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只有大興調查研究之風，才能把新聞寫在祖國大地上。

自2016年起，澎湃新聞就與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合作開展調查研究實踐活動，創立了“記錄中國”這一品牌。今年是“記錄中國”出發的第8年，聚焦“中國式現代化的城市圖景”。

近日，澎湃新聞與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共同組成的“記錄中國”團隊，就高質量發展、傳統產業轉型升級、文旅產業壯大、城市IP打造等諸多議題分赴多個城市深入調研，形成了一系列調研成果，真正做到了“把新聞寫在祖國大地上”。

今天的這篇報道來自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瑞麗市，帶來瑞麗翡翠行業發展的相關情況。

瑞麗的夜來得遲，八點的天還黑不透，翡翠夜市卻等不及要開張。

當地一家頂有名氣的翡翠直播基地里，直播版“瘋狂的石頭”正在上演：主播在鏡頭前賣力講解，周邊緊緊圍著的一圈人是直播氣氛組，他們踩在塑料凳子上賣力捧哏，桌上還有幾臺實時更新直播與銷售數據的電腦。

這是疫情之后的瑞麗小城里再普通不過的一個晚上，有些嘈雜的直播基地中，一切交易都按著既定的規則穩步進行。而這份“嘈雜”，瑞麗百姓和翡翠商人們等了太久。

瑞麗市一家電商基地里一排排的直播米柜。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學生 項佳俊 圖

緬甸是全球翡翠最主要的產區。地處中緬邊境的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瑞麗市與緬甸幾個大型翡翠礦區的直線距離很近，因區域優勢等原因，瑞麗也被稱為“中緬翡翠源頭第一站”。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瑞麗當地的翡翠貿易再次繁榮起來。四十多年里，瑞麗翡翠業幾經沉浮，經歷了翡翠擺件、翡翠飾品的線下火爆銷售時期，又迎來了直播時代。

2016年，直播帶貨的“風”刮到瑞麗，也刮進了翡翠銷售行業。到2019年時，瑞麗當地的翡翠直播銷售額實現大幅增長。只是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打破了一切，十余次“封城”之后的瑞麗人口，從最高峰時的五十余萬人降至十余萬人。

新冠病毒感染實施乙類乙管之后，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記錄中國”團隊來到雨季中的邊境小城瑞麗，實地探訪當地翡翠行業的發展和疫后復蘇情況。當地政府與企業也期待那些曾經外遷的翡翠商人回歸瑞麗。

毛料進口、成品銷售，瑞麗曾占據主導地位

因緊挨著緬甸，瑞麗這座邊境小城的外貿生意一直很紅火，瑞麗市進出口總額曾一度居云南省前列。而在所有進出口的物資中，翡翠玉石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物品之一。

其實翡翠成為奢侈品繼而受到追捧，也不過是清代末年以來的事情。 

官方微信公眾號“云南地方志”寫道，清朝末年，翡翠成為“皇家玉”，身價飆升，盛況空前。西南大學碩士研究生李玉蘭在其2022年5月提交的碩士學位論文《明清時期翡翠在中國社會的流通、消費與意義變遷研究》中也寫道，從明到清末之間，翡翠的商業價值與文化屬性的變遷過程，正是自然資源、國家權力和商業消費相互影響，共同作用的過程，也正是這些因素共同創造了當下社會中作為奢侈品的翡翠。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瑞麗的地下珠寶交易市場已形成一定規模，真貨假貨夾雜其中。瑞麗珠寶玉石首飾行業協會秘書長鄺山回憶，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時，瑞麗決定放開珠寶市場，允許私營企業和個體工商戶經營珠寶玉石。1992年，不僅在瑞麗，在全國也很有名氣的“瑞麗珠寶街”誕生了。

瑞麗“多寶之城”胞波街攤位上售賣的翡翠商品。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學生 項佳俊 圖

