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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光宗時代:悍后李鳳娘,瘋皇主天下

虞云國
2018-10-20 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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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后李鳳娘

李皇后出身將家。紹興十五年(1145)一天,她的父親李道見有一只黑鳳停息在軍營前的大石上,心里感到奇怪。回家后,知道女兒就在這天出世,這才想起有鳳來儀的吉兆,便以鳳娘作為二女兒的名字。十幾年后,李道出戍湖北,聽說道士皇甫坦善于相人,便在府第招待他,讓幾個女兒逐個出來拜見。見到李鳳娘,皇甫坦驚惶得不敢受拜,說:“這女孩將為天下母,我怎敢受她拜?”旁觀者都以為他胡說八道,李道卻聯想到黑鳳棲石的征兆,心中暗喜。

皇甫坦的風鑒之術,連宋高宗都十分相信,允許他進宮謁見。大約在紹興三十二年,皇甫坦出山入宮,高宗問他何事而來,他說:“做媒來。我為陛下尋得個好孫媳婦。”接著把李鳳娘出生故事搬說了一通。李鳳娘應召候選。同時入宮待選的還有皇太子妃錢氏之妹,其父便是兩知臨安府的錢端禮。宮禁內外之人都看好錢氏之妹,但高宗還是篤信皇甫坦的相術,為恭王聘了李鳳娘。

李鳳娘雖長就天姿,卻生性妒悍。乾道七年(1171)恭王立為皇太子,她也成了皇太子妃,性格越發驕橫悍狠了。太子入居東宮,左右侍奉的宮女人數自然不能與恭王府同日而語。李鳳娘受不了,經常在德壽宮與孝宗夫婦面前訴說太子左右的東長西短。高宗老大不高興,與皇后吳氏談話時后悔道:“畢竟武將之后。我被皇甫坦誤了!”孝宗也好幾次訓斥她:“你應該學太上皇后的后妃之德。如再只管與太子爭吵,我寧可廢掉你!”

孝宗只想鎮懾住她,并不打算真廢皇太子妃。李鳳娘卻又氣又怕,認為這是太上皇后吳氏在挑唆。冊立為皇后以后,李鳳娘更肆無忌憚、目中無人了。孝宗和謝皇后對太上皇帝高宗與太上皇后吳氏非常孝順恭敬,相形之下,李氏卻十分傲慢無禮,有時甚至乘著肩輿一直到重華宮內殿才停下。有一次,謝氏在談話時提到這類事情,李鳳娘竟惱羞成怒道:“我是官家的結發夫妻!”言外之意譏諷謝氏由嬪妃冊為中宮的。在場的太上皇孝宗聽到這種挑釁性回答,與太上皇后謝氏都怒不可遏。他事后想起內禪前夕黃洽的忠告,真的萌生了廢黜李鳳娘的念頭。他把自己信得過的故相老臣史浩召入重華宮,私下與他談起自己的打算。史浩堅決以為不可行。或許認識到廢后會引起政局風波,這事終于作罷。但李皇后對孝宗和太上皇后謝氏的怨懟卻越積越深。

光宗即位不久,就心臟不好。太上皇既擔憂又關心,從民間搞到了秘方,合了一大丸,據說服了心病即可痊愈,準備派人送去,又恐李皇后截留,便打算光宗每月四朝來問安時面交給他。大內宦官原就企圖制造三宮摩擦,好讓皇帝無暇萌生“盡誅此曹”的念頭,便對李皇后說:“太上合了一大丸藥,只等官家過宮便賜藥給他。萬一有意外,可怎么向祖宗、社稷交代啊!”李皇后聽說太上皇不同意立嘉王為皇太子,卻屬意于嘉國公,不能不多一份心眼,就派人去打探,果然有藥準備著,便銜恨在心,以為太上皇也太狠心。

李皇后決定為兒子博一次,也投石問路摸一下虛實。不久,恰有內宴,她突然當面向太上皇提出,請立嘉王為皇太子。孝宗自有考慮,沒立即表示同意。李鳳娘立馬發作:“我,是你們用六禮堂堂正正聘來的;嘉王,是我親生的,為什么不能立為皇太子?”太上皇勃然大怒。光宗沒有作聲,他明白皇后的用心,也知道太上皇不會輕改主意的。

