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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假肢技師:只愿他們哭著推進來,能笑著走出去

我是一名假肢技師。每天接觸的對象都是殘疾人。我工作算到現在差不多已經第六個年頭了,在我手上出去的病人也已經不計其數了。
很多人不了解我們的工作,他們都會以為我是在醫院里工作,我們和醫生是差不多的性質。我都會笑笑說,說籠統點,醫生是給病人截肢的人,而我是給病人再裝上義肢的人。說好聽了,我們是給予希望的人。
我的外祖父也是從事這個行業,記得在我的小時候,寒暑假他都會把我帶去他的辦公室。櫥窗里滿是假的硅膠手指,硅膠手套,腳板,各種關節。我第一次鼓起勇氣摸了一下手套,那手感……我做了兩天噩夢。
我的記憶不夠清晰,外祖父的辦公室只是一個接待室,與工作車間、裝配間、試樣間都分隔開來,我的任務又是快快做完作業,就可以去爸媽家好好玩了。
我和這個行業的第一次觸電是有一天我默默咬著鼻頭寫數學題時,從外面被推進來一個大男孩,雙大腿截肢,外祖父當時沒在,而我坐在里層的辦公室,對每天被推著進來的病人并沒有太過在意。可是這個男孩不同,他對所有接近他的人都表現出一種歇斯底里,大聲哭,大聲吼,我悄悄看著他,心里只想著外公不要進來不要進來。
外祖父還是進來了。我的記憶里只是他從歇斯底里變得安靜,從手舞足蹈不讓任何人碰他變得肯讓家里人把他抬到病床上讓我外祖父檢查他的殘肢。我迷迷糊糊聽到說,他是一個大學生,遇到車禍,保住了命卻失了兩條腿,手術后得知自己沒了兩條腿后一下子接受不了,性格脾氣變得煩躁。
外祖父一直輕聲細語地開導他,那時候的我太小,還不明白少了兩條腿是一種什么心情,不明白辛辛苦苦讀到了大學,一場變故讓自己看不到前途又是什么心情,我看到他不再哭了不再吼了,就繼續咬鼻頭去做那道數學題了。
等我全做完了題,也看完了書,他還沒有走,我又去偷偷的看著他。那時候外祖父已經和他聊了很久,他已經能和外祖父開開玩笑了,我在想,這一個多小時內到底發生了什么?
后面幾天他又陸續來了幾次,兩個多星期后,他已經能重新站起來走路了,他最后一次走進外祖父的辦公室,他笑了。和外祖父一頓感謝后回家了。
那是我第一次被震撼到。哭著推進來,笑著走出去。這是我對這個行業的第一個印象,那么的神圣。我開始不再懼怕那些軟軟的手套手指,我開始偷偷聽外祖父和別人討論一堆產品種類,雖然一直也沒有聽懂過。那時候,我心里有暗暗想過,以后我也想從事那么神圣的職業。
白阿姨是我大學畢業后,在決定要做這個行業之時遇到的第一個病人。這里所有講到的人都不是他們的真名,甚至是真的姓。就好似白阿姨,她不姓白,她只是長得挺白的。
白阿姨是外祖父的病人,她的事跡太奇特,也太慘,我去她的賓館看望了她,那是我自懂事后第一次那么近距離的看見殘肢。先來說說白阿姨的那場事故吧。
那天白阿姨和她老公去旅游回來,坐的火車,老式火車,就是那種鋪木頭地板的那種。具體我也不知道,只是聽她描述,我并沒有坐過那種車。
那天晚上她對她老公說想去下廁所,就提著自己的小手提包離開了包間,而他老公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白阿姨回去,心想說不可能啊,大晚上的,又沒風景可看,上完廁所怎么會沒回來?就一路過去找,可是找不到,廁所里也沒人,走了幾節車廂都沒找著人。
慌了神找來了乘務警,把情況說了之后,工作人員也不太相信,這火車一直在開,中途并沒有小站停靠,這人怎么就會不見了呢。可找了一大圈就是沒有找到。打電話給上個站和下個站也都沒有這個人。而白阿姨當時在哪里呢?
