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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賴”出現在直播間后被百萬網友圍觀,“老賴”還敢賴嗎?

在直播間里,主播仲成新曾無數次問過網友,是否支持人民法院直播騰退“老賴”的房屋。這種時候,“支持”兩個字往往會刷屏,最多的一次持續了將近4分鐘。
但每次直播前,為了保護隱私,仲成新都會提前向“老賴”告知,給他們發口罩,同時關閉了賬號的直播回放功能。
或許,在當今的法律制度之下,這一做法已是平衡各方權益之后的最優解。與其糾結直播這件事合不合理,思考“為什么”和“怎么辦”似乎更有價值。
畢竟,相比公眾的窺私欲,“執行難”才是讓法院直播熱度不滅的那把老柴。
撰文丨詹世博
編輯丨晏非
視頻丨徐霞客
出品丨局外人
《失信啟示錄》(11:19)(11:19)

宣傳干警仲成新。 圖/受訪者供圖
凌晨1點,肅州區人民法院的賬號直播標志又亮起了,這已經是24小時里的第三場直播。
一張極具西北男性特征的正臉幾乎占滿了整個屏幕。主播身著灰色制服,胸前配著紅色法徽,這經常讓頭一次點進來的觀眾下意識地抬眼確認一下賬號的名字。
官方號有真人主播在深夜上線,這并不常見。與之對應的,還有不低的在線觀看量——2399人,而在白天,這個數字將以幾何倍數增長——少則數十萬人,多則上百萬人。
直播內卷的年代,這個來自五線城市的政務號依舊能夠出圈,必然是有點東西的。“強制執行”的直播就是硬貨之一,往通俗了講,主人公就是我們熟悉的“老賴”。
在大眾的觀念里,“老賴”只是欠錢不還的人。而能夠出現在直播間里的“老賴”,性質會更加嚴重,他們都存在失信行為,而且拒絕履行生效判決法律文書,也都是法院發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和懸賞公告后,被公開曝光過的人。

直播次數并沒有KPI,因此法院宣傳的同事自嘲是在“為愛發電”。相比直播,回復私信更耗時。一場直播后,他們平均要用2—3小時解答網友的后臺留言。圖/受訪者供圖
在百萬網友圍觀下,“老賴”們時而謾罵、哭嚎,時而質疑、求情。當然,更多的還是無奈。
有人充當偵探,在評論區討論自己發現的蛛絲馬跡,并推測老賴的過往經歷;有人成了判官,早早就給被執行人戴上了賽博鐐銬;還有人驚訝于強制執行過程竟然也能直播,卻也遲遲不愿退出。
直播間爆火,倚仗的不只是看客們的獵奇心理,藏在司法系統背后的“執行難”問題,才是更值得關注的冰冷現實。
01
法院直播,看的不只是熱鬧
主播叫仲成新,是區法院的一個宣傳干警,表達能力很好。不管你問他什么,他都能瞬間給出一份讓你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答案。
比如,當我問他為什么想做法院直播時,他幾乎沒有思考,就流暢地輸出了“三大點”:①為了震懾更多的被執行人,主動去履行法律文書所判定的義務;②開展普法工作,讓更多的網友群眾了解法律常識和訴訟執行的流程;③進一步拉近與人民群眾的距離,幫助大家了解和認知人民法院的執行和訴訟工作……
但拋開這些略帶官方的回復,真正的答案或許藏在另一個細節里:仲成新還沒有成為主播的時候,很愛看《宏琪說交通》。在那檔節目里,越是瑣碎、復雜的事故,主持人的輸出就越精彩。既能“吃瓜”,也能被普法,《宏琪說交通》從南京火到全國。
仲成新想:既然公安能這么干,法院為什么不行?

更多時候,為了保護被執行人的隱私,仲成新都只會開前置攝像頭,直播間只有他自己的畫面。圖/受訪者供圖
疑問變為提議后,同事極為支持,領導也沒有反對。一路綠燈,反而讓仲成新有了不少壓力:
不僅省內沒有法院干過這個事情,全國也很少有司法系統公開執行過程,尺度該怎么把握?之前沒有做過直播,解答疑問時被網友質疑怎么辦?如今網暴這么厲害,萬一強制騰退失敗,或者有人采取過激行為,人民法院執行工作會不會遇到輿論風險?
焦慮是無法在原地被化解的,他們只能不停地在直播前做計劃。每次直播都不止一個案例,每個案例都不止一份備案。
比如,在直播間里,最能引發關注度的“老賴”,同時也是讓法院最頭痛的一批人。他們之中,有的家里有老人和病人。為了防止被執行人做出極端行為,法院經常要提前叫好120。

