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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愛樂新晉圓號首席曾韻:我已做好重新上學的準備
柏林愛樂樂團發布曾韻成為新晉圓號首席的消息后,曾韻的三個社交APP——微信、Instagram、Messenger,瞬間炸了。一直到官宣后的第二天晚上,他才回復完所有的祝賀信息。
“不知是真是假,像做夢一樣?!?1月2日,首席考核結束不久,柏林愛樂便公布了結果,得知結果那一刻,曾韻整個人是蒙的。
去年6月,曾韻才考入有著450多年歷史的柏林國家歌劇院管弦樂團,被巴倫博伊姆欽定為圓號首席。今年11月,曾韻又順利闖關,考入有著古典樂界“第一天團”之稱的柏林愛樂,成為繼中提琴家梅第揚后,第二位敲開天團大門的中國演奏家。
這個喜訊很快傳到國內,刷屏了朋友圈。
曾韻出生于1999年,出身于圓號世家,從爺爺到父親再到自己,家中三代人吹圓號。11歲,曾韻考入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師從溫泉教授,這份師生緣持續至今。目前,曾韻還在中央音樂學院讀研究生二年級。
這位圓號之星是徹底的本土培養、中國制造,至今沒在海外學府深造過。
“每一件樂器都有自己的性格。圓號低調、謙虛,需要它時,它必須站出來,有點像幕后英雄?!边@是曾韻對圓號情有獨鐘的原因。
交接完柏林國家歌劇院管弦樂團的工作后,曾韻便將轉入柏林愛樂,成為樂團的終身圓號首席。
團里高手如云,曾韻笑說,自己已經做好重新上學的準備,站在聚光燈下,他坦承自己有壓力,“如果沒有壓力,這個位置、這個狀態是維持不住的。”
明年夏天,曾韻有望回國巡演,還將參加拜羅伊特音樂節,這個和瓦格納息息相關的音樂節,是所有歌劇人的夢中盛典。

曾韻
【對話】
人在考核現場,控制不住發抖
澎湃新聞:柏林愛樂的考試,是當天出結果并當天官宣?
曾韻:我們在考試結束大概一刻鐘后,知道了結果,樂團當天決定得比較爽快。
考試分兩天進行,第二天剩10個人,到第二天的第二輪就剩三個人了,三個人繼續PK,最后從中選一個。
考試都是獨奏,分三步走,第一步是吹莫扎特《第四圓號協奏曲》第一樂章加華彩,第二步是吹理查·施特勞斯《第一圓號協奏曲》,第三步是吹樂團里的圓號solo片段。
澎湃新聞:考試過程中有沒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曾韻:一點都不有趣!考完我馬上跟一個邀請我來考試的朋友打電話,吐槽說人生再也不想有第二次這樣的考試了,太恐怖了。
一方面考試之前的壓力很大,要好好練習,好好準備。考試當天,上臺前我還蠻淡定,經歷過那么多比賽,也經歷過入團考試,今天是showtime。結果一進去,感覺完全不一樣??荚囋诎亓謵蹣反髲d,大廳很高,觀眾席是有縱深的,又寬又大,就像一座山。柏林愛樂的演奏家們就是考核評委,現場估計有上百人,基本都坐在遠處,有的人甚至坐在山頂,威壓感撲面而來。
澎湃新聞:如此煎熬的過程你是怎么挺過來的?
曾韻:第一輪一上去,整個人都在抖,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第二輪也是,理查·施特勞斯《第一圓號協奏曲》一開始是一段號角,我很自信,但從第二句就開始發抖。
第一輪考完出來,后臺有吃有喝,我趴在桌子上,還是止不住發抖,心跳也快。法蘭克福廣播樂團的圓號首席那天也在,問:你怎么在抖?我說,不是我抖,是桌子在抖。所有人都能注意到你在抖。反正大家基本都是一樣的狀態。
澎湃新聞:緊張的情況下,怎么保持穩定發揮?
