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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碩評《穿越窄門》|對他們來說,宇宙的盡頭是埃利斯島

《穿越窄門:埃利斯島上的移民故事》,[美]文森特·J.卡納托著,馬百亮譯,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啟書局2023年7月出版,580頁,138.00元
當筆者開啟又一個暑假追劇之路的時候,從沒想到《鵲刀門傳奇》會成為這個夏天的爆款。這部宣傳不多的趙本山喜劇雖然下飯,但其最大的吸引力無疑不是喜劇而是趙本山,一段表演“掉凳”的短視頻就足以引發熱議和回憶。不過在趙本山的劇作江湖里,最具代表性的還是《馬大帥》,初看是笑、回看是淚。馬大帥被命運拋入城鄉巨變的時代潮流中,他猶疑躲閃的眼神暗示著城市新移民們走出舊世界后的慌與茫,被他們留在身后的是熟悉的親友和生活,而迎接他們的則是一個未知的、現代性的神話。趙本山出色地再現了那個春晚舞臺上“趙老蔫兒”式憨直又不乏狡黠的老實人形象,演繹著悲劇式的現代寓言——那些來到新世界大門的人們,能否又該如何讓自己與大門后的生活和解?
這樣一幕現代寓言,今天的人們自然不會生疏,因為當我們在新聞里看到敘利亞難民的身影和美墨邊境的隔離墻,或是回望十九世紀那些跨海遠行的人會發現,他們的經歷與馬大帥何其相似。當我們翻開文森特·卡納托的《穿越窄門:埃利斯島上的移民故事》(Vincent Cannato, American Passage: The History of Ellis Island)會發現,如果馬大帥的宇宙盡頭是遼北大城市鐵嶺,那么來到美國的馬大帥們的宇宙盡頭就是這座曼哈頓不遠處的小島。在美國歷史早期,埃利斯島只是曼哈頓海域一個無人問津的小島,而如今卻在美國建國神話中取得了幾乎可以比肩普利茅斯登陸石(Plymouth Rock,據說是五月花號清教移民下船登岸的地方)的地位,其中的變化不能不令人好奇。《穿越窄門》敘述了在埃利斯島歷史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官員、移民、公眾輿論和社會改革者的故事,作者相信,這個小島的歷史能夠告訴讀者,成為美國人意味著什么。
在歐洲人大量定居美洲之前,埃利斯島的主人是北美原住民的阿爾岡昆部落。據說他們涌向該島,因為這里盛產牡蠣、貝類和魚類,食物豐富而多樣。荷蘭人建立新尼德蘭后,將附近幾個島嶼共同命名為“牡蠣島”,1664年被英國殖民者接管,并在大約一百年后被紐約殖民地商人塞繆爾·埃利斯(Samuel Ellis)購得,這也是該島后來名稱的由來。十八和十九世紀時,埃利斯島曾作為軍隊駐地和執行死刑的地方,到十九世紀后期移民潮洶涌而來之時,美國各界圍繞在何處設置移民檢查站爭論不休。1875年聯邦政府認為移民登陸的克林頓堡(Castle Clinton)管理混亂,最終選址埃利斯島。移民過站需通過一系列健康和心理篩查,從記錄來看,約有百分之一的潛在移民在這一過程中被拒之門外。新檢查站于1892年1月1日開放,當天有三艘滿載來自歐洲移民的大船靠岸,超過七百人經過檢查后被允許進入美國。第一位通過埃利斯島的移民是十七歲的愛爾蘭女孩安妮·摩爾(Annie Moore,也有材料說她此時十五歲),她和兩個兄弟一起前往美國與父母團聚。1907年4月17日曾創下入境最高紀錄,當天有一萬一千七百四十七人經由埃利斯島入境。對于絕大多數移民來說,埃利斯島是人生新途的第一站;而對那些被拒絕進入美國的人來說,埃利斯島則成了離開美國的第一站,他們被迫與親友分離、返回故土。本書作者文森特·卡納托就是移民的后裔,他的祖父母來自意大利,正是經由這座小島移居美國。
