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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劉后濱:從容通透,自然天成——回憶我的導師吳宗國教授
2022年8月7日,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吳宗國先生與世長辭。值吳先生逝世周年之際,私家歷史特發布系列紀念文章,緬懷先生。
一
2022年8月7日,那是悲痛的一天,忙著料理老師的后事到凌晨,回家路上在手機上記下簡短的感懷:“昨天下午在北醫三院陪老師走過了他89年人生的最后一程。將近40年的師生情誼,親如父子,我握著他冰冷的手臂,腦袋一片空白。吳老師一輩子內斂寬厚,總是在體諒照顧別人,到最后都是在照顧家人和學生,住進醫院當天就走了。開好的化驗許多都沒有做,進藥的胃管都沒來得及插上就心臟驟停。醫生說這是他這種病人離世最沒有痛苦的一種方式。祈愿老師在那邊沒有酷暑和病痛折磨,和您的好老師好同事好朋友們一起繼續縱論歷史、笑傲人生。”老師晚年對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要從容、淡定、脫俗。他自己的人生就是一直在踐行著這樣的目標,與人為善,與世無爭,對生死毀譽他已經看得十分通透。而我,即便知道老師走得安詳灑脫、了無憾事,但心里依然悲痛難抑,感覺心底最重要的地方突然間被抽空了。將近四十年的受教,迷茫時的慰諭和勸勉,困頓中的鼓勵和接濟,浮躁時的棒喝和開悟,而今陰陽兩隔,再也看不到老師慈祥的面容、永遠笑瞇瞇的眼睛。

2022年春節在吳宗國先生家吃餃子
最后一次和老師較長時間的當面交談,是2022年8月5日夜晚。當天上午和老師的小兒子通話,得知老師的身體狀況已經危在旦夕。趕到家里,老師一邊吸氧,一邊虛弱地向我囑托幾件事情。一是要我對接山西人民出版社的編輯,接收與閻守誠老師合著的《盛唐之子:唐玄宗的成敗》,并分送相關人員。我用微信轉發了書影,并當場打開給他看。他說昨天閻守誠老師也來過電話,要了銀行卡號和身份證號,以便發稿費。二是要我聯系刊發《論教學帶動科研》一文,他重復以前多次說起的話,要我全權處理此文的發表。此文于2022年9月26日發表在《中國社會科學報》,題為《論歷史學科的教學帶動科研》。現在想來,這兩件事是老師對我的最后托付,大學歷史學的教學、科研和人才培養,即使不是他生命中的全部,也是他最為看重的事情。

《盛唐之子:唐玄宗的成敗》書封
吳老師1934年出生于南京市,籍貫江蘇如皋。1953年畢業于南京師范學院附中,同年考入北京大學歷史學系。1958年7月畢業后留校任教,擔任汪篯先生和鄧廣銘先生的助手。他留校不久就協助汪篯編寫《中國史綱要》的隋唐五代部分,是這部由翦伯贊主編的經典教材的最年輕的作者。他主持修訂《中國史綱要》(上下冊),后來獲得了首屆全國優秀教材一等獎。1983年任副教授,年屆五十;1990年任教授,1995年開始招收博士生,擔任博導時已經六十有余。老師曾較長時間擔任中國古代史教研室主任,歷史學系學位委員會委員、學術委員會委員,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1999年6月退休。2018年是吳老師在北京大學執教60周年,學生們協助他整理了論文集作為紀念,題為《中古社會變遷與隋唐史研究》(上下冊),由中華書局出版。從教滿甲子,桃李遍天下。壽年屆九十,人生復何求?