曾韻:我不知道自己吹得什么樣。人生第一次在舞臺上,我不知道我在干嗎。說得粗俗一點,就像選美比賽一樣。平時演出、比賽,貂皮大衣、西裝革履,裹得嚴嚴實實。那天只有一點遮羞布,肚子不行,沒有馬甲線……就是那種感覺,完全做不了假。
我從小一直受到柏林愛樂的影響,建立起對音樂的概念、對音樂的熱愛,到了那個舞臺——柏林愛樂大廳,從卡拉揚開始,他們就一直在這里演出,我看的視頻也是這里錄的。而我此刻站在這里。
澎湃新聞:小時候想過會進柏林愛樂嗎,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嗎?
曾韻:真沒想過。2019年,我去瑞士交換學習,教授說,你現在就應該去考柏林愛樂——瘋了嗎?我才19歲。身邊人包括溫泉老師也一直在鼓勵我,其實我蠻抗拒的,孩子已經夠可憐了,每天給我壓力干嗎?
澎湃新聞:你是怎么征服那些挑剔的演奏家的?
曾韻:可能是真誠吧,真誠是最大的必殺技。
我去柏林愛樂客座過,那幾次吹得還不錯,演了李斯特《第一鋼琴協奏曲》、肖斯塔科維奇《第四交響曲》。同臺的鋼琴家蠻驚喜的,正好是我那一年參加柴賽時的鋼琴冠軍。我當時很緊張。我們一起連演了三天,還在后臺聊天,心情稍微好了一點,這位朋友一直在鼓勵我,感覺更自信了。
我當然會有緊張和不自信的時候。任何舞臺表演藝術都是如此。比如陳佩斯演小品,那么搞笑,只有自己知道哪里失誤了,包袱沒響。因為都是臨場發揮,沒辦法完全在家里創作好帶過來。更不用說圓號,能不能把這個音吹出來,我都不知道。

曾韻昔日演出劇照
澎湃新聞:你的師哥梅第揚說,終于有人一起說中文了,他在你考團時有沒有給建議?
曾韻:他也一直在鼓勵我考團,從他口里說出來,我會感覺到慰藉,畢竟是柏林愛樂的,有一種達標的感覺??荚嚠斕焖苍冢诙喗Y束在后臺看到他,他說不敢給我發信息,怕壓力大。他也經歷過考團,真的厲害,好像永遠不會緊張,心態超穩。
澎湃新聞:你覺得柏林愛樂需要怎樣的演奏家,需要怎樣的圓號首席?
曾韻:他們需要對音樂非常敏感的人。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肖斯塔科維奇《第四交響曲》有大管solo,旋律怪異、詭誕、搞笑、詼諧,排練三次,演出三次,大管首席每一遍吹得都不一樣,速度、演奏法、強弱對比都不一樣,但每一遍都好聽,太厲害了。演出時,演奏員們經常眼神瞟來瞟去,頭轉來轉去,交流特別“浮夸”,但你能感覺到他們是發自內心在舞臺上輕松玩耍。
歐洲樂團很有趣的一點在于,坐在后面的弦樂手是最“騷氣”的。我現在所在的柏林國家歌劇院管弦樂團也是這樣,我經常坐在中提琴旁邊吹,他們身上的“戲”簡直要溢出屏幕,那種狀態也會影響我。首席以外,從第三排往后,弦樂手們對自己身份的定位不會因為座位靠前或靠后而產生變化,每個人都是all in,都把能量撲到樂團里,后面的人拉得比前面的人還歡。
澎湃新聞:圓號首席要引領整個圓號聲部,演奏家都很資深,比你年長,未來如何應對彼此的關系?