李鳳娘像

內宴不歡而散后,李皇后一手拉著嘉王,一手抹著眼淚,把丸藥的事與不立皇太子拉扯在一起,向光宗哭訴:“壽皇不同意立嘉王,就是想廢你;給你服那顆大丸藥,就是讓嘉國公好早點繼位。”光宗受禪后,頗感貴為皇帝也并不如原先想象那樣能隨心所欲。重華宮的太上皇、慈福宮的太皇太后雖不過問朝政,但一個父親,一個祖母,自己每一句話語,每一個舉措,都必須看太母的臉色,聽壽皇的教訓,老大不自由。尤其太上皇,總讓他感到有一種父親對兒子的威懾。對太上皇執意讓魏王之子嘉國公作為自己皇位的繼承人,光宗本來就窩著一肚子火,現在一聽皇后的挑唆,也有點信以為真了。

光宗即位后,妃嬪也多起來了。宋代后宮之制,凡封郡夫人以上才有獨立的房院。紹熙時,自立房院的嬪嬙有黃貴妃、張婉儀、武才人、潘夫人、符夫人、大張夫人與小張夫人,最受恩寵的要數黃貴妃。早在淳熙后期,太上皇高宗見皇太子身邊沒有侍姬,就把黃氏賜給了他。光宗一即位,除冊立皇后李鳳娘外,還進封黃氏為貴妃。他把宮中收藏的揚無咎名畫《紅梅圖》賜她,還在畫上題詩一首:

去年枝上見紅芳,約略紅葩傅淺妝。

今日亭中足顏色,可能無意謝東皇?

以紅梅喻貴妃,以東皇自況,過去你紅葩淺妝,今天在我東皇照拂下,你位至貴妃,顏色十足,還不謝我嗎?調笑中透漏出對貴妃的昵愛。

在妃嬪隊中,皇帝“朝詠暮吟看不足,羨他逸蝶宿深枝”,對黃貴妃尤其專寵,李鳳娘自然妒火中燒,開始不擇手段地報復。一天,光宗在洗手時見宮女端盥盆的雙手嫩如柔荑,白似凝脂,愉悅之下,大感興趣。幾天后,皇后派人送來一具食盒,打開一看,皇帝差點嚇昏過去,食盒內盛放的竟是那宮女雪白的雙手。

紹熙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按慣例,光宗將主持即位后首次祭天地的大禮。宋代祭天地前,皇帝、宗室必須在前一天享太廟,受誓戒,而皇帝受誓戒后不能入住后宮,必須夜宿南郊青城的齋宮。李皇后就在大禮前一天虐殺了黃貴妃,派人去通報了貴妃“暴死”的消息,自己到玉津園散心去了。光宗在齋宮接到稟報,又驚駭,又憤怒,他絕不相信活生生的黃貴妃會一天之間無疾暴卒,猜想必是李鳳娘下的毒手。但明天是祭祀大典,他不能違背歷代禮制趕回后宮看個究竟,便哭泣個不停。

郊祀大禮在下半夜丑時七刻(即二十七日凌晨三時左右)開始。這時,星月當空,夜色清澄。光宗一夜淚流不止,懷疑黃貴妃是否真死了。但這時,他只能強打起精神,進入指定的位置,穿戴上袞冕,拿起大玉圭,準備主持大禮。

忽然,狂風驟起,把祭壇上燈燭全數吹滅,祭壇頓時漆黑一片。轉眼間,一兩朵將熄未滅的火苗被狂風猛地吹向了周圍的簾幕,簾幕撲剌剌傾倒下來,火舌卻狂竄起來,蔓延成勢不可擋的大火。光宗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嚇呆了。在場的陪祀人也都被狂風烈火驚退了。瞬間,大雨夾雜著冰雹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夜黑如墨,風火雨雹之中,眾人都自顧不暇,也無法前往救駕了。

不一會兒,天色霽晴,大火已被豪雨撲滅。曙光微熹中,玉帛牲牢狼藉遍地,連祭祀用的鎮圭也不知去向了。郊禮已無法進行。內侍們這才把嚇懵了的光宗扶上車駕,送回大內。昨天,接到黃貴妃暴死的噩耗,今天又受到大驚嚇,光宗自“以為獲罪于天,且憚壽皇譴怒,憂懼不寧”,“震懼感疾”,患上了精神分裂癥。

皇帝被送回大內,黃貴妃的死因大白。但光宗對悍后無可奈何,得知真相只能咬牙切齒,精神病徹底發作。實際上,精神病遺傳因子早就潛伏在光宗的體內,平日一無節制地酗酒,再加上震驚與恐懼的雙重猛擊,病情來勢洶洶,“噤不知人,但張口囈言”。

內侍馳報北內,太上皇帝孝宗與太上皇后謝氏連夜趕來探視,見光宗雖已睡去,卻仍滿口臆語。孝宗既擔心,又氣憤,便把李皇后喊來。李鳳娘與親信內侍大約隱瞞了虐殺貴妃事,只說皇帝飲酒過度而驟然發病的。太上皇大聲訓斥道:“你不好好照顧皇帝,反使他病到這等地步,全不顧宗廟社稷之重,”憤怒至極時扔下一句話:“萬一好不了,就族滅你李家!”

