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前總統武亞諾維奇接受澎湃新聞專訪

今年7月13日，黑山國慶日這天，也是由中國路橋工程有限責任公司承建的黑山南北高速公路優先段正式通車一周年的日子。

這是黑山歷史上首條高速公路，南起海濱城市巴爾，北至黑山與塞爾維亞邊境城市博利亞雷，全長約180公里，被譽為“黑山世紀工程”。其中，中企作為總包承建的斯莫科瓦茨-馬泰舍沃優先段項目全長41公里，包括16座隧道和20座橋梁，橋隧比達60%，是中國企業在歐洲實施的海拔最高、地質條件最復雜、施工難度最大的高速公路項目，也是南北高速公路項目中技術和施工難度最大的一段。

在近期舉行的中國駐黑山大使館“一帶一路”倡議10周年招待會上，黑山前總統武亞諾維奇高度評價南北高速公路優先段為提升黑山道路安全做出的貢獻。他說：“通車一年來，高速公路上沒有發生一起致人死亡的交通事故。我們得到了一條挽救生命的高速公路。”目前，黑山政府正在積極推動高速公路余下路段的建設。

近日，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專訪了黑山前總統武亞諾維奇。作為黑山南北高速項目一階段建設從論證到完工的見證人，武亞諾維奇在專訪中談及了當初黑山政府選擇中國企業的原因。

“我們獲得了不同公司的報價，其中中國公司的報價在很多方面是我們最能接受的。從設計和施工的角度，我們也感到中國公司的方案是最好的。合作的最終結果證明了這一點。”

此外，作為歐洲最年輕的國家，黑山如何看待自身的國家建設，以及在地區內扮演的角色？武亞諾維奇在前南時期開始從政，后見證了黑山的獨立歷程，他在專訪中也分享了對這些問題的看法，他特別提到，未來繼續加強中黑合作與黑山追求的歐洲愿景并不矛盾。

“黑山應該成為第一個加入歐盟的西巴爾干國家。”武亞諾維奇說，“而對歐盟來說，只有西巴爾干地區也加入了，才能說歐洲一體化真正完成?！?/p>

武亞諾維奇是黑山社會主義者民主黨成員，曾任黑山總理（1998年－2002年）、代理總統（2002年－2003年），并于2003年出任黑山總統。黑山在2006年獨立，于2008年的獨立后首次總統選舉中，武亞諾維奇獲勝連任。此后，他一直擔任總統至2018年。黑山政府隨后決定給予他“名譽總統”稱號。

以下為專訪全文：

“黑中都有責任以最好方式完成高速項目”

澎湃新聞：黑山在巴爾干半島占據了重要的戰略位置，是一個曾為獨立而長期斗爭的國家。作為一位經驗豐富的政治家，您如何理解“獨立”的概念？

武亞諾維奇：從地理角度看，黑山在西巴爾干地區處于一個特別重要的位置。它是很多國家、民族、宗教之間交往的樞紐和路口。在西巴爾干，黑山雖是人口最小的國家，但卻擁有最悠久的歷史。所以它爭取獨立的斗爭很重要。

在一千多年的歷史中，黑山一共經歷了四個朝代，所有朝代的主要目標都是保持黑山的獨立。它們為了實現這一目標付出了很多努力，奉獻了自己的一切。最后一個朝代（彼得羅維奇王朝）的最后一位國王（尼古拉一世）通過外交活動，在1878年的柏林會議上成功讓黑山正式成為一個被全世界承認的獨立國家。

2006年5月21日，黑山通過獨立公投再次恢復了獨立性，這也成為了黑山歷史上特別重要的一個日子，通過它我們再次證明了黑山的歷史悠久和價值。獨立之后，黑山政府的主要目標是通過治理來提高人們的生活水平和經濟水平，我們在這方面做出了很多努力。

澎湃新聞：中國路橋集團承建了黑山南北高速公路項目，作為“一帶一路”倡議框架之下的合作項目，它如何契合黑山自身對于經濟發展和基礎設施建設的藍圖規劃？

武亞諾維奇：與中國在“一帶一路”框架下的合作使我們非常滿意。在前南斯拉夫時代，在塞爾維亞和黑山作為聯邦的時代，以及在黑山獨立之后，我們對與中國的合作一直都很滿意。在與中國發展友好關系與合作時，黑山一直尊重三大原則。首先是“一個中國”原則；其次是互不干涉內政原則；還有就是互利平等的合作原則。

