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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牌村里的碎影

文/陳小虎
我不止一次向別人講述我的遭遇,繪聲繪色、手舞足蹈,慢慢就用一種平靜的語氣。他們的表情是一律的漠然。我就不說了。我明白,發生在石牌村的事情,只有在石牌村住過的人才能夠理解。而他們沒有。我的行動就像一個肚子空空的人向從飯店剔著牙簽出來的家伙講述饑餓的感受。他最大的反應也就是把牙縫里的殘渣吐出來,對著天空打一個很響的飽嗝。
一、他們蹲在黑暗中干什么
從石牌東路那家西餐廳出來,路上的行人和車輛少了許多。白天被車輛和行人塞得滿滿當當的石牌東路,臉上布滿了高潮過后的落寂。路邊矮矮的樹,在蒼白的路燈下,平添了幾分陰森。樹們投在路上的影子,像石牌東路身上的傷疤,黑,長著棱角。一些人坐在路邊的大排檔里吃宵夜。他們應該有一些醉意,有人坐著地上,腦袋歪歪地靠著樹;有人趴在桌子上。還在喝的家伙,聲音很大,結巴,翻來覆去就是那么幾句,“喝,不喝就是看不起你老弟。”“滿上!快!滿上!”
我看著朋友們上出租車,揚了揚手,然后,跨過立在路中間的矮墩,進入石牌村。那些矮墩是石牌村為了不讓汽車進去而設的。其實,汽車又怎么能夠開進石牌村呢?那些小巷子呀,三輪車經過時都要小心翼翼才能不和墻壁接觸。
很多人都睡了,許多士多店也關門了。路燈呆在高高的墻角上,小巷子的面目模糊不清。我貼著左邊的墻壁,左轉,左轉,左轉。巷子深,短,一節一節的。我的影子時前時后,有時在我的腳下,有時爬到墻上去,有時像一根繩子那樣纖長,有時像一塊石頭那樣龐大。我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很重,響在身后,緊緊跟著我。我必須把聲音弄大。我要告訴前面和后面的人,喂,有人。我還需要聲音,需要聲音打破昏暗的小巷子里這種從墻上、角落生長出來的寂靜,從拐彎處、黑暗的地方擴張出來的沉默。它或多或少可以消除我的驚慌、恐懼。我還不時回頭張望。報紙和民間關于“撲頭黨”的種種說法,給了我走路回頭的教育。我終于看到了地上呈現的一片亮光。那是一家通宵營業的網吧。我聽到了音樂和人的聲音。我知道,在前面拐彎,會看到幾個垃圾桶,再走上100米,就有一間棋牌室,這個時候他們的門也是開的,然后,再拐一個彎,有一家24小時營業的水果店,走過水果店再左轉,就快到石牌村通往黃埔大道的主要街道了。到了那里,離我住的地方就近了。
到了這家網吧的門口,我的緊張就松弛下來。我邊走邊回頭。網吧的明亮被阻住了,我的腳步快了一些。這里,我聽到了一種奇異的聲音,像撕開紙張,像抖動衣服,還夾雜著呵欠。我轉頭,看到垃圾桶。我身上浮起了一片雞皮疙瘩。他們,蹲在黑暗的他們,突然就在垃圾桶邊上站起來。三個,還是四個?我想不起具體的人數。他們就那么樣,一排,齊刷刷地站起來。
我有些呆了。我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我不知道他們會怎么樣對我。我感覺到雙腳有點軟,沒有力氣,像被吸住了一樣。我的呼吸明顯快了好多,心跳得特別厲害,有些透不過氣。喉嚨干澀。他們沒有動,也沒有言語。一只老鼠跑過來,撞在我的腳上。我抬起腿,邁出了腳步。剛開始很慢,然后,就快了。然后,我開始了奔跑。