因地理優勢，翡翠毛料多經瑞麗進入中國，加工成翡翠擺件、翡翠飾品等商品后再發往全國多個省份。

直到2001年，緬甸政府對翡翠毛料的交易、出口政策作出調整，限制翡翠原石的陸路運輸。于是翡翠原石出口只得改走航運，從仰光出發，經馬六甲海峽抵達香港，再運往廣東。

緬甸政策調整，云南翡翠產業遭受沖擊。而同一時期，廣東揭陽、四會、平洲等地翡翠加工業則快速發展。

《寶石和寶石學雜志》2016年第1期的文章《云南省珠寶玉石產業可持續發展問題探討》中記錄了這樣一組數據：2001年到2007年，全國玉石毛料年需求量由1萬噸增至3萬噸左右，而2001年云南進口量與進口金額為2694噸、707萬美元，2006年已降至1922噸、387萬美元。在2007年，廣東的珠寶玉石銷售額則已超過1000億元，占全國行業銷售總收入近60%。

2009年，經過云南省政府等有關部門多次溝通與協調，緬甸政府放開了翡翠毛料陸路出口的限制，恢復了陸路出口通道。

《云南省珠寶玉石產業可持續發展問題探討》一文中提到，2009年，云南翡翠原料進口量迅速增至2443噸。到2010年云南翡翠原料進口3030噸（包括走私翡翠原料數量）。2011年3月，緬甸公盤60％的毛料由瑞麗口岸入關，改變了過去以海運為主的運輸方式。2011年上半年，云南進口翡翠玉石毛料達5237噸，占全國的90％。

微信公眾號“云南地方志”也提到：同時期，云南加強對翡翠飾品分級、質量等級評價、珠寶玉石質量監督、價值評估等方面的規范，營造良好的政策環境。且緬甸翡翠主產地與云南接壤，云南借此優勢占據了翡翠產業鏈從源頭的毛料進口到終端成品銷售的主導地位。

商海沉浮

鄺山上世紀九十年代就來到了瑞麗，他見證了瑞麗翡翠行業發展的風風雨雨。

2012年中央“八項規定”出臺后，翡翠擺件這樣的奢侈品禮物銷量大跌，連帶著玉雕師都幾乎失業，沒了生意可做。“那個時候珠寶多么困難，可以說有的店一個月不開張是很正常的一個事情。”鄺山回憶，不過很多珠寶商人前期已有了大量積累，靠著吃老本也度過了那段時間。

瑞麗市樣樣好國際珠寶有限公司（簡稱“樣樣好”）是當地一家經營翡翠生意頗有年頭的公司。

樣樣好總經理蔡鑫回憶，家里的長輩從2007年開始從事翡翠生意，大致經歷了幾個階段。最開始是翡翠毛料進口，那時候翡翠擺件賣得很好。此后云南旅游業興起，又帶起來翡翠飾品的旅游購物。2017年左右起，便是以電商直播為主了。

大約是2017年前后，云南省加強對旅游市場的監管，尤其是旅游購物管理得更嚴格了，公司主營的線下旅游購物生意受到很大影響。“如果你不及時轉型，還做線下（生意）日子就很難過。”蔡鑫說，公司生意最困難的時期就是云南省整治旅游購物到直播電商興起之間的這段時間。此后三年疫情，公司發展也遇到一定困難。

蟄伏多年的瑞麗翡翠商人都在等待下一個風口的來臨，可當直播電商的風吹來時，說不好誰會站得更高，誰會摔下來。

樣樣好電商基地內，商戶正在直播。王越 圖

多位瑞麗當地翡翠行業的資深從業人士回憶，2016年翡翠直播在瑞麗有了萌芽，2017年翡翠直播興起，2018年和2019年翡翠直播進入了一個爆發性增長的階段。

云南翡翠王朝網絡科技有限公司（簡稱“翡翠王朝”）是瑞麗當地一家頗有規模的翡翠銷售企業。翡翠王朝黨支部書記谷泉音回憶，2019年，翡翠王朝聯合抖音在瑞麗成立了全國第一個珠寶玉石直播基地——“多寶之城”。

“早幾年瑞麗的博主都沒怎么拍過短視頻，就發了一條山上挖礦、礦井爆炸的視頻，一下子火了，這個賬號的直播間在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內流量火爆，涌進了七八萬人。”谷泉音說，“直播間七八萬人是什么概念，商家完全承接不住，貨一大包一大包拿出來就搶掉了，整個運營體系和管理體系也根本接不住，當時是屬于一種火山噴發無序的狀態。只不過這樣的時間非常短暫，就兩三個月的時間。”

“2019年至2021年，差不多一年的翡翠交易額可以達到100多個億，高峰時期從我們這個基地發出的翡翠產品可以達到每日75000單，平均是4萬至5萬單。”谷泉音回憶。

