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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菲爾茲獎得主杰曼諾夫:我從未見過一個失業的數學家
·杰曼諾夫覺得ChatGPT很神奇,但不稱之為“智能”。他讀過ChatGPT寫的論文,流暢卻沒有思想。ChatGPT更像是搜索引擎,以一種奇妙的方式組織網絡信息,他不認為大模型未來會具有意識。
·數學界從19世紀繼承下來了諸多未解決的老問題,其中包括了數學家的圣杯“黎曼猜想”,但杰曼諾夫不建議年輕人去攻克它,也沒人知道什么時候能夠解決這個難題。

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埃菲·杰曼諾夫。澎湃新聞記者胡逸璠 圖
20歲時的杰曼諾夫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可以解決數學問題,他就像一個不停訓練的運動員,突然之間突破了自己。19年后,他摘得了數學領域最高獎——菲爾茲獎。
埃菲·杰曼諾夫(Efim Zelmanov)既是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美國藝術與科學學院院士,也是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西班牙皇家科學院外籍院士。1955年,他出生于俄羅斯,1980年獲得俄羅斯新西伯利亞國立大學數學博士學位,畢業后在蘇聯科學院數學研究所工作。離開蘇聯后,杰曼諾夫曾在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1990-1994)、芝加哥大學(1994-1995)、耶魯大學(1995-2002)擔任教授,現任美國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教授,也是南方科技大學數學系講席教授。
他相信“數學能力”的存在,“在99.9%的情況下,可能最后什么結果都沒有得出來,但你還是要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研究,這就是所謂的數學能力。可能你可以解決,也可能你不一定能解決。”
杰曼諾夫在約當代數和李代數方面的工作已經確保他進入了20世紀最偉大的代數學家之列。后來他又解決了整個20世紀群論中最根本、最困難的問題,也就是限制Burnside問題(伯恩賽德問題),因此在1994年獲得了數學領域最高獎菲爾茲獎,當時他不到40歲。
杰曼諾夫說,他第一次通過郵件從國際數學聯盟的秘書那里得知獲獎消息時,覺得這一定是個惡作劇。所以他打電話給那位秘書,“如果這是一個玩笑,打了電話我就知道是誰在開玩笑了。”
年輕數學家的生活往往很艱難,生活沒有確定性。但獲得菲爾茲獎之后,杰曼諾夫的生活得到了改變,他開玩笑說自己也從數學轉到了公共關系,要接受媒體采訪了。但數學家總是“害羞的生物”,“他們不習慣接受采訪。”不過,11月6日在第六屆世界頂尖科學家論壇期間接受澎湃科技(www.kxwhcb.com)專訪前,他特意扣上了襯衫領口的扣子。
談到投身科研的年輕人所面臨的職業焦慮,杰曼諾夫說:“根據我30多年的美國高校工作經驗,我從未見過一個失業的數學家,也許他們根本不存在,當然很少有人留在學術界,大多數去了產業界,所以到處都需要高級數學家。”
年輕的數學家很艱難,年輕的藝術家、年輕的音樂家等,在每一個創造性的職業中,他們同樣有焦慮,“如果我明天沒有創造出新東西怎么辦”、“如果我失去了創作美麗畫作的能力該怎么辦”,因為沒人知道這種能力從何而來。他建議年輕學子們,要去一個能夠接受你的最好的地方,那里有最好的同學圍繞身邊,能從教授身上學到東西,能互相學習。盡管應帶著尊敬之心聆聽教授和老師,但決定還是要由自己做。要想解決教授們解決不了的問題,就必須有不同的做法。
數學界從19世紀繼承下來了諸多未解決的老問題,其中包括數學家的圣杯“黎曼猜想”,但杰曼諾夫不建議年輕人去攻克它,也沒人知道什么時候能夠解決這個難題。
以下是澎湃科技與埃菲·杰曼諾夫的對話實錄。
澎湃科技:作為數學家,你怎樣看待ChatGPT以及大語言模型的表現?
埃菲·杰曼諾夫:我認為它很棒,它真的很有用,也很驚艷。在你不會期待出現意外的情況下,它能幫你很多,比如旅行社。我們所做的事情中可能有90%都是由這些行為組成的。我不會稱它為人工智能,因為它根本不是任何智能,但它很棒。它有點像搜索引擎,提供給你互聯網上已經存在的東西,并以一種奇妙的方式組織這些信息,這不是智能,但非常有用。
澎湃科技:但它經常一本正經胡說八道。
埃菲·杰曼諾夫:是的,但它正在變得越來越好。我讀過ChatGPT寫的論文,它寫得很流暢。但我看不出它有什么思想,它寫出來的東西沒有意義。我不認為它是無稽之談,但我認為它是無意義的。
澎湃科技:它最終會具有意識和人格嗎?
埃菲·杰曼諾夫:我不這么認為。它只是一個搜索引擎,它怎么會有意識呢,哈哈哈哈。那么我們就會遇到一個問題,什么是智能,什么是意識,什么是靈魂,我認為它沒有。
澎湃科技:你的科研靈感來自哪里?如何堅持研究,即便沒有任何結果?