第二天,我特地去了那里。我想看看那里有一些什么東西,但什么都沒有。我跟別人說起這個事情,我問,他們蹲在黑暗中干什么。沒有人給我答案。

二、誰的聲音比刀子還鋒利
“咣”的一聲,隔壁大聲關門的聲音讓我從發呆中驚醒過來;緊接著的一聲“啪”,好像就響在我的臉上。然后,是一片大聲叫嚷的詞語。他們又開始吵架了。我第一次住進石牌村的時候,鄰居那對夫妻每個月就這么樣來一次,時間都是在月底的那一、兩天,像女人來例假一樣,非常有規律。
我見過他們,女的長得非常性感,皮膚白皙,身材高挑,齊發,聲音婉轉,帶有一種嗲氣;男的就差一些了,矮矮瘦瘦的,皮膚蠟黃,牙黑。那時我剛從學校出來,我還奇怪外形相差這么大的人怎么會走在一起。第一次和他們打照臉,他們手拉著手,還問我,剛搬進來的嗎?我看著那個女的,用力地點了點頭。后來,就有了一些來往。比如,那女的會在我泡功夫茶的時候站在門口,邊嗑瓜子邊跟我說——你們這些潮汕人到哪里都喝功夫茶,她以前認識的潮汕人都這樣,然后,在我的再三邀請中矜持地、慢慢地走進我的小屋子,坐上老半天,和我喝茶聊天。
我熟悉了他們吵架的流程,先是唇槍舌劍的,然后踢門踢墻壁,然后摔東西,然后肉體上的你來我往,今晚他們有了一些變化。我依靠著墻壁,想像著那屋子的場面,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勸說他們,我曾經勸過他們,但沒有什么效果。這個時候,我聽到了一串破墻而入的哭聲,激烈、悲壯,還拖著長長的尾音,隨后,是玻璃瓶掉在地上的尖銳的、刺耳的響聲。那是我最害怕的聲音。那聲音像針一樣,扎進我的心里。我再也無法在房間里呆下去了。我關上門,到天臺去了。
風吹著我的頭發和衣服。我的心安靜下來了。我知道他們將如何收拾戰場,我也知道第二天和他們相遇時出現在我面前的又將是怎樣的一副恩恩愛愛的情景。我的猶豫是多余的。當那些聲音在我的耳邊消失時,他們的恩怨在我的生活之外。我看到零零散散的幾顆星星點綴在天幕上,月亮彎彎地斜掛著,像貼上去的。不遠處一些年輕人在屋頂上喝啤酒,大聲說話、唱歌。我聽到酒瓶滾動清脆的聲音。他們的笑聲、說話聲在深夜的石牌村上空飄蕩。
三、下雨
雨像一個不速之客,想來就來,連個招呼都不打。我才剛剛坐下端起茶杯,就聽到她噼里啪啦的腳步聲。我抬起頭,外面還是陽光一片,燦爛,熱烈。
下雨啦,快收衣服啦。房東一邊大聲叫喊,一邊往樓上沖。整棟樓的住客已經習慣把衣服晾曬在六樓的曬臺上。在石牌村住過的人都知道,除了頂樓,其它的房間是見不到太陽的。密集的房子擋住了陽光前行的步伐。
雨的聲音更響了。
我就站在六樓這間房子的門口。當時租下這里,就因為高,陽光可以跑進來,也因為前面的這塊曬臺,寬敞,開闊,是納涼、聊天的好地方。一塊從屋頂伸出去的鐵皮擋住了越來越大的雨。我的衣服還浸泡在桶里。一陣陣土腥味向我涌來。太陽被云朵捂住了,一點光亮都沒有。天地間在這一刻暗淡下來。有風,兩分鐘前還豎立在衣架上的衣服,像吃了搖頭丸一樣,手舞足蹈了。
房東在曬臺上左轉右轉,她把被子、床單都搬出來。她罵老天的聲音比雨聲還大。那些憤怒的句子剛冒出來就被雨點打落在地上。她把被子、床單擰成一團,抱在懷里,急速地往樓下去。
一個女子跑上來,穿著白色的、短短的、薄薄的吊帶睡裙。又一個女孩子跑上來,她穿著一條黑色的三角褲,上身只有一件紅色的文胸。跟著她上來的另外一個女孩子,穿一條五彩斑斕的沙灘褲,白皙的肚皮呈現在我的目光中。她們應該都沒有想到這上面還有一個年輕的男子,表情都有一些尷尬、不自在。她們沒有說話,快速地收拾衣服,女的,男的,然后,匆匆就下去了。
