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書寫文字可以說是一種人工記憶
本文選自《憂郁的熱帶》
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 著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這場不成功的聚會,還有我無意中引發的那場虛偽的表演,使整個氣氛令人相當不悅。更糟糕的是,我騎的騾子嘴里長瘡流血,相當痛苦,它不是一味不耐煩地往前沖,就是突然停止不動。忽然之間,我發現我居然落單了,自己一個人在矮樹林里面,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才好。
旅游書籍上說,在這種情況下,就要開一槍來吸引同行者的注意。我從坐騎上下來,開了一槍,沒有等來任何反應。開了第二槍以后,我似乎聽到一聲回應。我開第三槍,結果只是使騾子嚇一大跳;騾子往前跑,在相當遠的地方停住了。
我有條不紊地把我的武器和照相用具分開來,放在一棵樹的根部,仔細記下那棵樹的位置,然后跑去捉我的騾子。我遠遠地看到它,似乎情緒相當穩定。它一直不動,等我靠得很近,伸手要去抓韁繩的時候卻拔腿就跑。騾子不停地玩了這種游戲好幾次,使我離原來的地點愈來愈遠。最后我感到絕望,便突然往前跳,雙手抓緊騾子的尾巴。它被這種奇怪的方式嚇到,便不再逃跑了。我爬上鞍,想回去拿那些裝備,但是由于在樹叢中繞行了太多次,我已無法找到藏裝備的地點了。
這場損失令我很難過,便決定想法子趕上那群人。但騾子和我都不知道他們到底走的是哪個方向。不是我決定走某個方向,但騾子老大不肯走,就是我任由騾子自己高興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結果它只在原地繞圈子打轉。太陽已開始落向地平線,我的武器都已丟掉,我可能隨時會被一陣箭雨射穿。雖然我或許不是第一個進入這個充滿敵意的地帶的人,但比我先到過此地的人都沒有活著回去。而且,不論我自己條件如何,我的騾子都是這些缺乏食物的人的最好的美食。我一邊在腦中把這些陰郁的念頭翻來覆去,一邊等著日落。我身上還有些火柴,準備生一團營火。
就在我要開始生火的時候,我聽到了人聲:兩個南比夸拉人在發現我失蹤以后立刻回頭來找我,從中午開始就一直跟在我走的小徑后面。對他們來說,找回那些丟掉的儀器易如反掌,不算個事。他們在黑暗之中領我回到營地,其他人在那里等我們。為這件愚蠢的意外事件所苦惱,我無法安睡,便用無法成眠的幾個鐘頭思索那場交換禮物的插曲。在那個場合,書寫出現在南比夸拉人面前,但并不是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可能會經歷一個長久的、辛苦的訓練過程。書寫的出現只是被借用來作為一種象征,其目的是社會學的,而非智識上的使用,而且文字的真相一直未被理解。文字不被用來獲得知識、幫助記憶或了解,而只被用來提升一個人的權威與聲譽,或者被用以提升一種社會功能的權威與威信,其代價是將其余的人或社會功能加以貶抑。一個仍然活在石器時代的土著也能猜得到,這是一項可以借之達成交流的偉大工具,他即使并不曉得其真相,也知道這工具可以用來做其他用途。
無論如何,在好幾千年的時間里—在世界上很多地方現在依然如此—書寫都是由特定人士掌握的特權,在那些社會里,大多數社會成員并不曉得如何使用文字。我曾到過巴基斯坦東部的吉大港山脈,住在當地的村落里面。村里的人并不知道如何寫字,但每個村子都有一個代筆,替村里的個別人或替整個村落寫東西。所有的村民都知道存在書寫文字這回事,在有需要的時候也使用這項工具,不過,他們是以外在者的身份去利用書寫文字的,把書寫文字視為一種與外界溝通的手段,而他們自己要用口頭說話的方式與這種外界手段及其代表人溝通。擔任代筆工作的人,很少是村民團體的工作人員或雇員。書寫文字的知識賦予代筆權力,結果是同一個人常常既是代筆又是放貸者。這不僅是因為放貸者需要能讀能寫才能做生意,而且是因為代筆這樣的人,正好在兩個層面上都可以掌握別人。
