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這封木心從未寄出的“訣別書”,究竟為誰而作?

晚年木心
曾有這么一個人,是青年木心的同窗,木心一輩子為他寫了很多,在青年、中年、暮年時,至少三寫其人,念茲在茲的,他卻一概不知。
他叫席德進,比木心大四歲,是1940年代杭州藝專時期的木心同學。
據載,席德進(1923—1981),四川南部縣人。自早習畫,后入成都省立藝專,再轉入國立杭州藝專西畫系,亦師從林風眠,并與木心相識。1948年畢業,同年前往臺灣,任教于嘉義中學(木心時以中學美術老師的身份赴臺,兩人在臺南相見,實屬巧合,小半年后木心返歸大陸,時空巨變,不再往來)。1952年后以繪畫為業,1962年赴美考察藝術,又遍游英、法、意、德及西班牙諸國。后于巴黎從事繪畫創作和研究三年。1966年返臺。1981年在臺北病逝。

席德進
跟魯迅一樣,木心也寫祭悼文,懷念朋友。就像范愛農生前不會知道,自己的姓名因魯迅的一篇悼文《范愛農》而廣為流傳,席德進肯定也想不到,他逝世五年之后,同學木心追悼其人其事的《此岸的克利斯朵夫》已然成了歷史長河里的一個名篇,文章的知名度不亞于木心后來悼張愛玲的《飄零的隱士》。
其實,兩岸一度隔絕,固然是兩人不再往來的原因。但細讀《此岸的克利斯朵夫》可知,早在1949年初,二十出頭的木心已在辭別臺南時,為席德進寫了一封意在訣別的信,幾番擱筆,終于寫成,但臨別又反悔了,終于沒有留給席德進。不過,兩人相約,“到巴黎去!”巴黎,儼然是1940年代藝術青年心中的圣殿,不管是早年上海美專出身的木心,還是杭州藝專畢業的席德進。
當然,臺南這一封從未遞出的“分道揚鑣”的信,塵封在時間里,估計無人讀過,除了木心(活脫脫木心就是一個黃皮膚的哈姆雷特)。
以下這一篇文章,是未竟稿,木心沒有寫完,自然也沒發表過,寫于席德進逝世二十年之后。今從新書《木心遺稿(第二輯)》摘出首發,以饗讀者,可略略感受木心說的“從前的藝術學校”(那是木心的“白衣飄飄的年代”),何以“令人回味不盡”。
下文底色標記部分為木心未寫完之處。
《彼岸的克利斯朵夫》
by 木心
還得從梅特林克說起——人死了,臥在青色的宮殿里,當世界上有親人或朋友追念他時,他的眼開啟了,這種懷思是會由濃而淡的,由長而短的,如果終于不再,消失……那么死者的雙瞼是永遠閉了,像石雕的面具。
我的朋友,你醒一醒,我還是常常想起你,此刻我尤其想念你,因為由于可憐你,我可憐我們這一代人,一代拼死愛藝術,以藝術家自居的年青人。
你終于到達了彼岸,可是那是人的彼岸,不是藝術的彼岸,你是摹仿了“藝術家”,還不是不容別人摹仿的藝術家,真正的藝術家是拒絕別人摹仿的,別人也不敢摹仿的。

席德進 繪
但對于我,奇怪的是席德進之所以對我有吸引力,就在于他不是藝術家。他到不了彼岸,他是一個鄉下孩子。他的藝術家的自覺不是哲理性的,亦非天性使然,他是看了愛落多娜、鄧肯、奧斯卡·王爾德,看樣學樣,而當時我們幾個人都一心崇敬羅曼·羅蘭,“偉大的心靈,不是沒有污穢,而是不被污穢征服罷了”。
我們同樣是在四十年代初接受羅曼·羅蘭的藝術洗禮,而不到十年,我已看清羅曼·羅蘭的迂闊、偏執、大而無當,憑我的想象性的推理(推理性的想象),席德進是一直皈心低首于羅曼·羅蘭的,好在他在臺灣,我在上海,兩岸不通音訊,否則我與他一定會發生劇烈的爭論。
我離開羅曼·羅蘭之后,轉就紀德,紀德不是教師,是友伴。對我真正有教益的是三個人,巴爾扎克、福樓拜、斯當達,到了這個地步,法國文學對我門戶洞開,大放光明。
席德進是個浪漫主義的遺腹子,歐洲的浪漫主義已死了,席德進是遲了一百年,但他不知道,以為既然人是天生浪漫的,那末何必空間時間,照浪漫不誤。
他有激情,有外向性,又表現欲正如他自剖,本來是可以作演員、舞蹈家、樂團指揮。
他沒有走上正道,練書法頗勤,但自己寫字完全離經叛道。
根本不上路,書法規矩森嚴,哪里可以隨心所欲亂發揮,他連這點常識都缺乏,勤練筆墨,亦屬瞎子摸象,他的簽名尤其顯露了他的無知而剛愎自用,造型難看,結體胡來,一看便知是學【 】的。
他的苦,苦在:在臺灣,在身邊,沒有一個比他高明的諍友益友。

