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Zoe

凌晨5點，納米比亞首都溫得和克還沉浸在朦朧的夜色中，李大哥開車駛往國際機場。昨天和兩個從北部來的好哥們兒喝到凌晨2點，和衣睡下不久又得起來工作了，今天要去接老板的女兒，可不能遲到。

等接到女孩兒出機場時，天已大亮。離開機場必經檢查站，黑人警察三三兩兩站在車旁和來往司機說話。警察看見李大哥來了，戲謔著道：“No English is coming!”（不說英文的人來了！）李大哥穩穩地把車停在警察旁邊，啥也沒說，從車后座拿出一瓶可樂，做出要喝的姿勢。警察笑了笑接了下來，邊咕囔了幾句。

李大哥在納米比亞待了5年，還是一句英語都不會說。他轉身問老板女兒，“他說啥？”小姑娘笑著說：“他們說你一句英語都不會說怎么在納米比亞活下來的？”李大哥笑呵呵地看著正在喝可樂的警察，“關你屁事。”

李大哥是遼寧丹東人，老家和朝鮮隔江相望。在納米待了這么些年，吃大蔥的習慣和爽朗的性格一點兒沒改。

他年輕的時候在國內是職業司機。剛畢業那會兒，城里車還少，會開車是一件很有臉面的事。他幫市里的領導開車，空閑的時候開著領導的紅旗牌轎車在城里轉很拉風，也交了女朋友。那時候他天天接送女朋友上下班，讓其他朋友羨慕得不行。

后來崗位調動，他也干過大卡車司機。每夜從江蘇裝了新鮮的海鮮連夜送往北方，清晨到達北方的海鮮市場，趁著別人下貨的空檔，他們趴在旁邊瞇一會兒，卸完貨了又得空車開回江蘇，準備晚上裝貨。

他清楚地記著96年的那場車禍。“那是個盤山公路，我們當時三個人開著裝滿海鮮的大卡車往山下走，下面迎上來一個政府車牌的小轎車，我們一時躲閃不及，整個車就翻下了山坡。”車滾了好幾圈，最后在山坡下干涸的河床上停了下來。他不記得迷糊了多久，慢慢清醒了過來，壓著地面的半身全是血。轉身看身旁的朋友，一個下半身被壓在了車下，一個已經不見了，后來才知道那個朋友跳車了。車得趕緊掀起來，不然車下面的朋友腿可能就廢了，于是他下意識地就去掀車，路過的村民趕緊跑過來幫李大哥。“我現在都不知道我們當時是怎么把那個車掀起來的，那可有幾十噸啊，但好歹朋友的腿是保住了，我當時看起來沒事，后來去醫院檢查反而是傷的最重的。”

李大哥說：“救護車來之前，我就躺在路邊，想看看有沒有車會停下來幫幫我？但是車來車往，沒有一輛車停下來，我當時真的心都涼了。后來有一輛大卡車正在吃力地爬盤山公路的上坡，看見我躺在路邊，司機伸出窗外大聲叫我‘兄弟，要不要幫忙啊？’我說‘不用！’那輛車的車牌號是50129，我到現在還記得。”怕老婆擔心，李大哥在朋友家養了好一陣子，傷好了才回家。

31歲，李大哥有了自己的孩子，開始每個月還房貸。

朋友勸他，別待在國企開車了，一個月3000工資養不活一家人。出國吧，現在出國的人都掙錢！李大哥心想，要不就試一試吧。

辭了國企的工作，李大哥進了一家安裝衛星電視的公司。那時候公司正好要開拓非洲市場，2013年，已近不惑之年的李大哥來了納米比亞，一個離家1萬多公里之外的西南部非洲國家。

1990年，納米比亞宣布獨立，是非洲大陸最后一塊獨立的殖民地。剛獨立的納米比亞需要擺脫戰爭的影響，重建基礎設施，正是中國“走出去”建筑公司大有可為的天地，于是大型建筑企業以工程承包的形式“走進來”了，中小商戶也帶著玲瑯滿目的小商品進入了納米比亞。

李大哥剛來那會兒，仍有很多中國人在納米比亞從事小商品貿易。高至100美元／桶的原油價格讓納米比亞的鄰國也是非洲最大的產油國安哥拉人民生活富足。李大哥回憶說，他剛來的時候，小商品貿易的生意特別好做，特別是納米比亞與安哥拉的邊境地帶，安哥拉人腰間纏滿了美金過來買東西，那可真的是“腰纏萬貫”。在那個最好的年代過來“淘金”的中國人都發了財。他當時信心滿滿，計劃三年合同期滿就出來自己干，開一家自己的小店。

納米比亞北部城市奧希坎戈就在安哥拉的邊境上，在當地工作的中國人說：“13年生意好的時候，就這一座城市就有3000-4000中國人，中國人甚至建起了小商品批發倉庫，帶來了自己的親戚朋友，把中國商店從主要城市開到了更偏僻的山村。”