溫老板是最早趕上翡翠直播風口那批人中的一個，他在樣樣好里租了鋪面，專做原石直播生意。

2016年直播電商在瑞麗才露頭角，他便在朋友的介紹下從三亞到瑞麗做翡翠原石直播生意。最好的幾年溫老板都趕上了：“2017、2018、2019年那三年生意很好做，成交額一個月就可以做上千萬。”

溫老板的直播店鋪里，緬甸小伙為翡翠原石“開窗”。 澎湃新聞記者高宇婷 圖

“瑞麗人特別拼！”鄺山這樣描述，“一天連續作戰十幾個小時對他們來講都是家常便飯，嗓子喊啞了明天繼續來。”

2019年，“多寶之城”的直播大廈內1100家翡翠商戶集中在此。除本地商戶外，北京、上海、廣州、杭州的內容創作與運營團隊也紛紛趕來，扮著各種造型搞直播、拍短視頻。“就像一個影視拍攝基地一樣。”谷泉音說。

畢竟，那個即使翡翠價格昂貴也不愁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人們都希望在“正軌”之上的翡翠生意能火得再久一點。

可當直播興起的時候，曾經盛極一時的瑞麗珠寶街這種線下門店卻迎來了“至暗時刻”。這條瑞麗本地人稱作“老珠寶街”的地方，在生意鼎盛時期，“60萬轉讓費都找不到鋪面”，瑞麗市玉雕師協會會長吳兆國說，而如今，線下生意難做，0元轉讓費也不再有人接手了。

瑞麗的翡翠商家正在直播。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學生 項佳俊 圖

疫情三年，有人堅守、有人離開

直播間里驚人的銷量并沒有持續太久，疫情的突襲打亂了所有人的計劃。而疫情三年瑞麗“封城”十余次，這座守住國門的小城也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

有大量原本在瑞麗做生意的外地人離開了瑞麗。媒體報道，2020年瑞麗政府工作報告指出當時曾在4天內完成城區28.7萬人的全員核酸檢測，而到了2022年4月，瑞麗城區及部分鄉鎮重點村組核酸采樣檢測數降到了19.2萬人。

不過仍舊有一部分人決定留下來，其中包括蔡鑫。

“很多人已經都離開瑞麗了，放棄了。我們一個本土企業的話，對瑞麗還是有信心，就賭了一把。”蔡鑫說。

一方面，蔡鑫和團隊沒有停止對園區的改造，2021年和2022年，公司繼續投入2700余萬元改擴建直播間120間、線下米柜4000余米。另一方面他們也開始自救，疫情期間公司在騰沖建立直播基地，將3000多家商戶帶去直播。“這部分商家等疫情結束了，我們又把他們帶回來了。”

到今年8月，樣樣好電商直播基地每天的人流量可達到1萬人次，有銷售翡翠原石和翡翠飾品的商戶700余家。截至今年7月，翡翠王朝經營的“多寶之城”直播基地已有800多戶商家陸續開工。

疫情之后，也有外來商人到瑞麗淘金。

陳姐是今年3月進駐“多寶之城”胞波街的新商戶。因為在騰沖旅行途經瑞麗，看中了這里的市場行情，她很快決定今年3月18日在瑞麗開張新鋪面。2018年她到廣東四會做玉石批發，也是選在這一天開張。

胞波街內不少外籍攤販已經回歸。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學生 項佳俊 圖

盡管盤下了兩大排店面，她在這里的生意主要還是依靠柜臺后坐滿了的主播們。“他們（主播）多的時候能成幾十單，少了一天也有七八單。”目前，陳姐在瑞麗的成交額中線上占比超九成。

“這里（瑞麗）以毛石為主，揭陽以精品為主，四會以掛件、手鐲、擺件為主。但綜合考慮交通物流的影響的話，我們的重心還是放在廣東那兒。”陳姐說。

相比堅守本地的企業家和陳姐這樣為數不多的外來商人，更多是翡翠頭部銷售商家重心外遷、人員回歸難。

人少了，是張師傅這幾年在瑞麗開網約車最明顯的感受之一。“原來瑞麗姐告口岸的中緬街、小國門這邊，很多小商戶售賣零食，鋪面全是滿的。現在你看，（鋪面）都還關著。之前疫情的時候，我在城區路上開七十、八十碼都沒問題。”他苦笑道。

