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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偏愛的迪斯科里,搖擺著一代人的熱血和欲望
自中秋檔上映以來,賈樟柯導演的新作《江湖兒女》出乎意料地成為媒體關注的熱點。電影講述的故事并不復雜,女主人公巧巧愛上山西大同黑道大哥斌斌,在一次街頭斗毆中,巧巧為了保護斌哥,持槍化險為夷,卻被判五年牢獄。巧巧出獄后,找到斌哥準備再續情緣,卻發現當年的江湖義氣早已時過境遷。
一直以來,賈樟柯習慣于拍攝舞廳、卡拉OK廳、火車站、棋牌室、街道、工廠等公共空間,借以營造過去的時代氛圍,這次的《江湖兒女》也不例外。影片開頭,巧巧和斌斌在舞廳里伴隨音樂大跳迪斯科,一股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懷舊情緒便撲面而來,因為這正是當年青年男女們最重要的先鋒娛樂活動,舞步中疊加著一個騷動的時代。

迪廳往事
1984年,美國上映了電影《霹靂舞》(Breakin'),中國于1987年引進該電影,同年便在國內掀起了霹靂舞熱潮。手滑、肘旋、背旋、膝旋、飛機旋、波浪、機器人、木偶、側滑、后滑(“月球行走”,Moonwalk)等新奇的舞蹈語匯迅速引發熱血青年們的模仿。霹靂舞在當時的時髦程度就類似時下流行的說唱和街舞,而事實上,霹靂舞也正是早期街舞舞種之一。

在娛樂生活相對匱乏的年代,跳舞自然成為簡單便捷的娛樂方式,而那些能夠堅持勤學苦練的人就能成為萬眾矚目的偶像。著名演員孫紅雷就曾在多種場合回憶過他當年跳霹靂舞的故事。
孫紅雷年輕時在哈爾濱是赫赫有名的“霹靂舞王”。接受楊瀾采訪時,他說:“上高中的時候每天早上到松花江邊。我爸爸以為我去讀書去了,五點多鐘就起來,說最近這孩子徹底進步了,上大學沒問題了,然后就去跳舞去了。就去到江邊跟一幫舞友,一幫跳這個的,現在叫街舞,那時候叫霹靂舞。”
后來孫紅雷接連獲得黑龍江省霹靂舞大賽一等獎和全國霹靂舞大賽二等獎,促使家人改變主意,支持他走上文藝道路。在中國舞蹈家協會會長賈作光、陳愛蓮的幫助下,孫紅雷加入中國霹靂舞明星藝術團,跟毛阿敏等明星一起演出,收入也頗為可觀。

根據《“壞小子”孫紅雷》一書的說法,“孫紅雷跟著藝術團跑場后,最起碼在工資收入方面是穩定而‘巨額’的,演出一場能得100元,而霹靂舞最火最稀罕的時候,一個月演個三四十場不成問題。在那個豬肉只要5元錢一斤的年代,孫紅雷每個月的巨額收入實在高得令人難以置信。而頓時化身為大款的孫家人自然而然也撈回了曾經喪失的尊嚴,揚眉吐氣了。”

霹靂舞就這樣改變了孫紅雷和很多人的人生。隨著這種現代舞蹈的快速流行,逐漸又催生了后來風靡全中國的迪斯科舞廳。
迪斯科(Disco)是法語Discothèque(錄音唱片)的簡稱,原意是播放唱片供人跳舞的舞廳,后來演變成為一種音樂和舞蹈形式。作為與霹靂舞相伴相生的新鮮事物,迪斯科在中國大地上甫一出現同樣受到青年人的熱烈追捧,甚至被中老年群體接受,成為全民健身舞。

迪斯科最早是在廣州、上海等外國人、華僑聚集的大城市開始出現,不過由于意識形態的原因,直到1990年代迪斯科仍然是交誼舞的附屬,有舞廳職員曾如此描述1980年代中期的迪斯科:“那時舞廳早就有迪斯科了,但是他們每天晚上只跳幾分鐘。只有少數人會跳,大概一二百人中只有25-30個人出來跳,扭動啊、旋轉啊,實在是難看,不像現在的人跳得這么好。其他人寧愿圍站在旁邊看他們。這些跳舞的人是真正趕潮流的人?!?/p>
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確立后,大量外商涌入中國尋找商機,代表消費時尚的迪斯科舞廳很快就從大城市普及到了縣城。