埃菲·杰曼諾夫:這是一個大問題,因為數學家會不間斷地思考一個問題,可能需要一年、兩年、三年,然后也許你會解決一個問題,也許不會。在99.9%的時間里,你想這個問題,卻什么也想不出來。所以有的人中途放棄,有的人繼續堅持,最后解決了問題,我知道有這種情況。他們從哪里獲得靈感呢?這是個好問題。這就是答案的本質,這是數學能力的核心,僅僅是有些人做,有些人不做。不僅在數學領域,化學家們也可能花費數年時間來研究一個問題。

青年學生圍繞美國數學家杰曼諾夫詢問數學問題。澎湃新聞記者張靜 圖
澎湃科技:你有什么好建議可以給年輕的學生,或者年輕的數學科研人員?
埃菲·杰曼諾夫:首先,我相信有數學能力這種東西存在,有些人有數學能力,有些人可能沒有。如果一個人決定了數學目標,這是一個重要決定,因為在某種程度上,年輕數學家的生活很艱難。通常他們在一個地方獲得學士學位,至少在美國他們被鼓勵去不同的地方讀研究生,在第三個地方攻讀博士學位,然后去另一個地方,沒有任何確定性。如果他們最終成功并找到了一份固定的工作,那就太好了。美國和世界都稱數學家為職業,它在最佳職業排行榜上排名第一。
澎湃科技:很多年輕人投身科研,但他們經常焦慮。
埃菲·杰曼諾夫:是的。
澎湃科技:他們面臨多種壓力,比如續聘、升職。所以怎樣才能緩解他們的焦慮?
埃菲·杰曼諾夫:根據我30多年的美國高校工作經驗,我從未見過一個失業的數學家,也許他們根本不存在,當然很少有人留在學術界,大多數去了產業界,所以到處都需要高級數學家。在2008年,美國出現了金融危機,很多人失業了。那一年,攻讀數學專業的人數在一年內增加了5倍,因為人們開始考慮工作。
我相信,如果我們談論年輕的藝術家、年輕的音樂家,在每一個創造性的職業中,他們也有很多同樣的焦慮,“如果我明天沒有創造出新東西怎么辦”。我遇到過很多頂尖的數學家,他們非常優秀,職位也很穩定,但他們也有那種焦慮。就像藝術家可能會焦慮,“如果我失去了創作美麗畫作的能力該怎么辦”,因為沒人知道這種能力從何而來。
澎湃科技:我們該如何支持青年科研人員,比如給他們更多經費?
埃菲·杰曼諾夫:我不知道他們在中國可以拿到多少。我知道情況很復雜。足夠多的資助可能會撥款給年紀大的人,但年輕人可能需要很少的錢來參加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的會議。如果他們導師有很好的撥款,可能對他們會有所幫助。如果不是這樣,尤其不是人人都來自清華、北大,而是來自小地方,一些錢就可以讓他們走得更遠。
澎湃科技:在你成長過程中或者科研生涯中,有哪些亮點時刻?可以分享你的故事嗎?
埃菲·杰曼諾夫:我想第一個時刻是我20歲時,那時候是我在大學里的第四年,我第一次覺得我可以解決問題,就像一個運動員,不停訓練、訓練、訓練,結果不會立刻出現,但突然之間就出現了,所以那大概是我20歲的時候,做了一系列代數工作。
第二個時刻是我解決了一個群論問題,也就是Burnside問題(伯恩賽德問題)。
第三個階段有點不同,我獲得了菲爾茲獎,在那之后它改變了我的生活,我想我從數學轉到了公共關系,數學家是害羞的生物,他們不習慣接受記者的采訪,哈哈哈哈。我1994年拿到了這個獎,很多年以前了。
澎湃科技:你覺得當下最有挑戰的科學難題是什么?
埃菲·杰曼諾夫:讓我來談談數學吧。我們從19世紀繼承了一些老問題,它們已經存在了200年,比如黎曼猜想,這是數學家的圣杯,是最著名的數學問題。但我不建議年輕人去攻克它,沒人知道什么時候這個問題會被解決。有關于這個問題的電影(注:根據飽受精神疾病困擾的美國天才數學家約翰·納什的真實事跡改編的電影《美麗心靈》。納什曾在20世紀50年代后期研究過黎曼猜想,在那之后不久患上了精神分裂癥)。
然后是應用數學,它的性質完全不同。我認為直到本世紀末,應用數學中最重要的核心問題將是如何處理大型稀疏方程組。這個問題在所有應用中無處不在。很多人都在研究它。沒有人知道需要哪種數學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也許會有一些新的數學方法來解決它。這幾乎是一個產業問題。每一次進步立即投入應用中,就會節省成百上千萬美元、成百上千萬元人民幣。
澎湃科技:科研中如何才能實現原始創新?數學可能會和化學、物理研究不太一樣。
埃菲·杰曼諾夫:如果去看看歷史就會發現,科學界在認識到一項非常重要的新研究方面做得很好,相對論打敗了想象,它立即得到了認可,很少有例子是不能立即得到認可的。今年獲得諾獎的mRNA疫苗研究者曾經不被認可,這個成果來得晚了一點,后來遇到了新冠疫情。但大多數時候,科學界都知道好的科學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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