《鵲刀門傳奇》是一個架空的武林,其范圍不知幾何;《馬大帥》的江湖不超過鐵嶺,而埃利斯島牽連的則是許多平行世界——那里可能是一戶信奉東正教的希臘人家,也可能是一戶逃離戰爭炮火的普魯士家庭;那里可能是一個告別父親要闖蕩新世界的兒子,也可能是一個將兒子送上航船去異鄉尋夢的父親。從1892年到1924年,約有一千兩百萬移民通過了埃利斯島的大門,成為美國的新居民。這是世界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可以想見在紐約港的薄霧中,日升月落間隱藏著多少天寶舊事等待被后人發現。述說這里一段段往昔的“白頭宮女”并不少見,歷史學家們對于埃利斯島的過去當然不會放過,他們或感慨時空交錯里的何草不黃(如Robert Fleegler, Ellis Island Nation: Immigration Policy and American Identit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13),或描繪文化碰撞時的悲歡離合(如Ronald Bayor, Encountering Ellis Island: How European Immigrants Entered America,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14),甚或考察那些伴隨移民而來的不速之客(如Alan M. Kraut, Silent Travelers: Germs, Genes, and the Immigrant Menace,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5)。盡管移民史著作汗牛充棟,以移民檢查站為主題的作品卻不多見,卡納托的《穿越窄門》似乎是美國學術界的第一本。
在歷史學家們的語境里,“埃利斯島”早已不是一個具體的地理位置,而是一個充滿著隱喻的時空坐標,這個隱喻中有國家和自由,也有種族和階級。它已不再自發地是外鄉客登陸美國的落腳之處,而似乎成了催生美利堅民族的奇點、似乎成了理解何為美國的方法論。歷史學家肯尼斯·杰克遜(Kenneth Jackson)評論說,“盡管埃利斯島的故事是關于來自遙遠地方的移民,但事實上它和感恩節、蘋果派一樣是美國文化的一部分”。這個小島上折疊著華南的聚落、南歐的群山和大西洋畔的漁村,也折疊著紐約、芝加哥、圣路易斯這些光怪陸離的工業大都會。如同傳記作家沃爾特·伊薩克森(Walter Isaacson)所言,“美國的故事是一個關于移民的故事。通過為我們帶來富有啟發性的、有時令人不安的埃利斯島故事,文森特·卡納托的《穿越窄門》幫助我們理解美國作為一個國家的本質”。
用豐富的細節呈現電影般的歷史畫面,一直是卡納托作品的長處。在紐約市長約翰·林賽的傳記中(Vincent Cannato, The Ungovernable City: John Lindsay and His Struggle to Save New York, New York: Basic Books, 2002),卡納托細致地描繪了這位六十年代政壇新星在復雜政治旋渦中的成長經歷和心路歷程。在這本埃利斯島的“傳記”《穿越窄門》中,作者同樣以敘述性的風格,描述了一波又一波的移民如何來到島上,又如何進入或者離開美國;也一波又一波地將讀者的目光引向埃利斯島內外,直達華盛頓的官府衙門,以及各級移民官員們在意識形態的碰撞與政策變動中何以自處。卡納托展示了移民過站流程實際是如何運作和變化的,特別是當輿論變得更加強烈,以及移民政策受到密切關注時,島上的移民和移民管理者會如何因應。為此,作者特別注意到島上的移民官員群體,用了大量筆墨描寫他們對待移民的態度、群體內部的人際關系以及具體工作。