扭臀禁忌
為滿足廣大青年男女日益強烈的學習迪斯科舞蹈的需要,中國在1980年代后期出版了大量翻譯編著的迪斯科教學書籍。在這類書籍中,一般都把迪斯科的淵源追溯到黑人民間舞蹈,強調它的“自由即興”特點:
它不同于流行的標準交際舞那樣動作嚴謹和規范,也不需要固定的娛樂場所和攜帶舞伴,只要跳舞者掌握了迪斯科的基本動律和基礎舞步,就可以隨著音樂自由選擇舞步,并可以根據自己對音樂及節奏的感受和啟發,即興創造花樣,融迪斯科節奏與輕松自如的舞步為一體。迪斯科舞步自由、無拘無束,在風格上的創新是無止境的,沒有也不必要有固定的模式。跳舞時,不必去模仿別人的舞姿,而應任其自然,根據自己的興致,創造自己獨特的風格,最好是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和你跳得一樣。(傅德全《流行交際舞迪斯科霹靂舞》,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
1980年代出版的各類霹靂舞、迪斯科教學書籍
由于迪斯科舞蹈的身體律動要素主要是“碾、顫、擺、擰、旋”五種,這就要求舞者的胯部和臀部不斷靈活扭動。然而在改革開放不久的中國,這樣的舞蹈動作顯得極不雅觀,再加上舞者一般都身穿凸顯線條的緊身衣,所以迪斯科一度被認為是帶有色情意味的性暗示,屬于不符合社會主義審美的西方“頹廢”文化。
曾經擔任過上海市教育局副局長的呂型偉就講過一個當年領導干部批判迪斯科的故事。改革開放初期,他帶一批老同志去某學校觀看教育改革成果匯報演出,其中就有一個節目是表演迪斯科舞。
變幻的燈光、動感十足的舞姿,學生跳完,向臺下鞠躬謝幕。臺下老同志臉上表情嚴峻,幸虧都有修養,當時沒有發作。最后,熱情的校長謙虛地征求大家的意見。老同志們充分肯定了學校的成績,最后有人話鋒一轉,提到了這個舞蹈,說:‘我們怎么能跳這樣的舞蹈?這是資產階級的舞蹈?!蠹移咦彀松?,把校長說得手足無措,眼巴巴地望著我。我不以為然,說:‘我覺得,凡是舞蹈都要扭的,不扭不叫舞蹈,直來直去的叫軍事訓練,至于扭到什么程度是資產階級的,扭到什么程度是無產階級的,我分不清楚。據我所知,迪斯科舞起源于非洲,是民間舞蹈,相當于陜北的秧歌。如果說秧歌是無產階級的,那么產生于非洲的民間舞蹈怎么會是資產階級的?另外,資產階級喜歡跳,我們就不能跳?資產階級要吃飯,無產階級就不要吃了?我不這么看?!菚r左的思想很頑固,什么東西都要劃分階級。我認為,很多東西都是共性的,是人類共有的,不能說來自美國的都是資產階級的,美國也有勞動人民。(《呂型偉從教七十年散記:從“觀察螞蟻”到“研究人”》,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

當時像呂型偉這樣從中國傳統舞蹈中尋找先例為迪斯科“正名”的說法十分普遍,如另一本迪斯科教學圖書前言所述:
青年人不要沉湎迷戀于它,更不要盲目仿效,良莠不分,亂扭亂跳,甚至一跳起來就收斂不住,影響工作和學習,不利于身心健康。當然,也沒有必要把迪斯科視為邪門歪道,一見扭擺就搖頭,嘆息。扭的動律本來就是我國民族、民間舞蹈的特點之一。如《敦煌壁畫》造型中強調出胯的曲線美,安徽民間舞《花鼓燈》中形體上的三道彎,以及建國初期深受群眾喜愛的秧歌舞,不都是強調胯的扭動嗎?(張力編著《迪斯科》,安徽文藝出版社,1985年)