我還是站在那片鐵皮下,看著在風雨中飄來飄去的衣服,看著雨線,看著遠處的樓房,那里,零零散散地出現一些女子的身影,看著天空。在石牌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我興奮、激動,還有一些害羞。后來,我就習慣了。每一場突然降臨的雨,都會重復相同的場景。
雨來得快,消失得也快。太陽又冒出來了。風也停了。那些上班的人,他們的衣服又垂下了翩翩起舞的手腳,陽光下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剛剛的雨水在往下流,像一個孤單者的眼淚。

四、一個面包
我沒有回頭,但我知道是他們來了。他們還在樓上時,我就說先走,在火鍋城等他們。我從那嘈雜的腳步聲和一陣一陣的大呼小叫中,聽到朋友們的呼吸。他們就是這樣,在深夜或者沒人的時候,盡情放縱自己,肆無忌憚。她們沒有走,還是怯怯地站在我面前,背著袋子的那個女子側著身,那個袋子已經看不出什么顏色了。她在看我的朋友,似乎有些驚慌。抱著孩子的那個低著頭,對我說著感謝的話。孩子趴在她的身上,小手捏著還帶著我體溫的那張五塊錢的紙幣。
風好像大了,呼呼呼地響,像一輛渾身毛病打不著火的汽車發出來的咳嗽。開始下雨了,稀稀的,很細,像針頭一樣,扎在我裸露的皮膚上,直往我的脖子里面鉆。我把高領的毛衣往下巴的地方提了提,但我還是覺得冷。刺骨的冷。這是1月份細雨紛飛的夜晚,冷空氣昨晚抵達這座城市。街上沒有什么行人。一輛出租車慢慢靠近來,又開走了。我想問她們冷嗎,但我沒有開口。我看到小孩的兩行鼻涕快掉到衣服上了。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沒有動,也沒有哭鬧。
她們走了,邊往后退還邊對我說著感謝的話。路燈把她們的身影拉長,落在我的腳邊。單薄,搖搖晃晃?!澳憬o她們錢啦?”一個朋友問我。我點點頭?!斑@些都是騙錢的,你怎么給她們錢呢?”另一個朋友問我。我沒有回答?!澳氵@是在害她們。”第三個朋友這樣對我說。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我還是沒有說話。我不是不知道。前兩天,在相接的那條馬路上,她們就走向我,說,孩子肚子餓,要求我給她們買一個面包。我站著,沒有動,眼睛轉向另一邊。在廣州,不時就會遇上這樣的場景。一個或者兩個長得像說明文一樣的女子,抱著一個小孩,向路人乞討。動作、語氣、要求幾乎沒有什么改變,甚至她們的衣著、袋子。但這樣寒冷的夜晚,我實在無法拒絕她們一個面包的要求呀。
“她們有孩子?!蔽彝O聛恚剡^頭對朋友說,“這么冷的晚上?!迸笥褌兛粗摇;璋档臒艄庀拢铱床磺逅麄兡樕系谋砬椤N覀儫o言地往前走。風更大,雨也密了。轉過路口,我看到燈火通明的火鍋城。那兩個女子蹲在火鍋城旁邊的面包店門前,小孩手里拿著面包。她們看到我,站起來。我向她們擺擺手,就走進火鍋城去了。

五、落雨大,水浸街
雨是快一點鐘的時候落下來的。我剛剛吃完午飯。雨點掉在銀灰色的鐵皮、紅白相間的塑料布、廢棄的鐵桶和面盆上,乒乒乓乓,嘈嘈雜雜,像正月十五燃放的鞭炮。才一會,那鞭炮的響聲就消停了。我聽到的只是嘩嘩嘩的雨聲,水急走的聲音。
我站在門外的鐵皮下。鐵線上那些沒有收好的衣服朝向外面的那一邊已經濕了,深色的衣服看起來像被分成兩半,陰陽界似的。鐵皮上像蹲著一個頑皮的孩子,在一瓢一瓢地往下倒水,那水一柱一柱地掉在地上,濺起一團一團的小水花,片刻就消失了。聲音益發響亮。