追隨老師近四十年,我很少聽吳老師談起他曾經的求學經歷,更不見他炫耀和利用自己的師承關系。那些學術圈中鼎鼎大名閃閃發光的名字,僅僅是聽說過就覺得身價倍增,而吳老師在他們身邊工作多年,朝夕相處,卻不愿借此抬高自己,從不迎合,也不攀附,淡淡地做自己。記得讀書時有幾次遇到其他老師津津樂道地談論往事,或是在回憶錄里看到關于某位先生的某件軼事,我也曾好奇地求證于吳老師,吳老師總是輕描淡寫一語帶過,毫無獵奇和夸耀之心。但只要涉及到教學傳統和學術傳承,則會很認真的從頭講起,娓娓道來。
關于如何當好一個大學老師,如何做到教學帶動科研,吳老師不知道給我講過多少次。我從1991年碩士畢業到中國人民大學任教以來,教學中遇到任何問題,都會求教老師,他也時常結合自己的實踐給我傳授教學經驗,其間也會涉及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的學術傳統和掌故逸聞,例如各位老師如何上好通史課,翦伯贊在主編《中國史綱要》過程中如何統稿之類。他很看重自身在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學術脈絡中承前啟后的位置,自覺地擔當起他的老師輩與下一代之間學術傳承的使命,延續著他們的學術生命。他的老師是民國一代學人,他自己真正走上講臺完整授課及指導研究生,則要到1980年代中期。由于時代的原因,他本人發表學術論文并不算多,而且差不多和恢復高考以后入學的學生輩同時開始發表文章。他獲評副教授和教授的年齡都略晚于同齡人,指導的研究生數量有限。但他始終懷抱著強烈的責任感和自信心,教書育人,默默奉獻,恬淡自處,以言傳身教擔當起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學術傳承托命之人的角色,不摻雜著任何個人的功名利祿。吳老師在隋唐五代史甚至整個中國古代史學科的建設中,無疑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雖無顯赫之聲望,但在北京大學歷史學系1980年代中后期在讀的學生中間,他的影響力無疑是相當廣泛而持久的。

與吳宗國先生合影
二
我清楚地記得老師去世前的十多天,7月26日,我去藍旗營府上探望,此前7月8日,祝總斌老師去世,原本我一直在猶豫是否將祝老師去世的消息告訴吳老師和師母。不料我坐下不久,師母就直接問起祝老師后事如何安排的。顯然他們已聽到消息,我只能如實相告。給他們介紹了祝老師后事安排的大致情況,包括歷史學系設立吊唁室,以及學生們去昌平陵園安葬骨灰的各種細節,我打開手機微信給他們看了一些現場照片。吳老師神情凝重地看著祝總斌老師安葬現場的照片,過后,與師母對視片刻,輕輕點頭。吳老師和師母劉念華老師相知相愛半個多世紀,是北京大學歷史學系老師們口中幾十年傳頌的恩愛夫妻。例如,何芳川老師在世時,在聯歡會團拜會等場合多次和我們學生輩講起吳老師和師母的浪漫往事。多數情況下,我們去家里看望,老師除了學術話題,其他問題談的不多,都是師母在和我們交流。這次,見吳老師點頭,師母接著說:“你給我們介紹這些,看照片,是對的,不要擔心我們,我們很想知道。”那時,吳老師已經病得很重,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祝老師是吳老師幾十年從教生涯中的至交好友,是在1980年代以后幫助他平穩從事教學科研的學術伙伴。1995年初,我報考在職博士生的時候,教育部還沒有批復吳老師的導師資格,吳老師要我填報祝老師的博士生。等到9月份入學的時候,正式批復下發了,祝老師說那你還是由吳老師指導。事實上,他們是我在學術道路上受教最多、影響最深的兩位老師。在2022年的7月8日和8月7日,在短短的一個月里,我失去了人生和學術道路上最敬重的兩位導師,有時候不免幻想,另一個世界是什么樣子?沒有生的煩惱,老的折磨,病的痛苦,死的恐懼,是所有摯愛親朋最終團聚的地方。兩位學術伙伴,幾十年共事北大,半世紀的生死友誼,學術上的相攜相助,在那個世界里,還會繼續罷……