電音猛士
《江湖兒女》中巧巧與彬彬在迪廳里蹦迪時,配樂放的是上世紀70年代美國迪斯科演唱組合鄉下人(Village People)的經典之作Y.M.C.A,他們的另一首名曲Go West被使用在賈導的上一部作品《山河故人》中。
迪斯科音樂和舞蹈始終密不可分,缺少音樂的情緒渲染,迪斯科舞者肯定無法發揮極致。對此,美國迪斯科舞蹈教師凱倫·盧斯特加登有著經驗之談:“迪斯科舞蹈并非一種輕佻的身體活動形式。一旦允許自己介入其中,你會通宵達旦地放棄對自身的擺布,沉醉在精神的活動之中,迷戀于延續不斷的電子音樂里了。電臺的唱片節目主持人真夠神機妙算的了,他們知道怎樣通過控制感人至深、節奏多變的聲音,去誘使毫無思想準備的人們卷入如癡如醉的體力消耗中去。一夜過去,迪斯科舞蹈的效果通常是在次日清晨有所感覺——渾身上下一時難以動彈了?!保ā兜纤箍莆璧溉腴T》,人民體育出版社,1987年)

Village People組合成立于1977年,6名同性戀成員在舞臺上分別裝扮成警官、印第安酋長、建筑工人、士兵、摩托車手和牛仔,他們最著名的兩首歌曲Go West、Y.M.C.A是當年迪廳里最流行的曲目
現代電子音樂技術的發展成熟直接催生了迪斯科音樂。迪斯科作為各類音樂風格的混合體,充分利用電子合成技術,把多種音響編織組合在一起,用強勁夸張、不斷重復的重擊節拍,誘發人體內的節奏沖動。
迪斯科音樂在中國的普及流行是以錄音機和磁帶為載體的。那時的年輕人去廣場上蹦迪時,往往穿著喇叭褲,戴上蛤蟆鏡,手提一個自帶大喇叭的雙卡錄音機。今天看來,那種情形簡直就是最早的“尬舞”。
1986年,中國唱片廣州分公司從香港引進了一盤名為《東方好萊塢明星舞會》的磁帶,后來成為人人搶購的迪斯科音樂專輯,江湖人稱“荷東”。何為“荷東”?原來這盤專輯的香港譯名為《荷里活東方明星舞會》(Hollywood East Star Trax),是香港飛時(Face)唱片公司從歐美上萬首迪斯科舞曲中精選出來的曲目選集系列,由于專輯原名太長,于是簡稱“荷東”就一直沿用下來。

專欄作家韓松落這樣評價“荷東”音樂:“《荷東》和現在的跳舞音樂氣質迥異,現在的跳舞音樂,節奏更加強勁,卻向著冷、絕望、殘酷、工業的路數上走。《荷東》的年代,是全世界共同的美好年代,所以它骨子里是熱的、媚的、柔軟的、性感的,歌曲都有一個預先設定的舞廳場景作為前提,歌詞非常簡單,無非‘盡情釋放自己’、‘讓你我在今夜相愛’,是跳舞音樂的必備濫調,曲調要悅耳,更要在編曲上大費周章,制造一種專屬的特殊節奏或者旋律,以增加辨識度。”(《一間名叫“荷東”的迪廳》)
同期與《荷東》并列的還有名為《猛士》的迪斯科系列專輯,“猛士”系以粵語音譯自英文原版名Master Mix,也是由廣州音像公司從香港引進至大陸,暢銷一時。
然而舶來品畢竟抒發的是外國人的情緒,很快由國內音樂人制作并演唱的迪斯科音樂合集《87狂熱》便驚艷問世。專輯中除了《站臺》(黃蒲生作詞、劉克作曲)是唯一一首原創音樂外,剩下都是用中文填詞翻唱的英文歌曲。其中一首翻唱自摩登語錄樂隊(Modern Talking)Brother Louie的主打歌《路燈下的小姑娘》尤其成功,紅遍大江南北,成為一代人的經典記憶。

2010年,歌手楊坤在致敬迪斯科的翻唱專輯中,重新翻唱了《路燈下的小姑娘》和《站臺》這兩首國產經典。2013年,1980年代“迪斯科女皇”張薔在新褲子樂隊的量身打造下發行了新專輯《別再問我什么是迪斯科》,掀起復古迪斯科的時尚浪潮。
可見時隔多年,迪斯科的魅力依然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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