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這里是一個懷舊劇場。

《繼承者們》播出至今已經十年了。這部劇在著名編劇金恩淑的作品序列里屬于口碑比較落后的，當年劇集熱播時，韓網就有不少批評的聲音，認為大名鼎鼎的金恩淑怎么會寫出這樣一個“老套”的故事。但要論影響力，《繼承者們》也是金恩淑最成功的作品之一。

這部劇席卷東亞，讓李敏鎬、樸信惠、金宇彬一躍成為韓流一線巨星；國內同樣掀起追劇熱潮，李敏鎬更是登上了2014年央視春晚舞臺，成為首位登上央視春晚舞臺的韓國藝人。

《繼承者們》海報

十年后回看，這才發現這部劇的配角團同樣非常強大，金智媛、樸炯植、姜河那如今已經是韓國的一線明星，崔振赫、鄭秀晶、姜敏赫也發展得不錯。

誠如劇名所言，《繼承者們》主要講述的是韓國非富即貴的繼承者們的故事。如果說女主角車恩尚（樸信惠 飾）也是“繼承者”的話，那么她是“貧窮繼承者”，她是一無所有的“灰姑娘”。偏偏不起眼的她，得到了財閥繼承者金嘆（李敏鎬 飾）和崔英道（金宇彬 飾）的追求，霸道總裁與灰姑娘的曲折戀曲至此展開。

車恩尚（樸信惠 飾）

這部劇保留了金恩淑一以貫之的唯美浪漫（帥男靚女+金句臺詞+唯美畫面+經典橋段），金恩淑也試圖讓這個故事有更深的含義，比如“欲戴其冠，必承其重”的責任論，或者將主人公設定為年齡為十八歲的高中生，以凸顯這個年齡段的年輕人在青春的十字路口的困難與抉擇……但這些拔高都很“勉強”，尤其是將主人公設定為高中生，與他們在劇中的一些行為形成脫節。《繼承者們》的文本比較老套，它的內里就是我們熟悉不過的“灰姑娘”母題。

金嘆（李敏鎬 飾）

“灰姑娘”的老套故事，為何還能掀起浪潮？十年時間過去了，韓流偶像劇走出“灰姑娘”的套路了嗎？

“灰姑娘”敘事何以走紅

“灰姑娘”是民間文學中最為重要、最為流行的母題之一，有學者考證過，大約有數百個版本的灰姑娘故事流傳于世界各地。從我國《酉陽雜記》中的《葉限》，到格林童話的《灰姑娘》，灰姑娘故事是一種集體的無意識。

一般來說，灰姑娘故事有三個恒定的元素。第一，出身卑微、家境凄慘的灰姑娘，亦或者灰姑娘有不錯的出身，但她遭受冷酷無情的后母的虐待，活得非常艱難。悲慘的遭遇并沒有壓垮灰姑娘的意志，她堅韌、勇敢、樂觀，生活以痛吻她，她要報之以歌；遭遇惡毒的對待，灰姑娘的人性也始終純白、善良、正義。

《繼承者們》之前，韓劇里的這類灰姑娘就很多了，并且灰姑娘也在“進化”，比如她在生活重壓下會有一些“缺點”，她也不像傳統灰姑娘那樣一味忍讓，而敢于追求真愛、敢于不平則鳴。比如《我的女孩》《我的名字叫金三順》《宮》，女主角延續著灰姑娘的落魄，但她們就個性得多。

反而是《繼承者們》里的女主角有點“復古”，她是一個很傳統的灰姑娘。

車恩尚父親早逝，母親是財閥家的幫傭，姐姐在美國晃蕩，以讀大學為由“騙”走了家里所有的錢，車恩尚只能跟母親一起住在財閥家的傭人房，每天放學后就有打不完的零工……

車恩尚一直在打零工

車恩尚除了有一種很清秀的漂亮，很慘，很勤快，很堅韌外，她還有什么特別的人格閃光點嗎？似乎也沒有。有些灰姑娘吸引霸總，是因為她們不被生活壓垮的樂觀，車恩尚沒有，她早早認清現實的殘酷，心灰意冷；有些灰姑娘正義勇敢，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車恩尚是善良的，但她也沒有勇敢到底，比如她也不敢與校園欺凌抗爭……