據她所說,她當時上完廁所準備回去時,地上的老式木板其中有一塊被踩空了,就是中間有根軸,她踩了之后木板就翹了頭,她就這么順著這個洞掉到了火車下面去了。
當時的報紙上新聞里也報道過這件事,說后來有人經過這塊木板,看怎么翹了頭就把他給踩實了,而后來再有別人經過這里都沒再出過事。所以說,命啊,誰都說不準。
轉回來說白阿姨吧,她當時掉了下去,被高速通過的火車碾斷了她的兩條腿和一條胳膊,頭皮也被掀翻三分之二,整個人血肉模糊的,當場就暈了過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又痛醒過來,周圍一片漆黑,連個可求助的人也沒有。
她的腦海里那時想的都是自己的兒子,要是她死了,她兒子該怎么辦。僅靠著唯一留著的,后被診斷為粉碎性骨折的右臂扳著鐵軌一點點挪動翻滾,嘴里喊著兒子的名字,終于翻過了鐵軌,沒多久,后一輛火車就開過來了,她又努力支撐起身體,讓后一輛火車司機發現了她,才得以得救。

外祖父剛接手她時,她說,這樣還不如死了算了。可想到兒子,又舍不得就這么死去。她的故事我說給過很多人聽過,六年了,她的樣子,她的故事,我都記憶猶新。我從來都不愿意去花太多修飾去說這些事,生命已經很殘忍,甚至離奇過電影。而身處其中的人的心情和想法又是那么真實,他們必須去考慮,以后該怎么辦這個現實又無法避免的問題。
我走出她的房間,走到街上時,我沒緩過神來,她搖晃的小腿一直在我眼前,那時是我第一次去思考命運這件事。我一直都記著畢老奶奶的一句話:不要奢談命。
上海有檔節目,叫“新老娘舅”。其實就是一檔調解類型的節目,你遇到煩心事了,和家里人鬧矛盾了,和鄰居鬧不愉快了,和老婆過不下去想離婚了等等都能找老娘舅來幫你。類似的節目特別多,收視都還不錯。我問我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愛看這樣的東西,我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過日子就是苦的,可看了這些節目,哦~原來別人家比我們家更苦啊~就會覺得那自己又有什么過不下去的呢~
我每天接觸病人,基本上每天都在接收負能量,有時候聽病人說他們如何發生事故的,我都會跟著一整天都難過悶悶不樂的。
我是個性情中人,我曾有一度,情緒變得很消極,感覺我消化不了每天接收進來的負能量。我一直想記錄下我遇到的一些特殊病人所發生的事情,又有很多顧慮,畢竟每一件事,每一個人,哪怕只是斷了一根手指,一節指關節,在他們自己心里和別人的眼里,他們已經被帶上了殘疾人的帽子。我也不知道讓其他人也看那么多負能量的故事,會不會也變得消極。
可生活不像電視劇,只有happy ending和 tragical ending之分,生活是一直持續下去的,上帝給我們關了一扇門的同時,會在其他地方為我們打開一扇窗。
我最后還是決定寫一些下來,他們的故事有很多值得我們去記住去同情,很多病人的身上也有很多值得我們去學習去思考。自勉,互勉。我如今經常告訴自己,你遇到的事,一定不是最糟的。
經常會有小孩來我這兒,其中一個男孩讓我每次想起來都心酸不已。陽陽是個3歲的孩子,長得虎頭虎腦的,特別可愛。我的辦公桌上放滿了很多娃娃,說是說為了有孩子來的時候哄他們用的,好吧,其實是我看到可愛的毛絨玩具不買就手癢~陽陽和別的孩子一樣,一進辦公室就盯著我的桌子看,他不愛說話,聲兒都不愛發。
他是被他奶奶抱著的,陪同來的爸爸給我們敘述他的傷情,想咨詢看能不能裝配假肢,其實那么小的孩子根本沒必要裝配,反而對骨骼的發育也會有影響。我的師父在對他爸爸做解釋,我就逗著這孩子。
我逗了會兒,這孩子就是不說話,把受傷的手臂藏在身后,警惕的看著我。可又止不住的看著我的桌子,他被抱著坐在沙發上,比桌子矮,伸長了脖子看著我桌子上的東西。慢慢對我的眼神不再警惕,而變成了需求。
我指指長頸鹿,是要玩這個么?他搖搖頭。我指指小馬,是要玩這個么?他搖搖頭。我指著小兔子,是喜歡這個?他著急了,還是搖搖頭。我說,我抱你,你自己來拿好么?他仍舊搖搖頭,越發著急的看著我的桌子。
我把桌子上所有的玩具都指了一遍,他一個也沒看上。最后我看見我筆筒旁的一個超人模型,那是我朋友在我生日送我的禮物,他是個美國超級英雄迷,說希望這超人能解救我這個大齡單身女青年。我就真的這么希望著,一直這么供在我的辦公桌前。