我在擔任黑山總統期間曾多次正式訪問中國，曾在南京會見了習近平主席。我覺得黑中雙方的合作空間特別大。貫通黑山南北方的高速公路項目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通過與中國伙伴的密切合作它才得以完成。

黑山從中國進出口銀行獲得了85%的項目資金，在復雜地理環境下順利完成了頗具挑戰的工程建設。總承包商是中國公司，同時還有很多當地的合作伙伴和分包商。它可以說是“一帶一路”倡議中非常順利和成功的項目，同時也是黑中合作特別好的一個例子。

另外，黑中之間的合作廣泛，包括黑山大學通過孔子學院與中國大學的合作，以及雙方在中醫、貿易等方面的合作。

澎湃新聞：與此同時，我們也注意到，南北高速項目被歐盟和美國一些人批評為“債務陷阱”。您從一開始就見證了這條高速公路的立項、招標和建設。對于所謂的“債務陷阱”的炒作，您怎么看？

武亞諾維奇：我之前在很多地方聽到了所謂“債務陷阱”的說法。每一次要從一個國家的銀行進行金額較大的貸款，雙方都有責任以最好的方式來完成這個項目。申請貸款的國家有義務和責任在規定時間內還款，黑山就是這樣做的。黑山當時根據自己政府每年的預算和實際的資金條件申請了貸款，所以在還款的時候就沒有什么困難，目前都是按規定的時間正常還款。

“一帶一路”倡議是一個特別好的平臺和機會，很多國家可以通過貸款完成重要項目。同時也必須注意，申請貸款時要根據自身實際情況，這樣還款時就不會面臨困難。

在“一帶一路”倡議的十年里，我覺得習主席主要的想法是給許多相關國家提供發展基礎設施的機會，在提供這些貸款時的條件是最好的，每一次都最符合這些國家的實際情況。

黑山南北高速公路開建前進行了公告招標，這意味著其他國家也可以提交自己的報價。中國公司提交的報價是我們最能接受的，貸款的條件也是最好的，最后我們也完成了一個質量特別高的項目。受到新冠疫情等因素的影響，還款的條件可能會發生變化，我們也會和中國的朋友、合作銀行互利平等地協商出雙方都能接受的解決辦法，這樣我們的順利合作就能繼續下去。

澎湃新聞：您提到了由于新冠疫情等因素的影響，還款的條件存在一些調整的可能性。能否展開講講？

武亞諾維奇：（疫情期間）黑山針對自己的整體經濟狀況做了一些政策調整。黑山的主要業務是旅游業和服務業，因為疫情受到了很大影響。目前復蘇情況不錯。現在還很難預測疫情之后一段時間會發生什么，但是萬一對還款的速度和條件產生某種影響，我相信中方也會表示理解，并以友好的方式與黑山共同找出最好的解決方案。

當然，黑山不想出現任何延遲、不按時還款的情況。到目前為止，黑山都是按規定的時間去完成自己該完成的事情。黑山在履行義務方面非常有責任心，會繼續以這種方式與中國合作。

在高速公路項目中，中國是資金提供者、項目設計者、總承包商，并與很多當地承包商合作。整個過程非常順利。項目還有一個沒有被大力宣傳的特點，那就是來自中國的工人和工程師與黑山當地同事建立的友好關系，這令人感到溫暖。另外，我們在未來開展合作時可以考慮很多模式，包括BOT（建設-經營-轉讓）模式、PPP（公共私營合作）模式和組合投資模式，中國是一個非常友好的合作伙伴，所以任何模式的合作都歡迎一起探索。

“黑山在國家利益基礎上考慮合作伙伴”

澎湃新聞：在一開始，為什么黑山選擇了中國路橋來承建南北高速項目的優先段建設？我們知道當時也有別的企業，具體地說是一家克羅地亞企業，也參與了競標。但他們“沒有滿足某些要求和標準”，所以沒有被選中。您能否介紹一些當時的具體情況？