太上皇準備回時,光宗醒了,聽內侍說壽皇在,便矍然而起,驚怖地下榻叩頭,請罪不已。孝宗慰解再三,仍不能使他釋懷。回北內后,孝宗坐臥不安,又把丞相留正召來責備:“我讓你任相,卻不強諫,你干些什么事?”留正說:“不是不諫,沒奈何皇帝不聽。”孝宗說:“今后你須苦諫。皇帝如不聽納,他來問安時,我再好好勸他。”

光宗這一病可真不輕,太上皇在重華宮焚香祝天,祈禱兒子早日病愈。大約半個月后,他的病情才有所好轉。照例,冬至有大朝會,這種大朝會一年僅舉行三次,即元日、五月初一與冬至日。但皇帝病得連邁腳登樓都不行,只能免了。病情稍愈后,李皇后哭訴說:“我勸官家少喝酒,就是不聽。近來你病了,壽皇幾乎打算族滅我李家。我李家有什么罪過?”接著又把太上皇對留正說的話歪曲走樣地搬弄了一番:“聽留正得到圣語說:如再過宮,一定要留住官家,不讓還宮。”精神分裂癥病人,本就容易妄想別人暗算自己,光宗聽了李鳳娘這番話,再與她此前挑唆的丸藥、廢立等謠言串連起來,自此而后始終擔心太上皇要害他、廢他,內心深處視每月四朝重華宮為畏途險徑,總千方百計地找尋借口,推延日期,于是導致了持續數年的過宮風波。

一個精神病者主天下

郊禮以后的第15天,光宗才在內殿召見宰執大臣,他的病已不可能真正痊愈。再過半個多月,就是紹熙三年正月初一,照例應是正旦大朝會,也因皇帝有病取消了。而一月四朝重華宮的儀式,只能請宰執前往代行恭謝之禮。開春以后,病情稍有好轉,光宗才恢復升延和殿聽政,但五月一日大朝會,還是未能如期舉行。其后,皇帝雖勉強聽政,但大朝會卻只在紹熙五年元日舉行過一次,其他都付闕如。即便聽政,他對臣下也經常“目瞪不瞬,意思恍惚”。從紹熙二年歲末起的兩年多里,就由這樣一個精神病患者君臨天下的。

光宗的病情時好時壞,倒使李皇后更有機可乘,自紹熙三年后,政事多決于李皇后。不過,她對大政實在沒有多大興趣與能耐,只是一味為娘家大撈好處。宋代遵循漢朝非劉氏不王之制,開國以后,即便追贈王封也不輕用于外戚,李皇后卻封李家三代為王,兩個侄子都官拜節度使。紹熙三年十一月,李鳳娘再次歸謁家廟,推恩親屬26人,172人授為使臣,連門客都蔭補為官,恩蔭之濫為南宋以來所僅見。李氏家廟僭越規制,防護之兵居然比趙氏宗廟還多。這一切當然都以光宗的名義頒布詔旨的。

對皇帝受制于悍后,臣下不是沒有勸諫。據《宋史·羅點傳》,有一天,光宗在便殿召對他,羅點問:“近來,朝廷內外都相傳,說陛下內有所制,不能遽出,因而沉湎酒色,不恤政事,確有這等事嗎?”羅點是東宮舊僚,才敢以“內有所制,不能遽出”,來暗指光宗受制于皇后。光宗答道:“沒這事。”羅點見皇帝不愿正面承認,只得轉而進諫道:“我原就知道陛下不會不恤政事的。宮禁之間或有拂心亂意的事,姑且借酒自遣罷了。鄉下老百姓,閨門有不順心事兒,還縱酒解悶呢!不過,人主君臨天下,這心應像青天白日,風雨雷電過后,湛澈清明。怎能容許再有纖芥塵垢停留在天日上呢?”