甚至可以說,這本以移民管理站埃利斯島為主題的著作中,真正的主角并不是來到島上的移民,而是長期在島上工作的移民官員。但這并不是一部官僚的歷史,卡納托巧妙地將移民的故事與管理檢查他們的人的故事交織在一起。有時這些故事令人心碎,但卡納托描述的大多數移民案例旨在說明他的觀點,即移民檢查員通常不是沒有心肝的人。相反,通常情況下檢查員會盡可能寬泛地解讀法律以批準移民,特別是當看起來這樣做是合乎情理的時候。據說安妮·摩爾作為第一個通過檢查站的移民,得到了十美元的金幣作為紀念。普利策獎得主沃爾特·麥克道格爾(Walter A. McDougall)指出,“卡納托沒有假裝回答我們關于移民的棘手問題,也沒有在埃利斯島的歷史中找到一個‘可用的過去’,他只是講了一個了不起的故事,這個故事充滿了相關性”。不過要指出的是,作者雖然長于從細節入手,但本書卻很少使用移民管理機構的數據,也沒有寫明所涉及移民官員的頭銜和相互關系,讀者從《穿越窄門》中很難了解到這些移民是誰、他們來自哪里、留在島上的時間是否因為國別和種族而有所差異,也很難理清埃利斯島的檢查流程與管理體系。
雖然卡納托不是職業歷史學家,但本書卻算得上移民史研究中值得關注的作品。圍繞移民的管制是放松還是收緊,誰有資格成為美國人、誰又沒有,這些問題自始至終是移民史研究者關注的焦點?!洞┰秸T》在分析這一問題時仔細講述了相關各方的考量和訴求——聯邦政府尤其是最高法院,它從1875年起嚴禁州政府出臺移民法規,將移民變成了國家性議題;人道主義者,他們試圖維護移民的利益,使他們免受追求利潤的企業的剝削;進步主義改革派,他們試圖在自由競爭的市場原則和政府監管之間尋求平衡;公眾輿論,對于移民能否融入美國以及他們對美國可能造成的傷害,持有越來越強烈的懷疑;以及貫穿在移民管理整個過程中的文官隊伍,他們是政策落地的具體執行者。卡納托尤其細致地描述了西奧多·羅斯??偨y在移民問題上的騎墻態度——他起初支持試圖收緊移民管理的文盲測試和其他限制,但主要出于政治考慮而日益放寬了態度,讓自己有效地“穿越了移民問題的窄門”;他是唯一一個能夠讓像希伯來移民援助協會這樣的移民服務機構感到滿意,同時還能夠平息他在移民限制陣營中的支持者的憤怒。相比之下,威廉·霍華德·塔夫脫總統似乎在這個問題上不太積極,伍德羅·威爾遜總統則更關心貿易、關稅和其他經濟改革。從卡納托的書中可以發現,二十世紀初美國社會在移民問題上的分歧,并不像排外主義者宣稱的那樣尖銳?;蛘呤?,移民爭議發生在美國政治世界的中心,與普通大眾存在不小的距離。作者認為,民主黨人、共和黨人、保守派和進步派一致認為必須阻止“不受歡迎的人”,但他們爭論的焦點是政府應該如何嚴格執行廣泛解釋的法律,而非是否執行。《穿越窄門》發現,設立在埃利斯島上的移民管制體系的靈感并不是來自排外主義,反倒是來自進步主義者??{托有力地論證道:“移民監管的話語與對托拉斯、壟斷企業和鐵路的經濟監管的類似話語密切呼應……改革者們尋求利用政府的權力來促進公共利益,約束自私的私人利益。”(39頁 )聯邦政府之所以會選擇埃利斯島作為移民檢查站并建立起一套明確的過站流程,是因為“在同一時期,聯邦政府的自由放任態度讓位于這樣一種制度:并不終止移民,而是為了公眾利益對其進行監管。移民管制背后的推動力,與禁止童工、管理鐵路和壟斷部門、開放定居點、創建國家公園、與城市政治機器的腐敗作斗爭,以及提倡節制飲酒的推動力是一樣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移民管制作為一項漸進式改革非常合適”(15-16頁)。