我拿下模型給他,這時我師父說想看看他的傷口,他不許,他爸爸說,自從截肢后,他就不許別人看他的手臂,我一陣心酸,那么小的孩子就已經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了,他已經知道自己是殘缺的了。
他爸爸說,這孩子在出生的時候,其實還有個妹妹,他們是龍鳳胎,生出來的時候,兩人都才三斤多,(抱歉,我對數字不敏感)妹妹說是心臟不好,肚子上劃了三刀,做了三次手術最后還是死了,這個哥哥倒是保住。
一家人對這個好不容易留下的孩子呵護有加,沒想到這孩子才三歲,爸爸帶他出去玩時不小心被電梯夾斷了三根手指。這個爸爸在和我們說時,不斷的懊惱著,責怪自己太不當心,沒照顧好孩子,奶奶就一直偷偷抹眼淚。
“他媽媽現在每天給孩子換藥換紗布時,就發瘋,對著我又吼又叫。我也一夜就白了那么多頭發。唉~”
我看著這個孩子,他玩了會那個模型就想還給我,我說,拿去玩吧,姐姐送給你的。他著急了,自己跳下沙發,把模型放回我的桌子上。我說,讓姐姐抱抱~他不肯,卻把受傷的手臂拿給我看,皺著小眉頭要我摸摸他的手。我,都快哭了。
我和朋友說了這孩子的事,說這孩子就是喜歡他送給我的那個超人,朋友說,送給他吧,多勵志。
其實任何一個模型,任何一個superhero都不能給這個孩子太多的心里安慰,在一個孩子的成長經歷里,家庭給予的態度才是最重要的。他如今的生活環境里有個瘋了的媽,嘆氣的爸,抹眼淚的奶奶,所以他那么小就明白,自己手上的那個傷原來是很嚴重的傷,知道自己開始和別人不一樣了,我開始心疼他的以后,我怕他的性格會變得自卑。
我仍舊把超人模型塞在他的手上,他自己把玩著。走的時候,我硬是想把這個送給他,他爸爸先是說不要的,可看我是真想送,就問他,姐姐送你的禮物你要么?這孩子最后還是乖乖的把東西自己放回到我的桌子上,沒放穩掉了下來,他還偏要自己撿起來給我放好。對這孩子,我滿是心疼,可心疼解決不了任何事。
阿蒙是我這6年里接待的病人中長得最帥的一個。本來長得帥的就不多,還很有錢。像這類有錢的公子哥,來看病肯定是找我師父這種主任級別的,像我這種本就長得不老氣,看上去就像個愣頭青的,也就一些老實巴交,第一次來,又不太會說話的病人,喜歡找我來做咨詢。
阿蒙來過不下5次,每次來,他的眼神只停留在他父母、他自己的手機和我師父身上,對我連個斜視都沒有。當然倒也不是對我一人這樣,對其他人也這樣。我偷偷觀察過,哪怕是旁邊有人鬧出些動靜,或是對他說話,他也最多只是瞟一眼,眼神就會移開。
后來有人對我說,那其實是一種自卑心理的表現,類似于掩耳盜鈴,就感覺,我沒看你,你也看不見我。
長得帥的病人不多,可每一個的情況都差不多,我歸究于因為原先對自我的感覺太好,所以對這類變故的心理承受能力就越差。
Anyway,我仍舊還是那句話,事情已經出了,改變不了,就坦然接受。是,話誰都會說,真到自己身上就很難做到。剛進公司時,和同期的同事有討論過,如果這些事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我們能不能接收得了?答案是,估計我會瘋。可那么多年下來,我們不斷的在安慰開導病人,自己也慢慢能真正吃透了一些道理。
很多事已不能回頭,再回頭去懊惱得再多,可惜得再多,也沒法解決你當下的問題。若是你永遠埋首于過去,你就看不見身邊的人對你關愛的眼神。
阿蒙就是這樣。那時候,年紀輕,富二代,高大帥氣,一切能吸引異性的特質集于一身。出事那天,帶著妞開著輛改裝過了的車出了車禍,他自己整條手臂被截肢。妞也出了事,具體怎樣,他不愿多說。開刀住院花了老大一筆錢,聽說打官司又花了一大筆錢,來做假肢又想要最好的產品。
照我們話說就是作天作地作爸媽。這樣的他,是看不見如流水般花出去的錢和他父母焦急操勞的眼神的。
最近一次來的時候,他媽媽陪同他一起來的,原來特后生的媽顯得蒼老很多。原先做的產品年數到了要換新的了,媽媽偷偷問我們有沒有便宜一點的?這些年家里花出去的錢太多了。
我并不是想說阿蒙這樣不對。我見過各式各樣的病人。我們都可以理解,不是先天的話,后天造成的傷害對人心理打擊特別大。當你醒來突然發現你再也不能走路了,再也不能扣鈕扣了,這種感覺特別糟糕。
過去的,有的過得去,有的過不去。每個人的承受能力不一樣,調節能力不一樣。我相信阿蒙有一天也會懂事,會有一天不再糾結這條手臂,抬頭看看他日漸蒼老的父母。我們都老得太快,卻聰明得太晚。