曾韻:圓號聲部加上我是8個人,終于齊了。我已經做好重新上學的準備了,他們也開誠布公地跟我講過,柏林愛樂是一個龐大的機器,新人進來必須要融入,不能一直跟機器抗爭,想要特殊,習慣肯定有不一樣的地方,必須改變。我說,外面的人想花錢買你們的建議都買不到,你們就直接告訴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我蠻好學的,有人特別誠懇地和我講這些問題,我會很幸福。
澎湃新聞:大家不會拿年齡、資歷作為衡量標準?
曾韻:德國樂團基本都這樣。柏林國家歌劇院管弦樂團也是,圓號聲部的同事基本都在40往上,跟我差兩倍以上。年齡其實不是問題,大家交流起來都很年輕態。
能力最關鍵。柏林愛樂的首席進去時好像都蠻年輕,現在的首席斯蒂芬·道爾也是20多歲進去,之前的首席巴伯拉克,很有名的一個捷克圓號演唱家,進去時好像也是20歲左右,他吹得和所有人都不一樣,聲音清澈到一種境界。

曾韻
站在聚光燈下,必須要有壓力
澎湃新聞:你和梅第揚都來自中央音樂學院,一個學校出了兩個柏林愛樂首席,不可思議,說說你觀察到的中國音樂教育的長處?
曾韻:首先來自一種龐大的、集體的精神力量。中國人很講究勤奮刻苦,刻在每個人的校規里面,從幼兒園開始上各種興趣班,從小就灌輸這種概念。這和歐洲形成對比,德國人自己都講:歐洲人太懶了,德國音樂學院很多亞洲人,中國人、韓國人、日本人,特別是韓國人,每個人簡直都跟拼了命一樣。這是東亞獨有的現象。對于音樂來說是好事,手上的活好是必要條件。
另一方面,中央音樂學院一直給我大力度的照顧。我參加那么多次比賽,一分錢都沒花過,都是學校報銷的。學校每年都有一定額度讓優秀人才去比賽,當然也有選拔機制,競爭壓力也很大。
學校雖然在國內,但是會創造很多條件,有很多小妙招,讓你與國際產生聯系,比如可以參加夏令營、大師課、比賽、開音樂會。如果你要參加重要比賽或重要音樂會,學校會馬上放假,好好練,當然你想上課更好,學校鼓勵專業、文化課都優秀。
學校要求導師和學生緊密配合,制定出個性化的教育方案,和國際、國內的音樂市場產生聯系,這一點很不一般,因為學院派和市場化完全是兩個世界。
澎湃新聞:你現在還在中央音樂學院讀研究生二年級,未來會繼續和溫泉老師上課嗎?
曾韻:當然會,繼續上網課。我們演奏的那種方法是很脆弱的,稍微一兩天不練或吹得太多,馬上就會有變化。溫老師非常細心,啪,眼睛像X光一樣,一看就知道哪里有問題,馬上給你指出來。
我6歲和爸爸學圓號,11歲開始和溫老師學。他把我從地方上一個規規整整吹得還可以的小孩,帶到更高的平臺,慢慢拓展視野,一直在把我往前推。我的性格是那種,如果沒有人推我,我就躺平了??纪暝囄液蜏乩蠋煷螂娫?,他特別興奮,調門都高了好幾度。
澎湃新聞:在柏林待了一年,你的德語學到了什么程度?
曾韻:高不成低不就,日常交流沒問題,表達稍微長一點的事情,講故事還是有壓力的。我后來發現,啤酒一進肚,好像德語的狀態就出來了,所以能力是有了,需要情緒來烘托一下。但肯定還要繼續進步。
這里的酒文化稍微不一樣,喝酒的速度自己調控,沒有人勸你,大家碰過一次杯就不會再碰了,氛圍蠻好,以嘴上叭叭叭聊閑天為主。

曾韻和演奏家朋友們
澎湃新聞:德國的生活、文化和中國不太一樣,你都習慣了嗎?有沒有什么有趣的對比和發現?