生活中的吳老師,話不多,更少流露情感。而師母熱情爽朗,視吳老師的所有學生親如子女,每當學生到家中探望,都是師母搶在前面,熱情接待,說起時政大事、家常瑣事滔滔不絕,吳老師總是笑瞇瞇地聽著,溫和而寬厚,你在說,我在笑,那就是“家”最應該有的樣子,我們能夠想象的家的所有溫馨都在那里了。這也是我作為學生,在課堂之外從吳老師身上學到的更重要的東西。對家人,對同事、對朋友,對學生,關心的話說的不多,卻一直溫暖著所有人。一個人,集魁偉高大的身軀與溫良柔和的心性于一身,沒有人比吳老師更自然天成。
吳老師對自己的每一位老師和學術上的同事都懷著敬愛和尊重,即使有一些誤解,也從來都報以最大的善意,加以化解。他在任何場合,不爭,不怒,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公開言談總是顧及他人感受。吳老師是如此心地善良,心胸豁達,醇醇然有古君子之風。有一次北京大學召開紀念鄧廣銘先生的會議,吳老師寫好了發言提綱,給我當面講了一遍,回憶鄧先生在鯉魚洲干校搬牛糞和后來拒絕作序、反對編書的幾件往事,他猶豫再三,想到可能會引起其他老先生的聯想,最終決定不參加這個會議。在我讀碩士研究生的那幾年,吳老師每年都會帶著我去給王永興先生拜年,他說王先生是汪篯先生的同學,就如同自己的老師一樣,希望我多聽王先生的課,多向王先生請教。我也認真執行吳老師的安排,在王永興先生完整開課的最后一個學年,在每次課前,我都早早來到蔚秀園王先生家等候,替老先生拎著一大袋子的教學用書,扶他慢慢走到第一教學樓的教室。

2010年中國人民大學唐宋史中心成立大會合影,從左至右為:羅永生、葉煒、吳宗國、劉后濱
三
我與吳老師近四十年的師生情緣,始于1985年的秋天。是老師課堂上的講授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學術的趣味和魅力,是老師的謙和鼓勵給了我克服自卑的勇氣和信心,也是老師的幫助和引領,改變了我人生的走向、重繪了我生命的底色。我走上教師崗位,并一直在大學任教,毫無疑問是吳老師言傳身教的結果,也是吳老師一次又一次用心用力拉扯的結果。
我碩士畢業的時候,正是大學教師地位和收入最低的歷史時期。我生長在世代務農的家庭,父親希望我能夠從政,最好能進大機關。那個時候我已經跟隨吳老師多年,重要人生問題都會向老師求教,因為老師是除了父母以外最可信賴的親人。找工作的過程中,人民大學的沙知教授給吳老師打電話,希望他的學生能夠去人民大學任教,吳老師喜出望外,認為留在高校非常適合我的人生發展。我父親得知后,當即來信反對,他認為含辛茹苦供我上完了大學又讀研究生,居然還是去當一個老師,這與當初考上大學時家人和宗族的期望相差甚遠。畢竟我是恢復高考后本縣第一個應屆考上北京大學的學生,是當地劉氏宗族自宋朝出了若干位進士以后能夠再次進京讀書的人,在我身上寄托了整個宗族的厚望。我不知如何說服父親,吳老師親自給我父親寫信,一個大學教授用一個識字不多的農民可以看得懂的道理,耐心勸說,他說人民大學是培養干部的學校,以后許多高級干部都將是你兒子的學生,比他自己當干部還厲害。老師以滿心的善意去理解和化解一個農民樸素的心思和希望,我父親一直珍藏著這封信,這是他這一輩子收到的最重要的信件。
1992年中國各界都出現了“下海潮”,一時間造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那時我在歷史系黨總支見習,遇到了擔任企業高管的系友極力勸誘,生活的艱難也讓我產生了換個工作的念頭。我膽怯地去和老師商量,吳老師沒有訓斥和說教,只是耐心地給我分析教育發展的方向,指出我個人的優勢和劣勢,鼓勵我堅持下來,不要因為眼前的困難而動搖。在那前后,他去韓國和日本做訪問學者,回來后買了彩電,生活條件得到改善。他說你們不要灰心,我到六十歲時達到的生活水準,你們三四十歲時一定能夠達到。在幾乎看不到希望的困境中,我能一直堅持在大學里教書,僅僅是因為我相信吳老師的話!