初識我的人,通常都會對我的工作,我接觸的病人有很強的好奇心。很多人認為,截肢的主要原因是車禍。其實因車禍造成的截肢只是一部分,挺小的一部分。
造成截肢的原因有幾大類:一種是重大外傷。有見過被機器絞斷的、切斷的,有見過被鋼板砸下來壓斷的,有車禍,電擊等等。一種是病理性的。比如糖尿病,比如腫瘤,也有見過明明做的是心臟手術最后卻截了條腿的。還有一種是先天的。有些是截去多余的肢體,有些是截去畸形的肢體,也有些是先天沒發育好的。還有其他原因的,我列舉的這些算是常見的。
不過我這里想說的是一個讓我記憶由為深刻的病人,她的殘肢條件很好,也沒有能讓人娓娓道來潸然淚下的故事。不過與其說是這個病人讓我忘不掉,還不如說是她的家人。
陪同她來的是她的女兒和丈夫。我如同接待普通病人一樣給他們介紹了不同上肢假肢的功能和價格,并且對她的殘肢條件給予了安裝建議。
可是他們對于假肢的切入點好像和別人不太一樣。美容手可以拿東西么?肌電手可以拿刀么?肌電手危險么?握力會不會很大?會捏疼人么?雖然這些問題也有病人會問,但,他們的關切點總感覺不在實用方面而只在安全方面。
我并沒多想,如實回答。可他們的神情反而變得失落。其實我并沒有習慣去詢問任何一個病人截肢的原因,我覺得那畢竟是他們的私事,是心里的結。如果他們愿意說,我會愿意聽,但是我不想主動去揭開這層傷疤,再回憶一次其實對部分人來說很痛苦。

這個原因讓我震驚了挺久,不知道該用什么話來安慰。再回過頭看她,難怪一直是由丈夫和女兒來詢問,哪怕我和她直接交流,她的回答也很少,并且眼神有些許的呆滯。
離開的時候,是女兒攙扶著她走的,我目送著這一家子的背影,百感交集。身邊的老師傅感慨說,還是女兒好啊~可這個女兒和丈夫流露出的是多么疲倦,多么無奈和對這個女人又多么放不下的眼神。所以,心里有什么怨結都說出來吧。哦,對了,遵守交通規則吧,衷心希望不幸的事越來越少。
挨著我的辦公室的兩個房間,是做義眼的。恩,就是假眼睛,眼球和眼片。我很不了解這個部門,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雖然挨在一起,但其實隸屬于不同的部門,互相之間往來很少,一般也就借個杯子或者有做義眼的病人想做上肢的帶過來咨詢。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確實用了很久才能從心里真正去接受這樣的病人。
其實最讓人心疼的是,做義眼絕大部分的病人都是孩子,很小的孩子。我剛坐進這個辦公室時,天天門外孩子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呀,聽得人心里一抽一抽的,辦公室門口經常會見到抱著孩子一起哭的家長。
那是一種叫視網膜母細胞瘤的病,他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黑蒙貓眼。通常這個病多發生在5歲以下兒童身上,一個眼睛或雙眼,先后或者同時患上。太專業的我也說不上,我也不是來科普知識的,這個病或許有很多種治療方法,不過我只知道,來我們這的基本都是做了眼球摘除手術的。
一般來做義眼的都是單眼被摘除的,因為義眼除了美觀作用外,沒有其他作用了。看著一個個孩子,瞪著一個眼睛看著我,另一個眼眶黑黑空空的,配上他們純真的笑容,我一開始,別說一開始了,我很多年都沒能適應得了。
因為我們辦公室挨得近,很多第一次來的病人會找到我們辦公室來問義眼在哪里做。我習慣性地愛看著別人的眼睛說話,剛開始那兩年我差點戒了這習慣。我怕我自己的眼神中流露出一點點的害怕會讓他們誤會成嫌棄。我怕我會讓他們有一絲的不舒服。
或許在外人眼里,這樣的病故很值得同情,但能被真正坦然接受的不多,若是在我們這他仍舊得不到平等的對待,我相信這給他們心靈上的傷害是雙倍的。
前兩年被我媽逼著去相親,很多人問我有沒有什么要求,我都說沒有,人開朗,有愛心就行。很多人不解,說最起碼的連對對方的長相也沒有要求么?或許年輕時候的我確實很看中長相,可現在的我已經不這么想了。
那些被燒傷的,失去了鼻子的,失去了眼睛的,失去手臂的,失去腿的,你能說他們是壞人么?沒有人愿意自己變成這樣,當我們用一種鄙夷的眼神看著他們時有想過他們的感受么?