紹熙五年初,起居舍人彭龜年進呈自編的《內治圣鑒》,光宗問了書的大旨,說:“祖宗家法最善,漢唐所不及,待外戚尤嚴。”接著,他看了龜年的《進書札子》,又說:“祖宗待外戚最嚴,此處便不可容易壞了。”龜年道:“祖宗不輕委外戚權任,也是愛養親戚之道。我這書大抵對女謁、宦官防之最嚴,這些人見了,恐怕不會讓陛下經常閱讀的。”光宗說:“不至于這樣。”但光宗在神智正常的紹熙初政時,就基本上受制于李氏,何況如今患了精神病。羅、彭的進諫對皇帝來說,猶如馬耳東風,至多換來口不由衷、言不符行的應答而已。

也許病情關系,對東宮舊僚與春坊舊人,光宗反倒較為信任和親近,對姜特立的眷念之情也從心底喚起而不可遏制。紹熙四年五月,他讓姜特立起任浙東馬步軍副總管,還準備召他入宮,賜錢2000貫作為行裝費。姜特立受召,光宗完全可能一念之轉將他留在朝內,就難免出現近佞弄權的政治局面。這一詔命立即遭到朝臣們的反對,彭龜年、蔡幼學、項安世等紛紛請皇帝收回成命。光宗卻在給事中謝深甫的繳駁上批道:“朕憫其舊臣,無辜而去,特與書行。”

反對最賣力的是丞相留正,動機依舊公私兼顧。他擔心姜特立應召赴闕,光宗顧念舊情留他在身邊,特立就會東山再起,伺機報自己當年排擠他出朝的一箭之仇。對留正來說,這可是前途攸關的較量。他對光宗說:“四年前,是我任右相時論列他招權納賄,才奉祠而去的。現在既然召他,我理當罷相。”光宗沒做出反應。過了幾天,留正逼光宗表態:“我與特立,理難并立于朝,請早賜處分。”光宗批道:“成命已行,朕無反悔,卿宜自處。”留正便居家待罪,試圖迫使皇帝改變主意。誰知過了七天,光宗仍不理不睬。

六月初一,留正出城,待罪六和塔,上奏請辭相位:“近年不知何人獻把定之說,陛下遂至每事堅執,斷不可回。我居家八日,出城三日,都不理不報,這都是把定之說誤了陛下。我怕長此以往,事情不論是非,陛下固執把定之說,言路就會斷絕。”紹熙初政,光宗就有“臨決機務,自任太過”的毛病,自從發病后,偏執本就是精神病癥狀之一,他也更固執難回了。見辭相奏疏也不能讓皇帝回心轉意,留正便把入仕以來所有任命告敕都繳了上去,移居范村僧舍待罪,乞歸田里,使君相僵持更升一級。但光宗既不許他歸田,又不召他回朝,就把左相撂在僧舍冷落著。

宋光宗像

九月四日是光宗生日重明節,理應由丞相率百官上壽。留正是左相,雖在待罪,卻未免職,他這天從范村趕回大內,在紫宸殿為光宗上壽。他還是戀位的。按例,左相應是百官班首,光宗卻下詔以右相葛邲為班首。留正不宜再立到丞相位上,好在他還有少保頭銜,只能沒趣地站在少保位子上。祝壽一結束,留正仍折回范村待罪。

歲末,光宗病情有所好轉,這些天是他幾個月來少有的理智清醒的日子。預定冬至向壽圣皇太后上尊號冊、寶的日子迫近了,而依例上冊、寶須以宰相為禮儀使,這次倘若再讓右相葛邲代行,于大禮不順。光宗對太皇太后一向尊重,便派人召留正回都堂理政,宣布姜特立仍任浙東副總管,但不再堅持召他入朝。留正去位待罪,行使制度許可的宰相規勸君上最激烈的舉動,前后長達一百四十余天。君相兩人懷著各自的目的,出于不同的心態,不負責任地視國事朝政為爭勝賭氣的兒戲,這在宋代歷史上是絕無前例的。見留正還朝,光宗似乎纖芥不存,顯得十分高興,他畢竟是個精神病患者。