總需要一點霸總愛上灰姑娘的理由吧？哪怕再俗套，只要能說服觀眾就行。《繼承者們》在這一點明顯就有點“隨意”，金嘆看到車恩尚在美國被姐姐拋下很慘，就對這個女孩有好感？崔英道看到車恩尚在便利店外的睡相可愛，內心就突然柔軟起來？總之，愛情的發生就是這么毫無道理。

崔英道（金宇彬 飾）

“灰姑娘”敘事的第二個元素，是“白馬王子”的“拯救”。白馬王子也會有各種變體，比如霸道總裁；“拯救”的內容也不僅僅是給予她美好的愛情、幫她逃離惡毒后母的虐待，也包括階層跨越的實現。

在《繼承者們》中，“白馬王子”的“拯救”就表現為一種階層跨越。兩個韓國上流社會1%的繼承者們金嘆與崔英道，同時愛上了出身底層的車恩尚——她原本以為自己的人生就要一眼望到頭了。無論車恩尚選擇了他們中的哪一個，都意味著車恩尚能夠掙脫現有階層，比如她不用擔憂沒地方住、不用打零工，也可以過上奢侈的上流社會生活。

兩個財閥二代同時喜歡車恩尚

“灰姑娘”敘事的第三個元素，是愛情阻力的存在，以及對阻力的跨越。這是愛情實現的前提。在以往的很多演繹中，愛情的阻力來自后母的迫害，或者男方父母的阻礙——比如給女主角一張銀行卡讓她離開男主角（女主角剛好很需要錢之類的），抑或以毀掉男方的繼承權為由要求女主角以愛之名離開他……女主角一開始會屈從于阻力，但最終會在外力的幫助下，或被對方強大的愛意所感動，與之攜手戰勝阻力。

《繼承者們》直接用起了老套路。金嘆的父親幫車恩尚還債，并以她毀掉金嘆為由，“你打算讓嘆兒變壞到什么程度……托你的福，嘆兒失去了未婚妻失去了家人，成了世人的笑柄”，要求她離開金嘆。

金嘆的父親羞辱車恩尚

《繼承者們》也試著從“欲戴其冠，必承其重”的角度，去訴說繼承者們各有各的難處和阻力。比如金嘆是私生子，比如財閥二代婚姻往往是交易，等等。但坦白講，觀眾不是很能共情。金嘆確實很癡情，但他其實并沒有為愛情支付實打實的代價，比如他再怎么為愛掉淚，他仍然是一個財閥二代，并沒有切斷對家人的經濟依賴。

為什么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俗套的“灰姑娘”故事，會如此流行？

一方面是觀眾對于愛情的永恒渴望。灰姑娘的故事再俗套，它的情感內核——真愛可以戰勝階層、戰勝一切阻力，仍然可以打動人。雖然旁觀者會嘲笑：這種等待白馬王子來拯救的故事，太瑪麗蘇了，是女孩的白日夢；但真愛本身確實可以超越一切，也帶有“拯救”的力量。我們應該有兩性的視角，卻也不應該把它作為單一的視角。

《繼承者們》走紅，更在于它揭示了階層跨越的困境，并將愛情作為跨越的手段——也許是僅有的最后手段。

劇集中的帝國高中，有鮮明的階層劃分，第一等級是財閥繼承人，第二等是股份繼承人，第三等是名譽繼承人，第四等是社會關照群體，即中產及以下家庭的孩子。

車恩尚的好友樸燦榮（姜敏赫 飾）是財閥秘書室長的兒子，在貴族學校里都被劃分為“賤民”階層。

出身條件差的學生，在學校里就如同“賤民”，他們會成為被霸凌的對象，霸凌的規則竟然是金嘆制訂的，有恃無恐的霸凌者正是崔英道。

崔英道霸凌同學，要求同學下跪

雖然兩個人后面都“改邪歸正”了，但確實給受害人帶來難以彌合的傷害。十年前，金恩淑在創作這部劇時，校園霸凌在韓國還不是顯性的話題，所以當時的觀眾并不會覺得金嘆和崔英道有多可惡。