鄺山也坦言，“多寶之城”的不少翡翠商戶與直播博主都遷去了廣東。

人員大量流失，翡翠供貨量也無法保障。“疫情對原石進口影響很大，原材料貴了很多。”溫老板說。蔡鑫也提到，即使是“解封”后的當下，緬甸對于翡翠原材料依然在持續收緊。

谷泉音也表示，去年年底放開以后，他們公司的成交量恢復了60%左右。疫情前每天75000單的銷售盛況，如今達不到一半。一些大商家也還沒回來。谷泉音解釋，所謂的大商家，是指一天能保持上萬單銷量的團隊。

“大商家的團隊規模約在400人，團隊整體遷移成本很高。他們搬到廣東那兒扎根下來，就算考慮回瑞麗，可能也只會有一個小分隊回來。”谷泉音稱，至于頭部企業，目前回歸“多寶之城”的基本沒有。

中緬胞波街入口。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學生 項佳俊 圖

緩步向好的瑞麗小城

今年四月以來，瑞麗當地的翡翠企業也舉辦了“國際珠寶節”等大型活動，希望把老朋友們召喚回瑞麗。

秀秀是一位2019年到瑞麗從事翡翠直播銷售工作的短視頻博主。在她看來，相比廣東揭陽等地，在瑞麗做翡翠直播生意自有其優勢。

秀秀記得2019年剛到瑞麗時，視頻流量很好，因為很多人不了解瑞麗的邊境生活。今年疫情過后，她的短視頻號流量也逐步回暖。

“比年初剛開市的時候要好很多，因為現在一些小商家或者中型商家都回來了很多。從10月中旬開始，我們的賬號流量已經平均在‘10萬+’，有幾條視頻已突破幾百萬的播放量了。”秀秀說，對于瑞麗的未來，以及在瑞麗發展的前景，她還是很有信心。

不過，一些翡翠業內人士依舊對于行業的發展持審慎態度。一方面是緬甸已經停止了部分礦區的玉石開采。緬甸自然環境保護部曾在2022年4月1日起發布規定，禁止包括克欽邦隆欽和帕敢翡翠礦區在內的部分玉礦區開采原石。

另外市場監管嚴格、直播內卷化等多重因素影響下，直播帶貨給翡翠帶來的紅利已逐漸淡去。鄺山感慨：“過去嘩一下爆一個號的情況，不太可能再出現了。”

溫老板也有擔憂，目前生意大概恢復到他預期的五六成。他認為，下一次翡翠生意騰飛來臨之前，還是要聚人心、聚人氣、引好石。

但今年以來，一些利好瑞麗發展的政策也陸續釋放。

比如入境政策方面，官方微信公眾號“掌上瑞麗”今年9月發布消息，經中緬雙方磋商同意，自9月1日起，緬方人員可持舊版“藍卡”從中緬邊境口岸通道入境中國。

這則消息還提到，自2023年1月8日瑞麗口岸全面恢復通關以來，中緬兩國的邊境貿易、探親訪友、看病就醫、商務合作持續升溫，出入境人員從1月份的日均600余人次升至8月份的日均1.3萬余人次。8月22日，瑞麗口岸出入境客流突破1.5萬人次。口岸經濟呈現出強勁的發展勢頭。

蔡鑫看到這條消息也開心，他在朋友圈寫道：“國際小城”的快樂又要回來了。

在翡翠原料方面也有利好消息。《德宏團結報》今年8月發布消息，8月22日至26日，緬甸珠寶玉石協會主席吳敏漢率代表團一行12人到德宏州考察交流。這則消息提到，考察期間，緬甸珠寶玉石協會與德宏職業學院簽署了合作備忘錄，明確了雙方互派師生學習，緬方向中方捐贈1噸珠寶原料。

不少翡翠業內人士對有“中緬翡翠源頭第一站”之稱的瑞麗也依舊看好。事實上，瑞麗的人氣正在慢慢恢復。據官方微信公眾號“掌上瑞麗”消息，2023年中秋節、國慶節期間，瑞麗市接待游客31.44萬人次，按可比口徑同比增長941.19%。實現旅游業總收入2.78億元，按可比口徑同比增長120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