很多人都說上海人排外,我不否認這樣的情況存在。其實都是一樣的,每個人都是爹媽生的,每個人都需要被愛。無非只是不會說上海話,無非只是肢體有了些殘缺,收起那樣的眼神吧,給一個微笑或許是最好的禮物。
看過太多拿自己的殘疾說事的人,那些在博取同情的人。其實同情是一種很容易疲倦的感情。我工作幾年后,我覺得我的同情心在慢慢減退,在剛開始時,我會拿我的病人和正常人比較,產生同情心;而工作幾年后,見得各式各樣的病人多了,我會拿病人和病人做比較,而對一些截肢情況比較輕的病人產生不了同情心。
這是一個很難被自我發現的一個改變過程。當然,當我最后意識到的時候,幸好,并沒有很晚,因為每一個病人都是個體,哪怕是斷了一個指甲蓋的位置,他們仍舊會覺得自身的殘缺于和別人的不一樣。
今天是我第一次遇見小胖。11歲的孩子,還是特別稚嫩的一張臉。這是他第二次來了,第一次在鑒定中心,身邊陪著一堆人。后來知道來了那么一個可憐的孩子,得了癌癥,把整個手臂切除了,之后吃激素吃得胖成了個球。哪家電視臺想由他的故事來拍個節目,和我們公司商議后決定贈送他一個假肢手臂。
我第一眼看到小胖就覺得這孩子乖得很,有著同齡孩子不一樣的成熟勁,不太說話,可不像是內向,他的眼神不避人,安安靜靜得坐在那兒聽著其他人討論著他的事。讓他脫衣服他也不喊冷,問他疼不疼舒不舒服,他都一概說挺好的。
整個試樣過程用了近兩個小時。第一次干活時旁邊有那么多設備在拍攝,拍攝有拍攝的要求,需要拍特寫的地方就希望動作可以慢一些,需要煽情的地方就希望對話可以多一些。小胖和他的媽媽就應著要求,拿著一只硅膠手套翻來覆去的輪換著看了半天。等長鏡頭短鏡頭特寫鏡頭都拍好了,才把手套還給我。
今天的活并不復雜,或者剪在節目里的鏡頭只是幾句話就可以略過的長度。小胖跟隨一班攝影師離開的時候,我還看著他們讓他一路拍攝過去,認認字,讀讀墻上勵志的話語。小胖像個物件,擺好角度,做好表情,做著別人希望的,而不是自己喜歡的那些事。
我還記得小胖離開房間前說得最后一句話,“等這個手臂做好了,我的回頭率就沒有那么高了”說完這句話他笑了,他的媽媽也在一邊附和著說,這孩子就是怕被同學拿異樣的眼光看他。我笑不出來了。小胖應該是不希望他的殘缺被拿來觀看,拿來可憐的吧。為何父母會同意拿來做節目給更多的人看呢。
前些日子我也做了個手術,我心態算好的了,手術前吃得下睡得著,沒任何緊張的情緒。可就算我再沒心沒肺,被單獨推向手術室時,心里就開始覺得沒底了。手術出來后,麻藥反應讓我吐了一天一夜,胃管插在鼻子里,不能吃飯喝水,咽口水也疼,難受得我三天沒怎么睡過。
想著這個才11歲的孩子,經歷過比我痛苦百倍的事情,那張又成熟又稚嫩的臉,不由得讓人心疼。節目只是一時的,同情是一時的,孩子的殘缺是一輩子的。還那么小的年齡里不應該換一種方式讓他更好得去接受自己所經歷的這些不幸么?
孩子就是一張白紙,你告訴他這是不幸,他就知道是不幸的。你告訴他這是幸事,他就能學會換一個角度去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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