《繼承者們》中，有錢人就是高人一等、為所欲為，金嘆的父親把金嘆的母親視為“便宜貨”，并對車恩尚進行言語貶低與羞辱；在學校這個小社會里，財閥二代已經熟稔地繼承了父輩們的“傳統”，恃強凌弱……至少在這部劇中，金恩淑對財閥沒有批評之意，也絲毫沒有撼動這個不公平的等級制度的意志，相反，她對繼承們充滿了理解、同情與向往。

愛情，成為貧窮女孩通往上流社會的唯一路徑。這是現實又殘酷的幻想，而它確實也有深厚而隱秘的受眾基礎。真愛很難得，但階層跨越可能與它一樣困難。以愛之名，階層跨越的意圖就不會顯得過于功利。愛情是對現實問題的幻想式解決，卻也更深層次地暴露了現實問題。

十年之變：愛情永不過時

“灰姑娘”敘事背后，也暗含了男權社會中的女性困境。一些故事中的灰姑娘弱不禁風，只能苦苦等待白馬王子的拯救，這是因為在長期的社會生活中，灰姑娘習慣了附屬的地位，她失去了自主性，也就失去了拯救自我的能力。

漸漸地，很多女性觀眾對陳舊的灰姑娘敘事表達出不滿。所以，灰姑娘一直在進化中。她可能變得有錢了，或者她很窮但自力更生。只是，白馬王子仍是社會上的優勢階層，他給予女主角愛情的同時，也幫女主角擺脫了階層困境。十年來，這類偶像劇仍然很流行，比如《金秘書為何這樣》（2018）、《社內相親》（2022）、《浪漫速成班》（2023）、《歡迎來到王之國》（2023）。

《歡迎來到王之國》

在那些主打愛情的古裝劇中，由于男主角的帝王身份——他占有絕對的權勢，基本上都是灰姑娘敘事的古裝版本，只是愛情的阻礙轉化為政治陰謀和權力角力。比如《云畫的月光》（2016）、《王在相愛》（2017）、《君主-假面的主人》（2017）。《衣袖紅鑲邊》（2021）的悲劇結局破除了對皇權的幻想，并始終珍視女性的主體性，也讓它成為經典之作。

《云畫的月光》

回想起來，2013年確實是韓國偶像劇的大年。除了10月首播的《繼承者們》外，2月首播的《那年冬天風在吹》，6月首播的《聽見你的聲音》，8月首播的《主君的太陽》，9月首播的《秘密》，10月首播的《請回答1994》，12月首播的《來自星星的你》，也都轟動一時。韓國偶像劇之后的十年之變，很多源頭就在這一年。

比如奇幻元素的融入，或放大愛情中的唯美浪漫，或豐富劇集的詭異/喜劇色彩。前者承繼《來自星星的你》，諸如《孤單又燦爛的神：鬼怪》（2016）、《藍色大海的傳說》（2016）、《The King：永遠的君主》（2020）；后者更多承繼《主君的太陽》，如《我的鬼神君》（2015）、《大力女子都奉順》（2017）、《德魯納酒店》（2019）、《哲仁王后》（2020）。

《The King：永遠的君主》

雖然《聽見你的聲音》也帶有奇幻元素，男主角可以聽見他人內心的聲音，但愛情以外，劇集很好地融入職業元素。兩個主人公更近乎普通人，愛情的發生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也讓普通人真正找到工作與生活的意義。編劇樸惠蓮之后的作品多少都帶有這一特點，比如《匹諾曹》（2014）、《當你沉睡時》（2017）、《啟動了》（2020）。