《獻祭美神:席德進傳》
我如此苦苦地追索他,歷數其不是,如果他至今還健在,逐一逐二地改正了,那么他是真正的大藝術家,他是抵達彼岸的情圣,一個活潑潑的可教可愛的( )
噢,朋友,梅特林克祝福你,睜開眼來,請看看,這就是彼岸,乘著朋友的思念之筏,你由此岸而抵達彼岸了。
在友情上,他也是“土”的,他在臺灣焦苦想念的是家族之親,以及肌膚之親的幾個人,純粹詩禮之交,形而上知己,他是忘懷了。
他托廖君帶給大陸的“心上人”禮物,沒有我的份,也沒有托廖君向我問好致意——他根本就忘了曾經有過這樣一段“友情”。(“朋友走了,我哭了一夜。”)我當時就明哲地自悲他不是為我而哭,是為他自己哭。

《山水.獨行.席德進》
“土”的愛,“土愛”,是在于物的,或錢財,或肉體,而“詩”的愛,“詩愛”,是在于“知”的,性相投,靈相通。
席德進的愛是“土”的,所以三十年前我決然收回“訂交書”,確鑿是做對了的,他是天然地不認我為友,我是人工地節制自己莫要所托非人。
逃不出人生的規律,我一生所遇,都是些“無緣之緣”,既然在一起了,那是有緣,在一起而心不相通,那就是無緣。
羅曼·羅蘭慣于從歷史和傳記中,按照一己之理念,樹立起英雄的模式,于是以傳道、解惑的教士姿態,宣揚真理。他自己的實踐,證明教條( )
我的朋友,你一直以克利斯朵夫自居自負,如果我對你的勸解,使你不再迷惘失路,那么你是能抵彼岸的,你不再是克利斯朵夫時,你到了彼岸。

魯迅逝世十周年時,前往萬國公墓瞻仰魯迅墓的上海美專同學(墓側西服白襯衣者是青年木心)
1950年,我曾在某個船碼頭遇見藝專的同學劉某,他曾是當年的“希臘雕像”,青年而還像少年,本來是最美的,性情溫和,沉靜,嗓音有點沙啞。
從前的藝術學校之所以令人回味不盡的是,你一入其中,就是藝術家了,誰也難料將來誰有多偉大,所以感覺上是個個前途無量,萬古流芳,坐有坐相,立有立樣,手不釋大部頭的世界名著,女生則把琴譜畫冊直抱在胸口,分外婀娜多姿。男生約有半數是練健美。
其實,認真說來,要出藝術家,那么這種學校,這種生活,是最適宜出大師、巨匠、文藝復興人——更雄辯的是:始終沒有出,因為出不了。
1948年席德進正好畢業了,在臺南找到了中學里當美術教師的職業,我是旅行寫生,經過臺灣,暫時停留半年,他的留居臺灣是命,我之離開臺灣也是命。
中國的歷史,在我的印象里始終是吵吵鬧鬧的,反封建反禮教那光景,買賣婚姻和自由戀愛,都是性命交關。
我們的生活區是“白公祠”,是白居易……(編按:未完,作者行筆至此)
翻開《木心遺稿》叢書(第二輯),共三冊,發現木心默默留言——
“像哈代一樣,非常厭惡別人為我寫傳記,嘿,你知道我是個什么東西。”
木心說——
“李叔同先生還是一個謎,留言‘悲欣交集’是個鑰匙孔,但沒有鑰匙……”
今天,如何理解木心“最后的時刻還是要安排在烏鎮”?
也“沒有鑰匙”嗎?
“我還看不到我的結局哩。”
幸好,我們還有木心遺稿——在木心辭世十年后,開始披露世間。
原標題:《全網首發丨這封木心從未寄出的“訣別書”,究竟為誰而作?》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