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地應是政府依法、公開的行為，湖南衡東縣卻出現加油站私下拿著白紙征地的事。面對當地村民的不斷上訪，半月談記者向衡東縣政府主管領導、國土局、林業局等部門求證時，相關部門負責人明確表示，以加油站為征地單位的征收土地協議是非法的。有關部門也表態要嚴肅查處、大力整改，但“整改”不見蹤影、“調查”沒有進展，甚至還有人為私下征地當說客。

深夜白紙征地：“私人征地比國家征地劃得來”

一塊約3畝的林地位于衡炎高速連接線旁。衡東縣吳集鎮五里坪村五組的劉伍生、劉懷生、楊春娥等村民曾在此造林，獲得林權證。連接線一開通，這塊地就被人盯上了。

2016年4月22日晚上10點多，五里坪村村民陳平芝、村主任劉國云的哥哥劉東林與衡東雙虎加油站代表廖吉江3人來到劉伍生家里敲門。

“他們說高速連接線兩旁劃了紅線，禁止建住房，有老板想買五組這塊地。”劉伍生說，他一開始不同意，但陳平芝說，“這比國家征地劃得來，如果不簽字，到時候一分錢都拿不到。”

一番勸說后，陳平芝拿出空白信紙，稱“只要同意賣地，簽一個名字就給2000元”，并要劉伍生替單獨立戶的兩個兒子也簽上名。

“按照他們說的簽了3個名字，一共拿了6000元。”劉伍生回憶。劉懷生、楊春娥也回憶說，信紙上除了名字，沒有別的內容。

當晚，簽名的村民有10多人，大多是老年人。此后，有村民不同意賣地，村干部與開發商則以“提價”方式“做工作”，其中一個村民簽一個名字拿到7000元。

4份不同“征地協議”蹊蹺浮出水面

“簽字賣地”第二天，村民得知林地是賣給私人老板建加油站，且村民小組未召開會議研究，很多單獨立戶的年輕人完全不知情。隨后，部分村民送交聯名報告，向衡東縣吳集鎮政府及縣國土局、林業局等反映，私人征地屬于非法行為。

但這份報告沒有回音。不久，第一份附有部分村民簽名、沒有落款日期的“征收土地協議書”流傳開來，上面寫著“征地單位：衡東雙虎加油站”；劉伍生等人在空白紙上的簽名也離奇出現在協議書上。

此后一年多，村民持續舉報征地非法，但未見回應。2017年5月，雙虎加油站派人砍伐林木，開始施工。在村民向森林公安報警后，加油站宣稱已辦好所有合法手續。

2017年12月19日，半月談記者向衡東縣有關部門轉述群眾對雙虎加油站涉嫌“非法征地”的質疑。大約一周后，衡東縣國土局、林業局發來情況說明，聲稱相關手續合法齊全，并附上一份征地協議。

這是記者見到的第二份“征收土地協議書”。征地單位變為吳集鎮政府，落款日期為2016年9月25日。協議書上有21個村民簽名，但絕大部分名字與第一份協議書不同。

衡東縣國土局說，雙虎加油站用地2016年8月通過省政府審批，因擔心項目用地報批后無法實施征地，加油站業主在項目用地報批之前與當地村民簽訂了“意向協議”。其中，征地拆遷由縣政府委托吳集鎮政府實施，2017年3月雙虎加油站通過公開出讓方式取得該項目用地使用權。

今年1月中旬，半月談記者趕赴衡東縣調查。作為配合加油站征地的一方，村主任劉國云在面對記者采訪時，“一問三不知”，以“不懂得”“不記得”等理由來回答。

如今已擔任五里坪村五組組長的陳平芝承認，2016年4月22日晚，他的確陪同雙虎加油站人員去了劉伍生等村民家里找他們簽字征地。

雙虎加油站法人代表曹麗君否認村民是在空白信紙上簽字，并表示加油站與村民簽署的只是“意向協議”，并向記者出示了第三份“征收土地協議書”的復印件。其主體內容跟第一份協議書一致，征地單位仍寫著衡東雙虎加油站，但多了“意向稿”三個字。

然而，“意向協議”的說法，馬上就被森林公安“打臉”。出警處置糾紛的衡東縣森林公安局刑偵大隊長孫海南，向半月談記者出示了加油站提供給警方證明手續齊全合法的第四份“征收土地協議”。經過記者仔細比對，發現該協議除了沒有“意向稿”3個字，與第三份協議一模一樣。