我對老師的親近和信任來自本科上通史課的體驗。二年級的上學期,吳老師給我們班講授四個學分的中國古代史(三)隋唐五代宋遼金段。教室里初次見到老師,挺拔高大的身軀,謙遜和藹的面容,令人如沐春風,幾堂課聽下來,條分縷析的講述,層層遞進的評析,我真正感受到學問的魅力。學習基礎薄,家庭條件差,身體有缺陷,我因自卑從不敢在課堂發言,也不敢在輔導時間提問。課堂筆記上有大量缺字和錯別字,需要課后去查書補正,吳老師有一次在二院108課后答疑時發現了我的問題,等到結束時把我留下,他推著自行車和我走了一路,這是我第一次和大學者走得那么近。我鼓足勇氣,怯怯地說自己對歷史學很有興趣,但感覺基礎太差,與同學們的博聞多識、對答如流相比,實在相形見絀,完全沒有信心。吳老師靜靜聽我說著,然后說了一段令我永生難忘的話:你能夠考上北大,數學分還不低,說明你智商沒有問題,即使是中等之才,只要能夠坐得住冷板凳,將來一定會做出成績。那是改變我生命軌跡的話語!一位在《中國史綱要》教材上和翦伯贊一起列入作者名單的老師,說我將來能夠做出成績,那是何等重要的肯定啊。剛入學的時候,我只知道翦伯贊,因為中學課本上讀過他寫的《內蒙訪古》,其他作者如吳榮曾、田余慶、許大齡等老師,包括鄧廣銘先生和汪篯先生,只有到上了課后才知道的。
1985年秋天的那一次校園漫步,吳老師激發了一位極度自卑的學生對學術的美好憧憬和強烈興趣,我暗自下定決心,要跟著吳老師一直讀下去,成為一個像老師那樣有學問的人。從此,我一下課就到圖書館,如饑似渴地閱讀中國古代史尤其是魏晉隋唐史的相關書籍。大學的后兩年,除了吳老師開設的隋唐史,我還選修了王永興、許大齡、張廣達、祝總斌等先生開設的課程,田余慶先生的“東晉門閥政治”,由于時間沖突,是借同學的課堂筆記補修的。等到1988年的畢業學期,我在王永興先生唐代制度史課堂上寫的作業《唐代司法“三司”考析》獲得了“五四”科學論文獎,吳老師更是對我大加贊賞,并指導我修改,向《北京大學學報》投稿,后來發表在1991年的第二期。這篇處女作的完成,是我上大學期間最長自信的事情。

由吳宗國先生指導的碩士論文
從本科通史課上的初相識,到手把手指導我的本科、碩士和博士畢業論文,鼓勵并帶領我一步步走進學術世界,吳老師不僅沒有嫌棄我的鄙陋和貧寒,還慷慨寄寓了學術傳承的期望和使命,不帶有任何學術之外的功利目的。從一個放牛娃,成長為一個大學教師,除了認真做一個好老師,我也沒有任何可以回報老師的。
老師的知遇之恩重如泰山,點點滴滴刻骨銘心,但要訴諸文字,卻不知如何落筆,從何說起。我的出身與經歷,決定了我永遠都達不到老師的從容、淡定和脫俗的境界,但老師的為人與為學,一直是我努力追尋的高度。只是,大半生的時間,在事務性的泥潭里愈陷愈深,老師當年竭盡全力幫助我規劃的人生藍圖,眼看著實現的可能越來越小,心里就不由得慌亂。今年的8月7日,是老師的周年忌日,約了幾位師兄弟,到老師的墓前祭奠。凝視著墓碑上老師慈祥和藹的遺容,不由得淚濕了眼眶。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自己要做出一些重要的人生選擇,一路撿拾的芝麻和西瓜,終究要丟掉一些,最好的歸宿就是回歸老師的期望,做一個從容實在的讀書人和教書人,找回老師曾經給我重繪的生命底色,或許這是對老師最好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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