但在具體分析中,作者實際上難掩將移民爭論一分為二的簡化處理——白人精英們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要求限制移民,宣稱自己為的是排除犯罪、疾病和可能危害國家的各種不幸,他引用愛德華·斯坦納的回憶錄寫道,“確實有很多罪犯來了,尤其是從意大利。波蘭和俄國的猶太人中有許多瘦弱、發育不良的人……大多數移民是健康的,他們是粗鄙的普通農民”(171頁)。站在他們對面的是法院以及各種以國籍、族裔和宗教為基礎的移民援助社團,正是他們制衡政府及其官員,讓后者不總是反復無常。另外,全書幾乎沒有一處提到同一時期美國其他的移民檢查站,包括舊金山灣區的天使島(Angel Island),而比較的視野無疑將豐富讀者對埃利斯島移民管理體系的理解。
看得出來作者試圖擺脫移民史常見的現實指向,始終努力地尋求平衡,一方面是平衡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移民限額政策的激烈批判與對本世紀以來美國移民政策收緊的冷靜思考;另一方面則是在埃利斯島的不同審視者之間的平衡,即,這里究竟是克艱克難的勇敢移民的象征,還是團結一致的美利堅合眾國的標志。與此同時,卡納托將埃利斯島放在一個實際空間和象征空間的交叉點上展開論述,將移民或者說潛在美國公民的增加和國家官僚隊伍的壯大結合起來,用埃利斯島功能的變化和設施的轉變來提醒讀者,國家(the State)并不總是邊界的守衛者,美國也并不總是理想的避難所——因為在移民限額收緊和經濟危機導致移民銳減后,埃利斯島再度變成了監獄,被收容在這里的人主要是可能對美國造成危害的外來人。從字里行間我們能夠感受到卡納托的平衡努力,但本書章節的劃分卻容易讓讀者覺得作者過分強調了移民的不良特質,似乎接連不斷的抵達者中總有不少“可能成為公共負擔”,或者道德可疑,或者有精神和身體缺陷。此外,與一些移民歷史學家不同,卡納托并不害怕使用“新移民”這個詞來描述那些在世紀之交涌入的人,但沒有貶義。他的敘述也沒有局限于那些來自南部和東部歐洲的移民,盡管當時前往美國的大多數移民來自這些地區,但來自英國和西北歐洲的移民也引起了作者的關注。
關于移民的敘事往往關注漫長旅程中的悲喜交加和艱難險阻,而像卡納托這樣將目光投向移民“最后一公里”的似乎不多。而即便走過這一公里,面前仍有看不到頭的旅程,這是卡納托刻畫的遠在華盛頓的官員們,但更多的是移民們要跨越的社會障礙——相比大多數人的故鄉,高度工業化與城市化的美國無疑是一個全新的社會,一個現代性的迷思。無論在當時還是在當下這個急劇變化的年代里,無論是趙本山劇中的馬大帥、范德彪,還是卡納托筆下的赫爾施、珀茨瓦(二者的經歷分別見書中237頁和289頁),他們的境遇正逐漸得到當代人的理解和同情。在各自的宇宙里,都有不少被現代性拒之門外的飄零客,或是擠進了工業化的高速列車卻不得不提前下車的人,他們的身影被淹沒在鐵嶺的霓虹燈下和埃利斯島的故紙堆里??嚯y由他們承擔,而輝煌則屬于時代。誰不曾是馬家堡子人,誰又沒有過自己的埃利斯島。當遠行者渡盡劫波后敲開新世界的大門,究竟是轉過身、回家去,還是“向前看、別回頭”,終究是一個無解的難題。珀茨瓦傷心欲絕,繼續在這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上奮斗;而弗雷德里克·豪絕望地相信,“這個國家的殘暴就表現在埃利斯島”(406頁)。如今這個島嶼已是美國國家地理標志(National Monument),覆蓋著厚重的歷史塵埃?!洞┰秸T》雖然不夠完滿,但至少沒有將埃利斯島理想化為一個國家建構的神圣符號,并且幫助我們看到一個世紀前的移民辯論如何持續存在,以及關于誰是、誰又不是“合適”移民的辯論為何植根于美國政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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