遠處的中信廣場隱沒在雨幕中,看不到高挺的模樣了。近處的總統大酒店、海關大樓也變得影影綽綽了。平時人來人往的石牌西路,也見不到行人的影子。雨把他們行走的腳步攔住了。
風裹著雨水,吹濕了我的衣服。我在猶豫著,還要不要出去,要不要回單位上班。這么大的雨,給我一把怎樣的傘,才能讓我無憂地走出石牌村抵達公交車站?這個時候,雨的聲音小了。剛剛還像黑鍋一樣的天空淡了,風刮著大塊的云朵在奔跑。
太陽就出來了。
出租屋的樓梯是一律的潮濕。打開門,我邁出的腳步馬上收回來。窄窄的小巷子像一條小小的溪。積水快漫過臺階進到樓房里來了。房東和他的兒子卷著褲腳站在水中。他們的身邊擺放著幾張小凳子。我不知道他們在忙碌什么??吹轿遥瑔栁遥习嘌?。我點點頭,但我相信我的臉上肯定是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我該怎么樣趟過水去呀。我的鞋子,這么臟的水。我想它們應該是從下水道里倒灌上來的。房東把小凳子擺好,對我說,踩在凳子上面走出去。我扶住墻壁,戰戰兢兢地往前挪。我站在第二張凳子上,房東把第一張凳子拿過來,放在我的前面。一步一挪一放。我慢慢到了石牌小學的圍墻邊。那里的地勢高一些,左騰右挪,不再用凳子就可以走了。房東又回到小巷子去。我跳躍著往前。
但我還是停下來了。水,像一個水塘一樣的積水橫在路的中間。我不知道那水有多深。一些人站在我的身邊,有人在脫鞋,有人在卷褲管。幾個女孩子舉著傘。她們是肯定不會這樣涉過去的。一輛三輪車從水的那一邊過來,一個看樣子沒有超過十五歲的孩子把車停在女孩子的前面,說,小姐,我拉你們過去,一個人兩塊錢。她們上去了。我也上去了。那孩子彎著腰往前蹬。三輪車壓出來的水花,波浪一樣,一輪一輪擴散開去。小男孩的頭發是濕的,衣服也是濕的。也許,雨還沒有停,他就開始忙乎了。
他把車穩穩停住,下車,牽著那些女孩子的手,一個一個往下帶。收錢,找錢,又招呼別人了。太陽落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他嘴唇上淡淡的黑圈。他快長成一個男人了。
六、“風吹拂著窗簾······”
“風吹拂著窗簾”,“風從窗外進來,吹拂著窗簾,撒下斑斑點點的光亮”······在一些文章中,我不時寫下這樣的句子。我喜歡這句話。
還記得第一次和它們相遇的情形。那時已經是深秋,一年四季中廣州最好的時節。白天艷陽高照,夜晚清涼如水。天氣就像一個深諳床第之事的女子,讓人愛憐、無法忘懷。我在石牌一棟出租屋的六樓。當我對著電腦敲打出這個句子時,我忍不住笑了。我停下手頭的事情,斜靠在椅子上,點燃一支香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緩緩地吐出一串煙圈。我看著左邊的窗戶,懸掛在那里的淡藍色白碎花窗簾。窗簾像一個害羞的小媳婦,羞答答不敢往前,遮掩了大半邊的窗子就停下了腳步。風從窗外進來,吹拂著窗簾,窗簾輕輕搖擺,一會,又忸怩地依靠著墻壁。我看到窗戶相鄰的那間房子里的梳妝臺,臺上的姜花。我知道那里住著兩個女子,她們應該年輕、漂亮。她們傍晚出去上班,深夜兩三點鐘唱著流行歌曲回來。她們的歌聲清脆、動聽。我猜想她們應該是在夜總會或者桑拿房里上班的。那個晚上,她們的房子也亮著燈火,她們的窗簾躲在一邊。