被執行人一邊籌錢,一邊搬家。每次執法時,法院都會給屋里的每個房間配備一名手持執法記錄儀的法警,一是為了記錄執法過程,確保沒有暴力執法,二是防止“老賴”做出意外舉動。圖/受訪者供圖
只是,再多的準備都兜不住意外。比如今年5月,他們按照慣例去騰房,明明就是一間普通的住宅,但到了對應的樓層后,就是找不到入戶門。對比過相同的戶型之后才知道,被執行人為了阻止自己名下房屋被強制騰退,用水泥把大門和窗戶都封成了白墻。
當然,這種情況也只是少數,更多時候,房屋的強制騰退過程是順利卻煩瑣的。
首先,在騰退之前的10天到2個月,法院都會提前聯系好被執行人,并在房子上張貼騰房公告,讓住戶提前準備。在騰退的前一天,不僅要提前預約好搬家公司,還需要邀請其他多個部門的工作人員出席強制騰退現場,這其中包括公證處工作人員、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紀委監委干部、檢察院干警、轄區派出所、社區網格長等。

強制騰退當天,法院都會在樓下張貼橫幅。圖/受訪者供圖
到了騰房的日子,法警會先在一樓外立面張貼橫幅、拉設警戒。由于時常會有敲門卻無人響應的情況,所以開鎖師傅也是一定要在場的。但不管家中有沒有人,開門之后宣讀搜查令的步驟,都不能被省去。
進入屋內后,法警會第一時間分成兩撥,一批去廚房沒收刀具,另一批人開始搜集貴重物品。此時,騰退才算真正開始,直播間也步入流量飆升階段。

刀具沒收。圖/受訪者供圖
舉著手機直播的仲成新,一般都是講話最多的人。他需要向觀眾講解案件背景和人物關系,同時解答網友的“法律咨詢”。
每一場騰退幾乎都要經歷“調解”“爭執”“搬家”等流程,時間自然不會少。仲成新的注意力總是集中在評論區,導致手機很多次都因為被忽略了電量而自動關機。隨身帶充電寶,成了他養成的新習慣。
02
直播騰退惹爭議,究竟是誰不仁義?
直播了不到3個月,肅州區人民法院的抖音賬號粉絲量從9000人漲到了4萬人。
最火的一次,直播間有280萬人在線。出圈的證明是,法院干警去銀行辦理扣劃業務的時候,發現有2個不同的路人都在手機上看他們的直播。
除了可觀的粉絲增長量,直播也給執行本身帶來了一些意外的收獲。
某次房屋強制騰退時,執行團隊發現了一個保險箱。當時的評論區沸騰了,網友開始不停地猜測密碼。執行人員試了網友提供的其中3個,保險箱還真就被打開了,而且還發現了貴重物品。

強制騰退里最常見的畫面就是,在“家和萬事興”的牌匾下,一家人既不“和”也不“興”。圖/受訪者供圖
還有一次,他們到了執行現場,欠錢的人說:“你們不要直播了,房子我已經騰完了。”做完第八場直播后,法院粗略地統計了一下,有17套房屋的鑰匙是欠錢的人主動交到法院的,原因都類似:不想在熟人面前丟人。
而讓法院更加意外的是,有被執行人在名下車輛被依法扣押后,竟然請求法院的工作人員與他合影,稱“我要發給那些欠我錢的人,告訴他們我確實也很困難”。結果照片剛剛發過去,就收到了回復:“我在直播間看到你了,我們想辦法湊。”

根據仲成新的觀察,直播間的受眾大多都是有法律需求的人,當然也是有好奇心的年輕人。圖/受訪者供圖
人間百態在直播間被放大,爭議也接踵而至。
在直播間的評論區,除了法律咨詢以外,有另一種質疑涌出:直播會不會侵犯到被執行人的隱私權?法院為什么不能善意執行,直播強制騰退有沒有濫用公權力的嫌疑?
對此,執法者告訴我們,如果被執行人已經被列入失信名單,他的個人信息一定是在執行信息公開網被曝光過的。換言之,“老賴”早已沒有隱私可言。
此外,人民法院在強制執行之前,其實已經嘗試著和欠款人溝通,數次嘗試依舊無果后,才會采取列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限制高消費、司法拘留、強制騰退等之類的手段。
“既然是以人為本,那勝訴當事人是不是更值得被同情?我們只能更多地站在申請人的立場上去處理問題。”仲成新對我說,很多時候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對于被執行人的同情,法院的工作人員也只能放在心底。

強制騰退直播中,往往會遇到復雜的案件,被強制執行的人,有時候并不是真正花錢的那個人,但就算法院的工作人員再同情當事人,也只能依法辦案。圖/受訪者供圖
另外一位宣傳干警還告訴我們,有個別網友在直播間會評論“法院是強盜”,但他們點開其中一個網友的頭像后,經過執行法官辨認,發現他也是被執行人。另一個經常辱罵主播的賬號主頁里,有條視頻是“給欠債人留條活路吧”。他們推測,此人大概率也是失信被執行人。
其實,仲成新每次直播前,都會提前和老賴們打好招呼,在被執行人出鏡之前,都會發口罩給他們。為了減少對被執行人的隱私在直播以外的曝光,賬號的直播回放功能也被關閉了,但是也有個別情緒激動的被執行人主動要求曝光,不戴口罩。
他還曾在直播間問過網友,支不支持直播騰退老賴的房屋。這種時候,“支持”兩個字往往會刷屏,最多的一次持續了將近4分鐘。