武亞諾維奇：剛開始的時候，黑山和克羅地亞兩國政府非常愿意通過基礎設施項目的建設來建立合作。當時，在基礎設施領域最好的克羅地亞公司叫Konstructor， 他們很愿意參與這個項目，兩國政府也保持了密切溝通，很多事項已基本溝通完畢。而且當時我們的鄰國塞爾維亞政府，以及塞方總理本人也都給了大力支持，大家都希望推進這個項目。

當時的想法是讓克羅地亞公司進入承建的企業聯盟。也就是說，他們將擁有將來高速運營企業的部分股權，那么到時高速的收費他們也能夠賺取一定比例。在項目準備按照這個計劃開始前夕，這家克羅地亞公司發現自己沒有足夠的財務條件。

黑山政府獲知之后，只能另尋合作伙伴。當時我們獲得了一些不同公司的報價，其中中國公司的報價在很多方面是我們最能接受的。從設計和施工的角度，我們也感到中國公司的方案是最好的。合作的最終結果證明了這一點。從（高速公路）開通到現在沒有發生任何嚴重事故，也沒有任何人因事故去世。

澎湃新聞：黑山南北高速項目的第一階段完工得益于PPP的投資模式，黑山政府會在接下來公路的兩階段建設中繼續使用這種模式嗎？另外，在將來選擇合作伙伴和模式的時候，黑山政府主要的考量是什么？

武亞諾維奇：關于未來幾個階段的建設資金，我們要考慮幾個問題。首先要保證從波德戈里察到科拉欣路段的順利運作，其次是模式要適合黑山的情況，特別是給黑山帶來的財務負擔要最小?？紤]未來合作伙伴的時候需要思考如何減少風險。

整個南北高速項目要保證三個目標，第一是安全性，過去一年證明這個目標已基本實現。通車路段擺脫了過去“死亡峽谷”的帽子。第二個目標是保持高質量，目前這方面也無疑問。第三個目標是達到足夠的車流量，讓高速公路被充分使用，特別是與之前的舊路段相比。此目標也已滿足。

在關于高速本身的三個目標之外，還需要在預算方面適合黑山的情況。黑山財政部長已透露，他收到了中國公司的意向書，中國公司愿意繼續下一階段的建設。我們也正在看其他國家的公司是否有興趣，潛在的合作伙伴都有誰，能提供何種條件。

我們會探索所有可以為高速項目提供便利之處的模式。黑山無法自己完全承擔南北高速公路下一階段的建設費用，而這個項目對一些國家和一些企業有吸引力。目前黑山政府希望盡快找到下一階段的合作伙伴，以完成整個高速的建設。所以任何模式，PPP、BOT或者組合投資都是黑山政府可以去考慮的，這種考慮將基于黑山的國家利益。在這個過程中也可以考慮到歐盟國家，給它們的公司一個參與競爭的機會。它們將清楚地看到中國公司能提供什么，然后去思考自己能夠提供什么。

澎湃新聞：如您所說，黑山政府將在國家利益的基礎上考慮高速項目下一階段的合作伙伴。目前在黑山政府內部，這種考慮和討論進展到哪一步了？您有沒有什么相關信息可以透露？

武亞諾維奇：目前很難說黑山政府內部的討論具體進行到什么程度了。我只能說決定越快作出越好，必須把南北高速公路修到黑山與塞爾維亞的邊界。同時黑山也希望塞爾維亞能盡快將其國內的高速路段完成，最終將兩國通過高速聯系在一起，打通波德戈里察到貝爾格萊德的路線。這樣交通網能把我們一直連接到匈牙利和羅馬尼亞。這是最終的目標。

黑山和塞爾維亞將共同著手完成交通系統的升級建設，不僅有高速，還有鐵路項目都是非常重要的?！耙粠б宦贰背h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條件來完成這些項目。此外包容性也很重要，所以黑山和塞爾維亞都應給歐盟的合作伙伴一個機會，它們也可以報名參加招標。

澎湃新聞：看來在這個愿景中塞爾維亞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南北高速最初設計時就確定將通向貝爾格萊德。當時為何規劃這個方向？黑山的經濟發展愿景在多大程度上和作為最大鄰國的塞爾維亞有關？