《匹諾曹》

走出白馬王子和霸道總裁的模式，“凡人愛情”成為韓國偶像劇的重點表現對象。這當然是一種進步。它不是訴諸于依靠他人實現階層跨越，而是普通男女奔向愛情，也一同為奔向理想。愛情是加油站，是港灣，是燈塔，是平凡生活的浪漫主義，是殘酷現實中的人道主義。

這類劇集往往具備比較強的現實感、生活性和治愈力，佳作頻出。比如《三流之路》（2017）、《我的大叔》（2018）、《山茶花開時》（2019）、《青春記錄》（2020）、《Run On》（2020）、《海岸村恰恰恰》（2021）、《二十五，二十一》（2022）、《我的出走日記》（2022）。乃至今年熱播的《超異能族》，父母愛情中也始終有著生活的底色。

《Run On》

為了凸顯真愛的“治愈”，凸顯愛情對于我們內心空白的填充，韓國偶像劇也一度選擇以“病人”為主人公。愛情雖然不是疾病的解藥，但有了愛情，一切都“沒關系”。比如《沒關系，是愛情啊》（2014）、《Kill me Heal me》（2015）、《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系》（2015）、《非常律師禹英禑》（2022）。

《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系》

偶像劇中的愛情往往是純粹的，愛或不愛也總是那么涇渭分明，仿佛主人公愛上彼此，就會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事實是，愛情是復雜的，它有很多幽微的矛盾的彎彎繞繞，可能尊嚴比愛更重，可能有愛但又沒那么愛，抑或有愛但沒那么忠誠……韓劇里也有一類相對小眾的偶像劇，打破“純愛”的幻覺，更著力于去對愛情進行內在的審視。它們收視率往往不那么起眼。比如《戀愛的發現》（2014）、《愛情適合我的體質》（2019）、《都市男女的戀愛法則》（2020）、《無法抗拒的他》（2021）。

《愛情適合我的體質》

偶像劇在風格化的編劇和導演手中，往往能自成一體。比如申元浩導演和李有靜編劇合作的《請回答》系列、《機智的醫生生活》系列，它們是很多人百看不厭的生活劇和醫療劇，也是美好的偶像劇。安畔錫導演的《密會》（2014）、《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2018）、《春夜》（2019），也都有鮮明而卓越的美學風格。

《春夜》

金恩淑一方面充分迎合流行，放大了偶像劇的唯美浪漫，她的作品中總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臺詞與橋段；另一方面，金恩淑也充分把握5%創新的原則，一直對偶像劇進行適當的推陳出新。《繼承者們》雖然老套，但同年播出的《孤單又燦爛的神：鬼怪》就有新奇的腦洞設定；固然《The King：永遠的君主》的收視口碑表現平庸，但金恩淑的上一部作品、2018年的播出的《陽光先生》，則將愛情與韓國近代史的國仇家恨相結合，讓愛情升華到了史詩的高度，催人淚下也蕩氣回腸。

《陽光先生》

十年過去了，“灰姑娘”的故事仍然有它的市場，只是它鮮少以原始的老套面孔出現；偶像劇在制造美好愛情的同時，也不斷創新表現形式、豐富敘事手法，并與普通人、與凡人的日常生活更為貼近。

愛情永遠不會過時，愛情也是永恒的人性之光和希望之光。疲憊的現代人有時候會想做一個永遠也不會實現的愛情美夢，這個夢可以不那么“先進”、不那么“正確”，這時觀眾可能傾向于選擇那些灰姑娘什么都不用做、就有白馬王子來將她拯救、并給她一切的故事，比如《繼承者們》。夢醒了一切也就結束了，但夢是放松的、甜美的。

而如果觀眾想要從愛情故事中看到自身、看到彼此，并從中獲得勇氣與力量，更好地投入真實的生活，學會如何去愛人、如何更好地去愛自己、如何去守護一段美好的感情，那么那些凡人愛情故事能夠給觀眾帶來慰藉。

因此，雖然劇評人或許會從技術手段對偶像劇做出批評，但也就說說而已，畢竟生活已經很難了，只要觀眾喜歡，夢一場又何妨？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