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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落的審判》:復雜的生活,沒有簡單的出路
一個男人忽然墜樓死亡,妻子成為疑犯,站上被告席。在庭審和公眾輿論的喧囂中,兒子回憶起一些往事,為父親的死畫上句號。《墜落的審判》確實需要151分鐘來完成敘述。

《墜落的審判》海報
法國女導演茹斯汀·特里葉的新作和緩,平實,有很重的知識分子氣。選擇遠離人群,從倫敦搬進法國鄉下木屋里的一家三口,妻子桑德拉(桑德拉·惠勒飾)是成功作家,丈夫塞繆爾(塞繆爾·泰斯飾)是大學老師,希望成為作家。兒子丹尼爾早年因車禍失去大部分視力,熱愛鋼琴和閱讀,內心光明。
一個積雪的冬天,塞繆爾毫無征兆地墜亡。因為血跡的緣故,警方首先排除自殺的可能。這是一個親密的,成員互相愛著對方的家庭。即便是這樣,每個成員都有必須獨自面對的處境。除了自己,沒有誰能真正幫到對方。女主角桑德拉在法庭上,努力用非母語說明這一點。她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境。她的命運,寄于眼前的陌生人能否理解這一點:家人的愛,家庭責任,希望,語言和文字,所有這些加在一起,也不敵一個輕生的念頭。
導演信任她的演員們,給他們面部和身體充分的特寫。演員不負所望,以細膩的表演,穿過層層展開的猶如風琴褶皺般的維度,往記憶和情感的深處走去。

《墜落的審判》劇照
桑德拉是否謀殺了塞繆爾,從一開始就不構成懸念。真正的懸念是,他們的這趟內向之旅,可以抵達多深。
抱著謙卑的態度,影片中的人物碰到了語言、文字、忍耐和愛的極限。更深處是沒有答案和解決方法的地帶。人唯有依靠自己的判斷,才能繼續生活下去。承受過痛苦和損失后,前方未必有安慰的回報。更可能是更長久的失落,但仍舊要想辦法活下去。
鏡頭語言流暢地在溫馨的木屋和嚴酷的法庭、回憶和現在之間切換。時間的流逝感被表現得很輕盈。要還原塞繆爾之死的真相,需要穿過這樣幾個維度:大眾的審視,庭審,家庭/婚姻關系,塞繆爾的內心世界,回憶。

《墜落的審判》劇照
幾個維度由遠及近,由淺入深,看得很過癮。多數此類題材的影片,只停留在大眾媒體和庭審的層面。觀看這些電影,使我們被投喂太多社會心理學的陳詞濫調——大眾的愚昧和從眾,集體瘋狂和獵巫心理等等。對內心深處的探究和復雜性的展示,又何其的匱乏。
陳詞濫調是這樣的:距離越遠,越容易簡單地看待問題,任由臆想和偏見直接帶出觀點。人天生想逃避復雜的狀況。用唇舌為他人定罪,會帶來莫大的快樂。這是造成集體盲目的主要原因。
他人難以理解塞繆爾和桑德拉婚姻的另一個原因是,兩人的“權力之爭”是為了爭取寫作的時間。桑德拉是成名作家,塞繆爾一無所成。他把自己無法抽出時間寫作,歸咎于“時間都被桑德拉偷走了”。他要求桑德拉把時間還給自己。桑德拉拒絕承認這一點,認為塞繆爾一再拖延寫作計劃,只是因為無法面對自己可能的失敗(盡管她認為塞繆爾未完成的小說相當不錯)。

《墜落的審判》劇照
有時間看熱鬧的圍觀群眾,時間對他們來說可能并不寶貴。他們也許從來沒有過創作的沖動。一些自信滿滿的人跳出來,咬定桑德拉就是兇手。他們堅信,她在法庭上的冷靜是性格陰郁的體現,桑德拉自傳性質濃厚的小說則是殺心的外化。
盡管桑德拉再三強調,旁人仍舊很難相信,塞繆爾死前偷錄的二人吵架場景不是他的謀殺彩排。他們的婚姻,遠比這段互相指責的錄音復雜得多,也親密得多。警探不相信,塞繆爾的心理醫生不信,圍觀庭審的大眾更加不信。這些角色被籠統地塑造成面目可憎的傻瓜,和相信并幫助桑德拉的律師、法庭工作者們構成對立的兩個陣營。這是電影的一個簡單化的缺憾。幸而這些部分只是略過,導演把重心放在了更加難以言說的部分。
桑德拉和塞繆爾的婚姻,為觀眾提供開放的討論空間,和性別、權力無關。夫妻二人的性別可以互換,但不影響劇情。脫離了性別和傳統家庭角色的桎梏,才能平等地進入婚姻中對時間分配的討論。更進一步的,則是人意識自己在某方面的局限之后,產生的挫敗以至于絕望。
這對夫妻屬于知識分子階層,盡管有經濟壓力,生活環境仍舊比大多數人舒適。法國鄉村生活隔絕掉所有干擾,手機只有打電話的功能,沒有社交壓力。他們手握比大多數人更不被蠶食的時間,還是逃不掉人類共同的困擾——為時間的流逝而焦慮。
人間的煩惱有千萬種,桑德拉和塞繆爾的煩惱既不比別人的更多,也沒有因為寫作者的洞察力而減少半分。
桑德拉了解他們婚姻的復雜性,也清楚丈夫對時間和才能的焦慮。盡管如此,她還是困惑于導致丈夫死亡的原因。
她是德國人,在倫敦度過快樂的時光,現在深陷異鄉的官司中,社會關系被全部切斷,身邊幾乎沒有朋友。桑德拉被迫用不熟練的法語在庭上為自己辯護,陳述自己也沒有厘清的事實。一個以表達為生的人,被放置在這個場景中,就像鳥被剪去飛羽,掙扎的過程暴露在大眾視線中。

《墜落的審判》劇照
他們的兒子丹尼爾要求全程參加庭審。這個早慧的小孩,從摸到父親尸體的那一刻就明白,人生發生了不可逆轉的改變。他很快勇敢地接受了這一點,謝絕成年人提供的所謂保護,決定憑自己的力量經歷庭審的全過程。
看著丹尼爾這樣的角色,和扮演他的演員米洛·馬查多·格拉納,會想,這樣的孩子,將長成怎樣了不起的成年人。
很多人一生都無法獲得的成長,丹尼爾在幾日內便已完成。他既已知曉無解的問題存在,也清楚有些問題只能由自己解決。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別無他法,唯有把自己交給時間,耐心等待通往回憶深處的大門打開。
鏡頭輕輕滑入丹尼爾和父親的回憶。他想起了一些當時被忽略的對話。隔著回憶的距離,丹尼爾以獨立個體的視角,重新看著當時的父親,察覺到父親話語之下隱藏的含義。
生活不會因為苦難而給予獎賞。桑德拉意識到這一點,這是她的成長。她失望疲憊,但終于抱著大狗史努比沉沉睡了一覺。
復雜的生活,不可能有簡單的出路。問題是,你敢不敢承認這一點。有沒有耐心,把這條路走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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