那是我在廣州為自己買下的第一塊窗簾。在石牌東路的那些窗簾店閑逛,我一眼就看上了它,素雅、潔凈。它被一大堆色彩斑斕的布料掩蓋,只露出邊邊角角,膽怯,小心,躲閃。我看著店里的人車縫好它,折疊成方塊。我捧著它穿過車水馬龍的石牌東路、陰暗潮濕的小巷子,回到我租住的六樓。當我像張貼掛歷一樣把它掛在窗上時,我的心情是愉悅的。我好像有了一種居家的感覺。當然,我知道這是可笑的、矯情的。當我在電話里告訴朋友們我的這種感覺時,他們吃驚,然后就是哈哈大笑。
在廣州,我一直處于搬遷自己的狀態。有名的那些城中村,幾乎都留下我的身影。不論租下的房子是寬敞還是狹小、租住的地方是在市中心還是郊區。我從未想過買下一塊窗簾。從這到那,我面對的每一扇窗戶的大小是不一樣的,在這個地方合適,到了另外一棟房子那里就變成多余的了。而且,我總是認為,黑暗才是天地間最大的窗簾。我用報紙,或者破舊的掛歷粘在玻璃上,房子因此多了一份曖昧。掛歷上的明星們在影影綽綽中總是東張西望。她們害怕給自己的生活留下一些不愉快的記憶。我和她們在一起,所有的言語和動作經常被若明若暗的窗戶打攪,像明媚的陽光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酸雨驅趕。
風吹拂著窗簾,柔軟的窗簾磨擦過我的肌膚,像一只手,在我的身上游移。我離開廣州時,我還是讓窗簾留在窗上。我想,那個搬進來的人,不論是男的還是女的,他也會喜歡的。

我想爬上六樓,在石牌村我一直就住在六樓,但還沒到四樓,就覺得很累了,邁出的腳步越來越遲緩、沉重、乏力。我還年輕呀。去年我可以一口氣來來回回地跑,像早晨鍛煉一樣。那時我給自己取一個網名,叫“樓道奔跑愛好者”,在中國游戲中心的圍棋室里左沖右突。就一年的時間,我便變得這樣虛弱,這么容易疲憊不堪。生活像火車一樣,呼啦一聲把我的身體拉到前頭去了。
我終于站在六樓。那片小小的天臺呈現在我面前,一些衣服晾曬在那里,男的女的,色彩鮮艷、斑斕。那都是別人的。我的衣服還浸泡在桶里。我站在欄桿邊,還是覺得氣喘吁吁。胃里麥當勞食品的氣味在往上涌。我已經習慣了。沒有一個人知道,快兩年的時間了,我都是在麥當勞里解決自己的肚子問題的。這源于我越來越不愿意和別人交往,也因為當初給別人留下的印象是如此的深刻。第一次和他們走進麥當勞,我告訴服務員,來一個煲仔飯,一個青菜,一份例湯。服務員呆呆地看著我,他們笑得都倒在座位上。服務員忍不住也笑了。我艱難地吃下一個漢堡包。一個小小的漢堡包從桌面抵達我的胃差不多花了半個小時。站在那個咧著嘴巴、笑容可掬的家伙面前,我在心中暗暗發誓,就是把我拉出去槍斃我也不再進入這樣的地方??墒?,我還是進去了,而且在那些年里還成了???。生活就是這樣,所謂的喜歡和不喜歡,其實并沒有堅硬的區別。只是,我從此不會再說出什么誓言了。
開門。鐵門,木門。左轉五下,鐵門就開了。右轉四下,木門就開了。床,沙發,桌子,衣櫥,地上的書、報紙、方格稿紙。這些東西擺放的位置一直沒有更改過,從我搬進來的那一天開始,就是這樣。它們安分地站在那里。以前,我是多么熱愛搬弄這些東西呀。我不時就讓它們重新站隊,這能夠給我一種新鮮的體驗,仿佛我又到了一個新地方,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習慣了這樣的一成不變。像我上班的地方,進門,就是我的辦公桌。桌子的右邊是已經發下去或者上報的文件,左邊是要寫的東西??窟叺闹虚g是一個越來越臟的煙灰盅,煙灰盅的旁邊是一個越來越黑的茶杯。