初政時,光宗召還陳源,但沒重用,他仍厭惡那些近習。而如今內侍們播弄北內是非,他已聽得入耳了。紹熙四年夏,陳源遷為入內內侍省押班,光宗仍讓他做宦官頭領,并發還了籍沒的產業。陳源剛召回時,只讓徒黨搬弄些小是非,不敢做得太過火。而今得到這么個最親近皇帝的要職,便與宦官林億年、楊舜卿等沆瀣一氣,“日夜交牒其間”。皇帝對太上皇的疑忌心理在發病前就深層潛伏著,現在一經陳源一伙火上澆油,便更為加劇,致使過宮風波越鬧越兇。

對經筵講讀,皇帝越來越不耐煩,卻還要裝出重視帝學的姿態。從紹熙二年初起,他只在白天應付一下,晚講完全停了。一到晚上,一頭扎進酒杯里。御史臺主簿彭龜年就經筵晚講上了一奏,光宗覽奏說:“祖宗對經筵最是留意。”龜年說:“人君以一身擔天下大任,是非邪正須講學明理才能明白。”光宗不愿聽到自己邪正不明的話,立即說:“近日邪正卻是分明。”答話時分明有精神病患者常見的固執。龜年說:“但邪正之間,更須圣上常常密察,不可不謹慎。”光宗不以為然道:“畢竟今日正人多。”又問:“你對儒臣夜直有什么要說的?”龜年便說:“祖宗總在夜分之時召經筵官講讀,不僅為了窮究義理,而且為了消弭人欲。夜直如有一二儒臣,互以義理相磨礪,個中意味深長,不是其他能同日而語的。”“親儒生有益,的確如此。”光宗敷衍道。但事后依然我行我素,夜飲如故。

昏政已經司空見慣。韓侂胄是嘉王夫人韓氏的曾叔祖,其官位在紹熙年間扶搖直上,短短四年竟升遷了27年磨勘才達到的官階,光宗還想超授他四階,又相當于20年的正常遷轉,直到給事中尤袤繳駁才作罷。伶人胡永年積官至武功大夫,大概仗著戲演得好,請求讓其親族也享受任子入仕的待遇,這在宋制中絕無先例,光宗竟也一口同意。還是吏部尚書趙汝愚提出,以樂藝出身的人不能以恩蔭任子,并希望立為定法,這才制止了這事。

對政事的處理、官吏的任免,光宗往往隨著病情輕重與心緒好壞而是非不定,喜怒無常。黃裳任給事中僅一月,繳駁不當詔令達十余次而大拂帝意,他忘了曾在嘉王面前對其老師的褒獎,免去黃裳給事中兼王府翊善之職,改任兵部侍郎。還是嘉王不愿老師離去,向父皇求了情,光宗這才同意他繼續做翊善,但封駁之職卻被罷去了。

有一次,皇帝降內批除耶律適嘿為承宣使,給事中尤袤一再繳駁,光宗再以御筆宣諭他書行。尤袤盡管特與書讀放行,但同時上了一疏說:“天下,是祖宗的天下;爵祿,是祖宗的爵祿。壽皇以祖宗的天下傳陛下,怎可私用祖宗的爵祿給公議卑薄之人呢?”也許“壽皇以祖宗的天下傳陛下”一語刺痛了他,光宗怒不可遏,把奏議撕得粉碎。尤袤見國事乖戾,積憂成疾,臨終前上致仕遺表。尤袤是東宮舊僚,紹熙初政時君臣之際也算相得,光宗覽閱遺表后,照例須對上表之臣的追贈封賜做出指示,他卻將遺表擱在一邊,好幾個月都不做出相應的處理,也許竟忘記了。

自發病后,光宗對宗室、外戚與大臣“以薨卒聞,多不信”。紹熙四年夏,蜀帥吳挺死了,他是抗金名將吳璘的兒子。紹興和議前削兵權,諸大將兵柄盡奪,只有四川懸隔遙遠自成一區,吳玠、吳璘兄弟死后,“吳家軍”仍傳吳挺獨掌兵權,漸現坐大之勢。自虞允文以來,有遠見的大臣無不認為四川兵柄必須抓準時機妥善解決。如今吳挺剛死,其子吳曦位望尚低,且不在川中,正是遴選合適將才入川更代,解決蜀兵世襲的絕好機會。但光宗仍“以為傳聞失實,屏申奏而不信”,固執地認定吳挺還活著,奏報在誑騙他,竟然半年之久不置蜀帥。

