厭煩甚至暴怒,秩序的打破就只是時間問題??梢姟靶皭憾际小毙枰粋€鎮靜劑,于是有了“美好遠方”。
西藏敘事:從“東方主義”到逐漸祛魅
幅員遼闊、海拔偏高、地處偏遠,兼有宗教和歷史傳說,西藏可以說是一個完美的“美好遠方”容器,所以早在大航海時代前,異國就對西藏抱有無窮無盡的“東方主義”想象。
在西方,據傳對西藏最古老的想象來自公元前5世紀希羅多德的著作《歷史》,希羅多德猜測:“印度北邊有一個民族,其居住的地方有碩大的螞蟻,擅淘金沙,它們在地下做窩,集聚金沙,可是白天總有淘金者過來把它們聚集的金沙偷走?!惫?世紀,地理學家托勒密的著作《地理》再次涉及了西藏。但無論是希羅多德還是托勒密對西藏的描述都模糊而抽象,不過是“一個遙遠東方的神秘注腳”,吸引著歐洲人聯想。到中世紀,隨著越來越多游記的出現,西藏的面目一點點豐滿起來,波斯的《世界境域志》說那是一個“與印度和漢地相鄰、由游牧民居住的非常貧瘠的地區”,但那里有“呈互相連在一起的幾顆羊頭狀的天然金塊”;馬可·波羅也說“(西藏)各條河流中蘊藏著大量的沙金”;而葡萄牙傳教士安多德神父對西藏的觀察比馬可·波羅更為細致,在一封名為《發現大震旦及西藏王國》的信中,他寫道:
“西藏的領土應該是廣闊的,似乎還是很好的可耕土壤,那里水源豐富,我們還看到那里盛產小麥、水稻,還有葡萄、桃等水果……然而,我們所看到的西藏首府卻是一片非常貧瘠的土地,它是從印度進入西藏后第一個城市,那里只產少量小麥,因為城郊的部分土地可以河水澆灌。那里牲口很多,有綿羊、山羊和馬,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傳教士的西藏敘事 以葡萄牙傳教士安多德為中心》)
大航海時代的西藏敘事主要由傳教士、探險家提供,他們對西藏的描述集中于地理和宗教,以及有無黃金的答疑。十九世紀后,隨著晚清社會危機的加劇和殖民者的入場,西藏的神秘被逐漸打破,一批批殖民者和奴隸主紛至沓來,人們發現西藏的確擁有美麗的自然風光,但這里的社會貧困拮據,大部分人被一小撮農奴主和宗教人士統治著,而所謂的黃金神話也只是謠傳。這一時期,具有殖民色彩的“東方主義”敘事成為書寫西藏的潮流,許多外國人把他們對東方的想象、對殖民地的好奇裝在西藏這個容器里,我們今天看到的種種對西藏的獵奇書寫,都能從當時找到源頭。這是西藏敘事熱火朝天的時期,卻是大部分西藏人失語的時期。

這種東方主義式的獵奇直到西藏解放后才告一段落,到上世紀八十年代,隨著先鋒文學的興起,一股先鋒審美的西藏熱又在文藝界興起,馬原、格非、寧肯等作家,或是本就出生于西藏,或是對西藏情有獨鐘,都紛紛運用先鋒文學的語言來描寫西藏,其中馬原的寫作最為典型,他的《拉薩河女神》、《岡底斯的誘惑》和《虛構》都與西藏有關,西藏成為主人公的救贖之地,也成為拯救現代文明、人類精神荒原的一個圖騰,但馬原過于沉迷于炫技,他常常把西藏和自己的敘事主張綁定在一起,把西藏作為一個先鋒的喻體來書寫,他神神叨叨的“元敘事”讓講述者凌駕于西藏之上,使得西藏在他的筆下顯得更加玄幻和模糊。如學者劉濤所說:“先鋒文學強調西藏的傳統、歷史、宗教等神秘性一面,但由于作者大都缺乏對西藏歷史、傳統、宗教等深入的研究和整體的把握,所以這一路逐漸日薄西山?!?/p>

九十年代后,先鋒文學走向下坡路,現實主義回暖,無論是文學還是電影對西藏的描寫都開始轉向“日?!?,創作者不再執著于挖掘西藏的神秘一面,而是試圖祛除“東方主義”的獵奇色彩,回歸到西藏更加世俗的一面。一批藏族作家或在藏區生活多年的作者脫穎而出,阿來的《塵埃落定》、萬瑪才旦的《靜靜的嘛呢石》都在走這個路子。阿來一頭扎入歷史中,寫的是西藏土司的興衰往事,處理的題材看似宏大,但阿來用了很多筆墨來書寫藏族人的日常,并沒有大肆渲染西藏的神秘或浪漫。而萬瑪才旦的《靜靜的嘛呢石》索性只寫一個西藏寺廟里的“三天日?!?。在電影中,他大量起用了藏族演員,鏡頭語言也極力克制,電影中少有“東方主義”敘事里泛濫的西藏浪漫景觀特寫,取而代之的是幾個小喇嘛來回于宗教生活和世俗生活間的小困惑。
從“東方主義”到“去東方主義”,西藏敘事經歷了一個從神秘到祛魅、從殖民偏見到回歸日常的過程,越來越多藏族人的聲音被發掘,西藏敘事變得豐富多元,但現今流行的西藏日?;瘯鴮懸膊⒎侨珶o問題,它容易讓敘事導向無節制的瑣碎,遮掩發現西藏社會、歷史、宗教與政治更深處的可能,所以,如何從中取舍,仍是考驗記錄西藏者的地方?;蛟S只有對西藏的社會與歷史、神圣與世俗有更清醒的了解,保持平視而非俯視或仰視的視角,一個更真實而細微的西藏才會浮現出來,而到那個時候,將會有更多人理解這片遼闊的土地,而不再對它大驚小怪。
參考資料:
1.阿來:《塵埃落定》;
2.馬原:《拉薩河女神》、《岡底斯的誘惑》、《虛構》;
3.梭羅:《瓦爾登湖》;
4.《人物》:《岡仁波齊,神圣即日常 | 導演張楊專訪》;
5.劉濤:《從想象到寫實——關于西藏的兩種敘事模式》;
6.韓小梅:《想象的西藏傳奇:16世紀之前西方文學中的西藏敘事》;
7.雷鳴:《論新世紀小說“西藏敘事”的幾個問題》;
8.韓小梅:《傳教士的西藏敘事 以葡萄牙傳教士安多德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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