一次征地，居然出現了4份不同的征地協議，諸多疑點顯示這些協議“有貓膩”。

其一，官方出示的征地協議書（第二份協議），落款日期與簽字時間嚴重不符。多名在協議上簽字的村民明確表示，他們都是在2017年12月20日左右簽字，而非一年多前的2016年9月25日。“村主任劉國云對我說有人在告，要重新簽個字，再讓縣里和鎮里通過，所以我就簽了。”村民劉紅中說。

其二，既然是簽的意向稿，為何在森林公安出警時，加油站提供的征地協議卻沒有“意向稿”三字。

其三，3份以雙虎加油站為征地單位的協議，部分簽名一模一樣，有些不可思議。而且，開發商未提供原件，這一跡象讓人懷疑。

“只要補償到位了，其他不是原則性問題”

本是再正常不過的征地手續，為何牽扯出如此多的協議？為何依據非法的私人征地協議，政府卻能辦出合法的征地手續？半月談記者梳理發現，這一“征地”事件存在涉嫌違法違規、不符合程序的問題。

當地國土局的報批依據、當地林業局轉讓林權的依據，都是以雙虎加油站為主體的征地協議。林權所有人多次要求查詢林權轉讓記錄，均被拒絕。

湖南省林業廳一位處長說，在土地征收過程中，辦理林地手續有嚴格的程序，需要證明沒有權屬糾紛，必須在土地所在地進行公示，沒有不同意見的情況下才能審批。然而，在林權所有人明確反對的情況下，衡東縣林業局還是辦理了林地占用和林權轉讓等手續。

衡東縣政府一位主管領導對半月談記者表示，以衡東雙虎加油站為征地單位的征收土地協議，肯定是沒有效力的，因為加油站不具備征地的主體資格。省政府批文沒有下來，就啟動了征地，雙虎加油站還涉嫌非法征地。按正常程序，只有省里批文下來，才能簽署征地協議書。

衡東縣國土局用地股股長周海燕說，征地最主要看對農民的補償到不到位，國土局主要是把這個關。“至于征地協議是在（省里批準）前簽，還是（省里批準）后簽，不是原則性問題。征地協議有問題，國土部門可以讓開發商改正。”

衡東縣國土局執法監察大隊大隊長顏華剛對半月談記者說，協議書雖然在法律層面不起作用，但是可以作為征地前期的參考依據，以應對項目在審批時出現老百姓不同意等意外情況。報批只能依據擬征地告知書，這個征地協議書是起到了“擬征地告知書”的作用。

政府對違法行為不可“棄權”

半月談記者了解到，在群眾反映私人征地不合法并向有關部門投訴和持續舉報后，當地有關政府人士“做起了思想工作”“玩起了拖延戰術”。

據了解，在媒體介入之后，衡東縣紀委、吳集鎮黨委政府、五里坪村支兩委及加油站開發商等方面，多次找到有關村民，希望賠錢了事。“別的地方征地也是這么搞。”縣里某負責人說。而五里坪村村支書甚至說“征地是事實婚姻，無法改變”。

在采訪中，衡東縣政府某領導強調，一旦有關職能部門、鄉鎮干部、村干部在這一征地事件中存在違紀違法行為，絕不姑息，必須嚴肅查處，大力整改。吳集鎮鎮長聶小華也表示，要配合有關部門把這個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如果因工作失誤存在問題，該承擔什么責任就承擔什么責任。

截至發稿時，記者采訪過去了8個多月，“整改”不見蹤影，“調查”沒有進展，加油站的施工仍在繼續。與此同時，雙虎加油站還利用同樣手段占了五里坪村四組的小塊土地，四組村民也走上信訪之路。

湖南省律協法律援助與公益法律事務委員會副主任、湖南睿邦律師事務所執行主任劉明等律師表示，根據相關法律規定，加油站沒有征地資格，即使其簽署了征地協議，也為無效協議，沒有法律效力。相關行政機關，在明知加油站私自征地違法的情況下，不僅不依法對違法行為進行處罰，反而違反征地法定程序，為其事后補救大開綠燈掩人耳目，涉嫌違紀違法，必須深查。 

（原題為《私下白紙征地，緣何“整改”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