曾韻:我從小在成都長大,11歲去北京,一個南方城市,一個北方城市,隔得那么遠,口音也不一樣,后來到全國各地演出,每個地方的生活也不太一樣。那種“不同”我已經適應了。我還不是“柏林老油子”,很多地方沒去過,但是不同城市之間的差異,我已經適應,而且還蠻喜歡的。
柏林是一個酷酷的城市,因為獨特的歷史背景,有一種割裂感、傷痕感。柏林也是一個國際大都市,全世界的人都住在這里,想講英語、中文、韓語、日語,你都可以找到人。交響樂團也是各個國家的人都有。
澎湃新聞:你喜歡攝影,演出之余會去掃街和City walk嗎?
曾韻:相機已經很久沒有打開了。在柏林國家歌劇院管弦樂團,我每天都要學歌劇。有的歌劇如比才或簡單的意大利小歌劇,雖然圓號不難,但是你的和弦都是和別的聲部在一起,必須吹得在味兒里面,必須學習前后文。
歌劇很長,動輒兩三個小時。每次演一部新作品,我就要完整地聽三四遍,看總譜,如果鋼琴好我還可以跟著彈,但鋼琴不好只能看,有時候看到一半睡著了,又得從頭再看一遍。這個學習的過程,強度很高,壓力很大。我算是打開歌劇的大門了,蠻喜歡的。
在柏林國家歌劇院管弦樂團的一年,我得到了很多成長。這是一個歌劇、交響的雙棲樂團,經常上午排馬勒的交響曲,晚上演理查·施特勞斯的歌劇,腦子要馬上轉過來,二者的時間都很長,怎么節省和保存體力,讓演出效果更好,有很多講究,也給了我很多靈感。
團里的德國人都蠻有趣、蠻活潑的,嚴肅、嚴謹都是刻板印象。我要走了,大家都不舍,同事似乎都有標準回答:很為你高興,但為我難過。
澎湃新聞:你原本在象牙塔讀書,去年開始工作,如今又迅速上了一個新臺階,等于提前被拽進了社會。
曾韻:我內心很渴望普普通通上個班,安安靜靜做自己的事情,我喜歡音樂,在樂團工作挺好的。上次考完柏林國家歌劇院管弦樂團,我很長時間沒跟人講,后來學校問我才說考上了,媒體也開始報道。
我喜歡安靜、平淡,但現在是信息時代,信息的更迭太快了。我有一種被強迫的感覺,可能每年都要做一個爆款,才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在之后的演出或跟其他音樂家的合作當中才會有優勢。蠻難的,這不是我想做的,我想做的就是好好上班、好好吹號、好好練號。

曾韻與朋友旅游
澎湃新聞:你現在站在聚光燈下,變成大家追逐的對象,可能會打破原來平靜的生活,會不會有壓力?
曾韻:必須要有壓力,如果沒有壓力,這個位置、這個狀態是維持不住的。我這種歲月靜好的老實人,突然天上掉餡餅,砸到腦袋,撿到手里,有很多事情必須去做,必須硬著頭皮讓自己開始享受。如果不做,相當于這個人沒有信念感,沒有使命感。
能成為郎朗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我看過他很多次演出,不管演出前多忙,只要一上臺,他就能迅速讓你信服:這個人不會出錯,我們坐著聽就好,什么都不用擔心。這是一種超能力。我暫時還做不到這一點,得繼續努力才行。
澎湃新聞:作為柏林愛樂首席,你已經摸到職業天花板,周圍會涌現各種美言,會飄嗎?
曾韻:我還真希望自己能夠飄一點,我太emo了,每天都emo。
因為工作量很大,需要學習的事情很多,世界太浩瀚了,怎么學都學不夠。比如意大利語、西班牙語,我都想學,但都沒學會。真希望每天有人跑過來說,你太棒了,我好開心。我喜歡找平衡,身邊人都夸我好,我的神經就繃緊一點,身邊人都說我差,我就盡力讓自己覺得自己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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