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早我幾年進去的女子,她一直就坐在那里。她的身后是我們這間屋子的領導,他坐在那里也有一些年頭了。我和他們的交流是那么樣的固定,上班時打個招呼,下班時再打個招呼,剩下的,就都是工作上的安排了。我一開始是多么不適應呀,后來,就習慣了。習慣了,我就安靜地、老實地坐在那里。我想我安靜坐著的樣子就像一座涂滿油漆的泥菩薩。時間從我身邊經過,一點一點地剝落我身上的紅紅綠綠。那是我的激情、勇氣,那是我一生中最為美好的青春年華。我聽到他們噼里啪啦掉在地上的聲音,像送葬隊伍響起的嗩吶聲。
我又看到那個女子,那個嬌媚的女子,她四處張望的視線和我的交織在一起,很快,就掉在另一棟房子五樓的屋頂上。搬進這里不久,我就注意上了她。她喜歡站在窗口,一會,或者一大段的時間。我們之間的第一次對視,應該是我站在天臺上無所事事地望著天空發呆的第二天開始的。我在掉轉方向的時候,就看到她。她的目光沒有回避。我在那個時候有過片刻的膽怯。我長大后從來沒有這樣被一個陌生女子長時間注視。但我還是迎著她的目光。我希望這能成為我們來往的一個契機,但沒有。我漸漸地熟悉她的生活以后,我才知道我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在這座城市出沒的年輕女子,她們對于任何陌生的男人都保持著充足的警惕性。我知道有一個男人不時會出現在她的房子里,一周一次,有時是半個月。當她把窗簾放下,那就是男人的來到。更多的時候,她讓自己盛開在窗邊。像我一樣,無聊地等待更為無聊的夜晚。
風帶來了飯菜的香味。我聽到別人油鍋里肉呀、魚呀、青菜呀唱響的歡歌。有多長時間沒有把煤氣爐打開?我已經記不起來了。在愛情消失之后?在朋友的身影越來越淡薄的時候?我微微有一絲傷感。我搖了搖頭。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它會讓夜晚變得更加漫長。
天開始暗了。燈火亮起來了。遠處的中信廣場、總統大酒店、海關大樓有些模糊了。我看到幾個年輕人出現在不遠處的屋頂。他們站著、坐著、走著,在蒼茫的夜色映襯下,像電影幕布上的演員一樣。我聽到他們說笑的聲音,我還聽到一個女孩子在唱《青藏高原》。她伸直脖子的高音讓那些年輕人笑得更為起勁。
我抬起頭,一顆星星懸掛在天上,晶亮,像天空臉上的一顆痣。那個女子在這個時候放下了她的窗簾。
八、她的哭是怎樣讓我低下腦袋
我從朝陽大街鉆出來,走在通向綠荷大街的小巷子里。我喜歡這樣無所事事地在石牌村里游蕩。曾經有一段時間,我迷上公共汽車把我帶往這座城市某個角落的游戲。那時,我隨意上一輛汽車,然后,在一個感覺陌生的地方下來,東張西望地,像一個對廣州城充滿好奇的游客,在那些破舊、古老、墻壁長滿青苔的小巷子里揮霍我的時光。后來,我把游走的腳步停滯在石牌村。我看著那些我熟悉的士多店、大排檔、發廊、花店、洗衣鋪、棋牌室,它們散發出來的氣息像某個女孩子的氣味,讓我迷醉;我看著和我擦肩而過、或者就坐在椅子上的我叫不出名字的那些人的臉孔,他們對于我的生活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但我日復一日見到他們,這讓我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是的,他們還是坐在那里。他們的生活沒有什么變化。我還行走在石牌村,我的生活一如既往。