書寫是一種奇怪的發明。很容易就會令人想到,書寫文字的出現必然會給人類生存的情況帶來極重大的改變,而且這些重大的改變會被視為主要是一種智識性質的重大改變。擁有書寫文字,大大提高了人類保存知識的能力。書寫文字可以說是一種人工記憶。書寫文字的發展,應該會使人類對自己的過去有更清楚的意識,因而大大增加人類組織安排目前與未來的能力。當所有其他區別野蠻與文明的標準和界限都一一被取消、摧毀以后,人們很想至少維持住這么一項判別標準:有些人群有書寫文字,有些人群沒有。前者能夠累積其過去的成就,而以更快的速度來達成他們給自己定下的目標;而后者,由于無法記得個人有限的記憶能力所能記住的那點過去之外的事情,因此似乎不免被局限于一種起伏不定的歷史中,那樣的歷史既沒有一個開始,也不會有任何長久持續的目標意識。
然而就我們所知,有關書寫文字及其在人類演化史中所扮演的角色的觀點,卻沒有獲得任何證據支持。人類歷史上最具創造力的時期之一,是在新石器時代的早期,當時發明了農業、畜牧業,還有其他種種手工藝。那樣富于創造力的階段能夠出現,一定是在歷經數千年之久的時間內,有一小群人不停地觀察、實驗,并且把其所得的成果代代傳承下去的結果。這些重要發展大獲成功,可以想見其進行過程相當精確,而且富于延續傳承性,但當時還沒有任何書寫文字。
如果書寫文字是在公元前四千年到公元前三千年之間被發明的話,則書寫文字只能被看作新石器時代革命的一項相當晚近的(毫無疑問也是間接的)結果,而絕不是產生新石器革命的先決條件之一。如果我們要追問有什么重大的發明是和書寫文字緊密相連的,那么在技術方面只能舉出建筑。然而埃及和蘇美的建筑成就并不見得高于前哥倫布時期的某些根本不知道書寫文字的美洲民族的建筑成就。反過來說,從書寫文字發明以后,直到現代科學誕生以前,整個世界歷經五千年的時間。
在那段時間內,人類的知識與其說增加了,倒不如說搖擺起落不定,后者所占的比例比前者大許多。常常有人指出,一個古希臘或古羅馬公民的生活方式與一個十八世紀中產階級歐洲人的生活方式并無太大的區別。在新石器時代,人類沒有書寫文字的幫助,仍然大步前進,取得了很多重大成就;有了書寫文字以后,西方的歷史時期的文明長期停滯不前。毫無疑問,如果沒有書寫文字的話,就很難想象會產生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在科學上的急速擴展。但書寫文字固然是一個必要條件,卻一定不是一個解釋此項擴展的充分條件。
要建立起書寫文字的出現與文明的某些特質之間的互動關系,我們必須改從另一個角度來考察。唯一必然與書寫文字同時出現的現象是城鎮與帝國的創建,也就是把大量的個人統合入一個政治體系里面,并把那些人劃分成不同的種姓或階級。無論如何,這都是從埃及和中國所看到的,書寫文字出現以后的典型發展模式:書寫文字似乎被用來做剝削人類而非啟蒙人類的工具。
這項剝削,可以集結數以千計的工人,強迫他們去做耗盡體力的工作。這可能是對建筑何以誕生的更好的解釋,最少比前述的書寫文字與建筑的直接關系更具可能性。我的這項假設如果正確的話,就將迫使我們去承認一項事實:書寫的通信方式,其主要功能是幫助執行奴役;把書寫文字當作無關切身利益的工具、當作智識及美學上的快樂之源泉等等,是次要的功能,而且這些次要的功能常常被用來強化、合理化和遮掩那項主要的奴役功能。
不過,還是有些例外存在:非洲有些土著帝國統治了數以十萬計的人口;前哥倫布時期的美洲印加帝國有數以百萬計的人口。然而,以上兩個大陸的這些建造帝國的嘗試卻并沒有產生什么恒久的結果。我們知道印加帝國創建于十二世紀左右,三個世紀以后,如果它不是自己已經衰頹不堪的話,皮薩羅所率領的士兵就不會那么輕易地征服了它。
雖然我們對古代非洲的歷史所知不多,但我們可預想其情況大致相似:龐大的政治群體出現,在不到幾十年的時間以后,又消失無蹤。因此,這些例子或許證實了上述假設,而非推翻了它。或許書寫文字本身不足以鞏固知識,但書寫文字可能是強化政治統治所不可或缺的。
原標題:《書寫文字可以說是一種人工記憶》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