理智清醒時,光宗似乎也想做個明君。紹熙四年初,他在便殿召見了提點福建刑獄辛棄疾。早在皇太子時,他就知道稼軒毅然南歸的傳奇事跡與力主抗金的慷慨詞章。這次召見,光宗一方面遷他的官職,一方面向他咨詢戰守事宜。棄疾指陳了荊襄對東南攻守的戰略意義:“荊襄合而為一則上流重,分而為二則上流輕。上流輕重,導致南北之所以成敗。”并對荊襄的兵柄分合、駐軍布防提出了具體建議,他最后希望朝廷“思安慮危,任賢使能”,“使國家有屹然金湯萬里之固”。但這番議論與建策沒有引起光宗的重視,也未見他對荊襄防守有具體的舉措。

這年進士廷試策,題目是光宗親擬的“問禮樂刑政之要”。在送呈御覽的策論中,有一篇鞭辟入里的議論引起了他的注意:“陛下之于壽皇蒞政二十八年之間,寧有一政一事之不在圣懷?而問安視寢之余,所以察辭而觀色,因此而得彼者,其端甚重,亦既得其機要而見諸施行矣。豈徒一月四朝而以為京邑之美觀也哉?”

這時正是光宗不朝壽皇,過宮風波越演越烈的當口,群臣的諫章雪片似地送入南內。讀到這段議論,光宗正中下懷,似乎為自己的偏執找到了堂皇的辯解。他認為,對他們父子關系,這段策論可謂最善解人意,當即把這篇廷對策由禮部奏名時的第三親擢為第一名。

當知道拔擢的是陳亮時,光宗喜形于色道:“天下英才,為朕所得。我親自看過的,果然不錯!”實際上,這段策論的意思很清楚:眼下要著手的禮樂刑政之事太多了,何必一定要講究一月四朝的表面形式呢?陳亮的經濟文章早就知名于世,聽到他擢為頭名狀元,太上皇與嘉王也都十分高興。光宗還特地交代翰林學士在賜第告詞里寫上:“朕之待爾,豈止是哉。”他準備將來大用陳亮,先授他僉書建康府判官廳公事,可惜陳亮未及赴任就病故了。

然而,在朝政處理上,狂躁、遺忘、偏執、猜忌等精神病癥狀,光宗都有明顯的表現。他的狂躁癥還不算太激烈,但與一般精神病者一樣,堅決認定自己不需要服藥與照料,對讓他服藥物,視他為病人的內侍們大發雷霆,連長、御藥都不能出現在左右,一天或驅逐數十人,宮掖之內,人人自危。

精神病者常見的怔忡恍惚、怠倦遺忘,讓光宗常把重大朝政忘諸腦后,今日遷延某事,明日遲滯某事,丟三落四是習以為常的。據陳傅良說,“班直待試于殿庭,侍從待命于郊外,往往邈然都不省記”;“甚者嘉邸有子而不奏告,掖庭有喪而不起發”。最苦惱的是宮廷儀衛,光宗經常晏朝,有時列仗已畢,只待皇帝臨朝,忽然傳諭“皇帝不上朝了”,儀衛們只能撤班。

紹熙初政時,光宗的性格已顯現出獨斷偏執的那個側面,發病以后,這一側面益發嚴重,直接影響對朝政的處理。對此,彭龜年的上奏有概括性描述:

期年以來,施為稍異,若示人以不可測者。政事舉措,稍不循節奏;進退臣下,頗不事禮貌。意欲所用,雖給舍屢繳而不可回;意所不欲,雖臺諫彈擊而不可動。宦寺蒞職于中禁,而不用誥命;內廷取財于總司,而特免錄黃。如此之類,未易悉數。其始,群臣爭之而不能得;其終,陛下行之而不復疑。一時操縱自我,予奪自我。

上朝對班是確保臺諫言事的制度性程序,光宗經常隔下不召;言官偶有論諫,光宗或是不施行,或是干脆將改為外任,免得他們喋喋不休。給事中、中書舍人繳奏不合理的詔書,本是宋代君權自我約束的有效措施之一,如今他們一有繳駁,光宗不是動用御批宣諭書行,就是將封駁官改除他職,免得他們一駁再駁。這些現象,紹熙初政時已不同程度地存在著,那時,人們有理由責備皇帝個人。然而,自紹熙二年郊禮發病起,已無理由再去譴責其本人。把江山社稷、國計民生交給一個精神病患者去主宰,讓一個業已喪失責任能力的人去擔當這一大任,他能負責嗎?

(本文摘自虞云國著《南宋行暮:宋光宗宋寧宗時代》,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9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布。)

    責任編輯:鐘源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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