在那家報攤前面,我停下漫游的腳步。那個賣報紙的女孩子就像我多年的朋友。她看了我一眼,沒有什么話,就抽出一份《南方都市報》遞給我。我放下一枚一塊錢的硬幣。我抬起頭,她正在為另外一個人拿一份《廣州日報》。他們之間也沒有話。那人接過報紙轉身就走了。
我走在綠荷大街的一條小巷子里了。太陽落在我的身上。這是一片空地。原來的房子拆掉了,新的房子還沒有建起來。一大群人圍在空地的一個角落。在石牌村,經??梢钥吹揭蝗喝藝梢欢眩麄兓蛘咴谕婕埮?,或者在聊天。我還看到一些人往那里去,他們像奔跑一樣,腳步飛起來。
發生什么事情了?我站在陽光下,看著角落里的人。那些圍在一起的人散開了。一個男人從人群里沖出來,他的背上搭著一個孩子,他的雙手抓住孩子的雙腳,孩子的頭朝向地下。他在小巷子里跳著奔跑。
“我的崽呀!”一個婦女的哭聲從另一條小巷子里跌跌撞撞出來。我看到三個女子架著一個中年婦女走向那個角落。中年婦女又哭喊了一聲,然后就沒有聲音了。我走向前去。那個女子倒在地上,有人在給她掐人中。她醒過來了,失神的眼睛看了一下四周。把她架出來的那些女子蹲在她的身邊。那個奔跑的男子回來了,他背上的孩子還是剛才的姿勢。有人大聲地喊,“送到醫院去,快,送到醫院去。”那個男子往中山三院的方向去了。一些人跟在他的后面,也去了。
那個女子還坐在地上。她的頭發全亂了,衣服也臟了,四處都是泥巴和臟水。她的雙手不停地拍打著地上。她還在哭,我聽不清楚她的哭喊中那些話語的意思。但那時斷時續的哭聲落在我的耳朵、我的心上,像錐子一樣。周圍那些人的頭都低下去。那些女子沒有勸她,只是扶著她的肩膀和身子。她們都垂下腦袋。
“我的崽呀!”她又大聲的哭喊,絕望,悲慟,尾音拖得很長。她一邊哭一邊用頭撞地。那三個女子趕緊按住她。那聲音打著轉,在空地上盤旋,然后,向周圍的小巷子和石牌村的上空飄蕩出去,但一會,就掉下來了,在地上滾動。她的哭喊慢慢地消停下來,我聽到她的抽泣,擠出來的,像刀子一樣。
一些天后,我在那片空地又見到她。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跪在空地一坑水的旁邊。她的面前,是一些點燃的香柱。一個男人扶著她。她跪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她沒有哭。她是再也哭不出來了。我低著頭,從他們的身邊匆匆而過。我沒有勇氣抬起頭來,我甚至不敢把腳步放慢。
那個孩子還是死了。我相信我曾經和他在石牌村的某一條小巷子里相遇過。雖然他和我的生活沒有任何關系,但我還是難過、悲傷。一個孩子、一個花朵一樣的孩子就這樣消失了。對于他的親人,他這樣突然的消失激起的巨浪,要過多長的時間才能平息下來、怎么樣才能平息下來呀?我低著頭,回到我租住的房子。
(本文選自《向度》第3期,2014年11月出版,有所刪減)
【作者簡介】
陳小虎,1967年出生于廣東陸豐,華南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當過教師、編輯,現為自由職業者。主要寫小說、散文、評論,著有散文集《九月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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