2014年，安哥拉風云突變，油價下跌和本國產油量下降一下把這個嚴重依賴原油出口的國家推到了崩潰的邊緣。現在還在當地生活的中國人說：“曾經3000多中國人生活的城市，現在慢慢地人都走了，只剩下400多中國人。安哥拉人很少再過來，生意越來越難做了。”

與此同時，鄰國南非的日常家居品牌如PEP也開始逐漸進入本地人的視野，店里流量可觀。掀開商品的標簽，大多數還是寫著“made in China”（中國制造）。“我們的價格其實和他們差不多，貨源也很類似，但是他們裝修得好看，室內有空調，又是來自南非的連鎖品牌，所以對我們的生意還是挺有影響的。”一位在北部開店的中國店主說。

2018年，走在奧希坎戈的街上很少見到中國人，氣派的中式建筑群變成了空城。

經濟形勢突變讓李大哥措手不及，“我問北部的朋友現在開個小店一個月利潤多少，算一算還沒我打工掙得多呢。”李大哥后來不再提自己開店，現在一邊做著安裝衛星電視的活兒，一邊幫老板處理雜務，每個月的工資直接打回國內銀行卡，在這邊只需要付一點生活費就行。

剛開始可沒這么“持家”，李大哥笑著說起自己剛來納米的經歷。“中國人平時除了工作也很無聊，那就只能去賭場玩玩唄。”在非洲各個國家，無論是哪國人開的賭場，走進去之后，你一定會驚訝于里面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中國人。在肯尼亞工作的中國朋友說：“晚上，我們約出來玩兒，都以賭場為地標。”

李大哥剛來納米比亞時也去，賭得越來越大，賭得越來越有癮。有一天和老板通完電話后，閑著無事，李大哥賭癮又上來了，開車直奔賭場。坐在賭桌上哪有幾把就下來的道理，李大哥當時玩得正酣，突然接到老板電話問他在干嘛，他趕忙跑到僻靜的地方回老板說：“在家呢”，老板說：“那你來飯店吧”。

飯店就在賭場上面一層，李大哥磨蹭了一會兒走了上去。原來老板發現了李大哥賭博的事：“你是來掙錢不是來賭博的，國內的老婆孩子還等你養呢。賭博是條不歸路，我在這邊經商十幾年了都不敢賭，你還去賭。”李大哥覺得老板說的很有道理，離開的時候看見老板的車就停在他的車旁邊。從那以后，他再也沒去過賭場。

5年的非洲生活彈指一揮間，但李大哥回憶起那次登上中國軍艦的經歷還是十分激動。2016年6月11日，中國海軍第十六批護航編隊在完成亞丁灣護航任務后對納米比亞進行了友好訪問，這是中納建交24年來，中國海軍艦艇首次訪問納米比亞。李大哥也是出席歡迎儀式的600多名華人中的一員，他登上了軍艦參觀，整整三天都待在上面。“我還把照片打印了出來，我應該是遼寧省唯一一個在納米比亞登上中國軍艦的人！”李大哥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特別自豪。

即使一句完整的英文都不會說，李大哥還是一個十分地道的“老司機”。有一次去西餐廳，李大哥想吃海鮮拼盤，菜單上沒有圖片，李大哥也不知道怎么說。于是他帶著服務員逛遍了餐廳，最后終于找到一家人正在吃海鮮拼盤，他朝著別人的菜指了指，服務員這才明白過來。“我雖然不會說英語，但是我會比劃呀，有時候比英語翻譯都好使。”

李大哥的寶貝女兒今年12歲了，跟女兒說了好多次來非洲看看，女兒都不來。“那破地方，我來干啥？”沒辦法，他只能過年回去多陪陪孩子。上次回去問孩子：“你最想去哪玩兒啊？爸爸帶你去。”女兒說：“沈陽！”李大哥一下紅了眼眶，“因為之前我每年都帶她去。”

非洲的華人常說：待不下去的非洲，回不去的中國。未來該何去何從？李大哥也在想。

一個納米比亞的華人朋友說要做鉆石生意，做起來了前景十分可觀，想和他搭伙一起做，但是考察了好幾次市場還是沒能開始，他一邊觀望一邊等著。

上次回國，和老朋友聚餐，朋友說他“傻了。”做什么事都好像慢一點，接不上大家的梗，微信支付和各種app使得也不是很靈活，像是從舊時代來的人。

離鄉已5年，國內的人脈淡了很多，他待了一個月就迫不及待地回納米比亞了。“這邊生活挺簡單的，我也習慣了。”李大哥想留在非洲再干幾年，攢夠錢送女兒去讀大學，他就退休回國，讓女兒自己出去闖蕩。

從國內飛往埃塞俄比亞的航空上，經常能看到像李大哥這樣中年來非洲“淘金”的中國人。他們在亞的斯亞貝巴轉機后，再像飛鳥一樣散落到非洲各個國家，在離家萬里之外的異鄉燃燒了最后的青春。

（本文原載于中南屋公眾號：chinahouseproject，幫助中國青年走進發展中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