主播不止一次在直播間發起投票,極少有人不支持“老賴”直播。圖/受訪者供圖
或許,在當今的法律制度之下,這一做法已是平衡各方權益之后的最優解。與其糾結直播這件事合不合理,思考“為什么”和“怎么辦”似乎更有價值。
畢竟,相比公眾的窺私欲,“執行難”才是讓法院直播熱度不滅的那把老柴。
03
“這官司,贏了個寂寞”
先給大家來一道選擇題:昔日好友欠你一筆巨款一直不還,好在當時留了借條,你打贏了官司但遲遲收不到還款,此時你該怎么辦?
A.等待,反正官司贏了,錢自然會到賬;
B.把壓力給到法院,既然法院也收了我的訴訟費,就應該執行到位;
C.自己蹲點,收集對方轉移財產的證據,找到被執行人下落時,通過法院上門討債。
答案是C。以民間借貸為例,贏了官司的人,能完全把錢要回來的只占30%,有近四成是只能要回來一部分或者完全要不回來的。可惜沒經歷過司法糾紛的人大概率都會以為,拿到了判決書就等于拿到了錢。
一如法院直播間里的提問,來來回回都是“農村的宅基地能不能執行”“被執行人找不到怎么辦”“案子判完了怎么執行”,負責直播的同事統計過,執行類的咨詢每次都會超過七成。
作為司法流程的“最后一公里”,執行也成了最難抵達的“一公里”。

在肅州區人民法院,每個執行小組的組員手頭都握著100多件案子,最多的還是民間借貸,占比六成以上。圖/受訪者供圖
對此,仲成新既是見證者,也是親歷者。2022年,他的父親被拖欠4800元勞務工資,數額不大,但到現在都沒能要回來。父親不理解,自己的兒子在法院上班,官司也打贏了,為什么錢就是要不回來。
類似的拷問,幾乎每一位法院工作者都經歷過:你們不是公檢法嗎,怎么可能連給手機定位的功能都沒有?現在干什么都實名制了,找個人就這么難嗎?你們法院都找不到被執行人的財產線索,我一個普通老百姓怎么提供?
“在執行這一關,光靠執行法官是不夠的,還需要申請人的協助。”在執行崗位上工作了10年有余的溫建東(肅州區人民法院執行局負責人),見過太多人,只在打贏官司那一天松了一口氣,此后愁眉再未舒展,“說實話,如果我是勝訴當事人,可能也會覺得不公平,但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

溫建東:當事人領到錢的那一刻,眼睛里的光,和勝訴時候是不一樣的。圖/受訪者供圖
如果被執行人涉案多,即便名下有財產被拍賣,評估拍賣處置完以后,按比例給各個申請人受償,大家還是幾乎分不到多少錢。
況且,法院的系統只能查到登記在冊的財產信息,一些財產線索沒有經過不動產登記中心、車管所進行登記的,像一些未付工程款、未過戶的房產、未支付的拆遷款之類,都需要申請人提供線索,并配合法院去調查。
常有申請執行人(勝訴當事人)說,“老賴”在債權人起訴之初,就把名下財產轉移給配偶,然后再假離婚。作為被欠錢的人,只能眼睜睜看著老賴逍遙法外。

肅州區人民法院張興設副院長:從財產保全和執行手段上下功夫,也能讓執行不再難。前者可以避免老賴有錢不還,后者可以采用列為失信、司法拘留、執行懸賞等方式剿滅老賴的僥幸心理。圖/局外人視頻
其實,5萬元標的以下的案子,只要被執行人到庭,無論是當庭履行,還是達成執行和解分期履行,一般都能被解決。讓申請人和法院無奈的是,不少老賴其實并不怕被追債。
如果一個人只欠一筆債,或許還會想辦法還錢,但如果欠了十人、百人之后,他們大概率會變成典型的“老賴”,因為還不起,也還不動。就算法院通過公安臨控的手段找到了被執行人,頂多也就拘留15天,就會放當事人出來。
一個讓他們印象深刻的例子是,某個工作日清晨,一位老賴自己帶著換洗衣服和毛毯來到法院,主動請求被拘留:“我是魏××,身份證號碼622×××××××××××××××,我欠錢的那些人到處找我,特別煩,我現在沒辦法生活了。反正我沒錢,你們把我拘了,我還能清靜清靜。”說完,他竟然笑了。
有錢可以裝沒錢,沒錢可以耍無賴,法律對于老賴是不是過于寬松?
“還是要放水養魚”,溫建東提醒我們,如果欠債者失去賺錢機會,最終受害的還是被欠錢的人。

夜市直播也是普法的重要一環,我們采訪了幾位駐足許久的聽眾,其心路歷程也大都相似,可以簡單概括為:質疑普法者,理解普法者,成為普法者。圖/受訪者供圖
一個比較悲觀的預判是:無論法律制度如何完善,在未來很長的一個階段里,“老賴”都會存在。
本質上來說,法院直播是普法的最佳手段之一,但普法也只是緩解上述問題的手段,無法根除毒瘤,畢竟教育具有滯后性。而當問題在階段性無解時,采取一些“治標”手段,或許是我們目前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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