武亞諾維奇：黑山和塞爾維亞都需要這類項目來實現互聯互通和經濟發展。黑山的巴爾港對本地區的經濟發展很重要，而塞爾維亞在進出口貿易方面一直都比較依賴巴爾港和它提供的便利條件。所以把巴爾港和貝爾格萊德聯通起來的話，會十分有利于兩國的經濟發展。另一個能從此項目中獲利的國家是匈牙利，他們的貨物可以走巴爾港出海，而且有了高速的話他們的游客來到黑山就方便了。

“黑山應成為首個入歐的西巴爾干國家”

澎湃新聞：如今在布魯塞爾關于所謂在西巴爾干地區“中國影響力”的辯論十分激烈。黑山已經作出了爭取加入歐盟的選擇，幾屆政府都明確將入歐作為主要施政目標之一。這是否意味著，一旦加入歐盟，黑山將自動分享歐盟層面關于中國的看法？

武亞諾維奇：黑山的目標的確是盡快加入歐盟，同時黑山也追求與中國保持友好的雙邊關系和合作，兩者之間沒有任何矛盾。一個重要的事實是，歐盟內部最大、最強的國家恰恰與中國的合作最多、最密切。德國、法國、意大利是歐盟內部與中國合作最多的三個國家。

在2019年3月份習近平主席出訪意大利和法國的時候，簽署了很多重要的合作協議，并確認了中歐合作的重要性。在法國總統馬克龍今年訪問中國的時候，中法達成了關于引進“空中客車”客機生產線的合作意向。德國也是如此，不管是前任總理默克爾還是現任總理朔爾茨，都訪問了中國并帶去了龐大的德國企業代表團。

在此基礎上，黑山也應在多領域與中國開展合作。通過順利完成這些合作項目，本地區其他國家也將增強與中國合作的意愿。我個人相信，黑山將會繼續推進與中國的合作，這與我們的歐洲愿景沒有矛盾。同時，歐盟會非常愿意盡快吸納黑山，因為黑山的經濟體量較小，人口也不多，作為小國加入不會影響到歐盟的穩定。歐盟現在需要像黑山這樣的成員國。

澎湃新聞：黑山的本屆政府繼續積極推動入歐，近來在新的地緣政治背景下，歐盟關于吸納西巴爾干國家的討論也在升溫。您怎樣看待黑山在近期的入盟前景？

武亞諾維奇：我認為黑山應該成為第一個加入歐盟的西巴爾干國家。黑山在入盟談判中已經完成了三個重要的“章節”（chapter），一些其他的“章節”因為滿足了大部分條件，也將很快完成。黑山以負責任的態度參與入盟程序，一直努力完成歐盟要求的改革和任務。盡快讓黑山加入符合歐盟和黑山雙方的利益。

黑山大部分人民認同歐洲的價值觀，這體現在經濟、文化、教育等多方面。歐盟有的東西我們也是共享的。而對歐盟來說，只有西巴爾干地區也加入了，才能說歐洲一體化真正完成。

澎湃新聞：去年以來的俄烏沖突震蕩了整個歐洲。對黑山來說，這是一個怎樣的地緣政治挑戰？

武亞諾維奇：黑山希望烏克蘭的戰火盡快結束，沖突帶來的嚴重破壞盡早得到恢復。我們的立場從一開始就很明確，俄羅斯違反了國際法和聯合國的規則。這也是整個歐洲的看法。

澎湃新聞：關于對俄烏沖突的看法，我觀察到黑山社會中存在不少與官方立場不一致的觀點，很多黑山民眾認為不應跟隨西方制裁俄羅斯。在這一點上，如何解釋民間輿論和官方立場之間的溫差？

武亞諾維奇：黑山的社會多元，確實不存在統一的立場。黑山已經接受了很多烏克蘭難民，他們受到了本地社會的歡迎。同時有很多俄羅斯人在黑山生活和工作，他們和黑山的烏克蘭人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什么沖突。黑山總是歡迎難民，在南斯拉夫解體時也是如此，當時黑山有來自克羅地亞、波黑和科索沃的難民。他們都在黑山找到了自己的家，想在這里生活多久我們都歡迎。他們也可以選擇在條件允許時回到自己的國家或搬去第三國。可以說，這是黑山的一種傳統，我們總是同情遭受戰亂之厄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