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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足球俱樂部》導演徐昂:?“關于生存的爭斗永不落幕”
9月20日,北京人藝新排版《足球俱樂部》登上曹禺劇場的舞臺。六個男性角色,充滿火藥味兒的“爭吵”和“傾軋”,這部充斥著荷爾蒙與人性拷問的小劇場作品曾經于21年前首演。這次重排上演,不僅實現了劇場的升級、呈現的創新、視覺的豐富與表達的多元,也以新老結合的陣容、對劇本的全新解讀為觀眾帶來一場表演盛宴。本輪演出將持續至10月10日。

演出海報
《足球俱樂部》由澳大利亞著名劇作家大衛·威廉森創作于上世紀70年代末,曾于2002年登上人藝小劇場的舞臺。本輪演出中的導演徐昂,主演馮遠征都參演了當年的版本。全劇劇情都在一家高級足球俱樂部的會議室中展開,講述俱樂部的幾位核心人物為各自的利益據理力爭——看似句句話都不離足球,但又似乎句句都不止是在說足球。面對利益時滿腔熱愛還是自我標榜?忠于信仰還是精于算計?“足球對你來說是生命,對我來說就是生意。”這句俱樂部經理格里的經典臺詞,成為點題“金句”,而全劇所剖析的人性深度早已超越了足球這個話題,在當代職場乃至社會的更大場域中引發回聲與共鳴。

排練照,右一為導演徐昂。
全劇六個男性角色,全部靠激烈的臺詞來推動劇情,這讓觀眾既可以欣賞到北京人藝演員的臺詞功力,也能看到他們在舞臺上的爆發力和控制力。21年前飾演俱樂部經理格里的馮遠征,作為劇中的“元老”再次出演這一角色,對人物有了更深入的理解。“當年我更多地在演人物的冷血和對事物清晰的判斷,但這次會注重展現他的矛盾和無奈,他雖然精于算計但也熱愛自己的職業。每個人在自己的角度和立場上,都是合理的。我會注意演出他表面的冷漠和內心豐富的情感。”飾演俱樂部主席的青年演員楊明鑫,曾經在人藝青年演員培訓計劃的劇本朗讀活動中飾演過球員一角,此次升級為“管理者”,他把人物對足球的熱愛進行了著重表現:“雖然這個角色不懂足球,但是他有一腔熱血。他想要未來。”

劇照,楊明鑫飾演俱樂部主席特德(右)、馮遠征飾演俱樂部經理格里 劇照攝影/李春光
劉輝飾演的教練勞利,一上場就充滿了緊張感:“看似是六個人無休止的爭吵,其實每個人都是帶著計劃來布局的,六個局布在一起交叉、碰撞出的火花就很精彩。”“活在過去榮譽中”的俱樂部副主席此次由實力派演員王剛飾演,從《嘩變》到《足球俱樂部》,再一次出演這樣考驗臺詞功底的作品,他表示“很有挑戰性,臺上會同時有幾個人在說話,需要演員高度的集中。希望觀眾通過一個俱樂部,看到社會的方方面面,看到人心的多個角度。”

劇照,劉輝飾演俱樂部主教練勞利、王剛飾演俱樂部副主席、前主教練喬克
此次新排,由小劇場升級到曹禺劇場,更大的舞臺空間,也給了創作者新的挑戰。“我們的調度也更加復雜。”導演徐昂表示,雖然曾經的創作讓自己一直記憶猶新,但自己的重點恰恰是需要放棄原本熟悉的部分,去重新去創作。因此,在排演之初,劇組就用大量時間對劇本進行了新的本土化梳理,讓語言與情節更加貼近當下人的生活方式。“這次的重新創作,是將人物背后的線索梳理清楚,原來我們更加注重展示爭吵中人物的憤怒,而這一次是要表現人物爭吵背后,內心的焦慮和擔心,要將他們停下來的時刻演清楚,讓每個人的每一次上、下場背后的行為邏輯和動機更加明確。”徐昂表示,這次的創作會讓觀眾在舞臺上看到更加清晰和鮮活的人物,讓劇情更有力量。近日,他在北京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的專訪。

劇照
對話
“一輩子在職場上經歷的關鍵時刻全部濃縮在一起”
澎湃新聞:看《足球俱樂部》的觀眾別冊,你在“導演的話”最后提到,“任鳴老師,我想你了。”我們都知道這出戲在2002年首演時,是任鳴執導的。

2002年首映劇照 于震(左一)飾演俱樂部主席特德 圖片自北京人藝官網
徐昂:我是2001年從中戲導演系畢業,實際上2000年時就被任鳴導演招進了劇院。在我進劇院之前的十年,北京人藝沒有招新導演進院,等于是斷檔了。我來的時候,當時的創作室只有任鳴、林兆華、鄭天瑋、李六乙、英達這么幾位導演,我肯定是里面年紀最輕的,大家就經常在一起聊戲、排戲。
2000年,我參與演出了任鳴執導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演痞子蔡,這是我在人藝的第一部戲。之后《足球俱樂部》《北街南院》《喜劇的憂傷》一路下來,我也從導演助理、助理導演、執行導演、副導演、聯合導演、導演這么按部就班成長起來,這期間任鳴老師給了我很多的指導。尤其是從2000年到2014年,任鳴導演的很多戲,一旦有角色臨時演不了了,都是找我來“鉆鍋”(行話,指演出時演員為扮演自己所不會的角色而臨時學習),可以說在這些戲里,我既要演角色也在跟著任鳴老師學如何當導演,同他非常緊密地在一起工作了14年。

劇照
澎湃新聞:具體到《足球俱樂部》,能不能回憶下當時任鳴導演給你的幫助?
徐昂:我當年在這部戲里演球星杰夫,也擔任副導演,但實際上我當時對于北京人藝以及對話劇還是很懵懂的。而且在第一輪創排過程中,也出現了換演員、修改劇本等問題,這些是我在《第一次親密接觸》排演階段都沒有遇到過的,那部戲類似“網文改編”,人物少,以敘事為主,也不復雜。
《足球俱樂部》是一部外國戲,要做本土化的改編,而且這部戲原先是講英式橄欖球,并不是足球,所以很多術語、動作都得改,否則當時國內的觀眾就更不易接受。而且大衛·威廉森的這個本子,80年代改編過電影,把“會議室政治”這部分弱化了,凸顯了球星在場上、場下的表現和生活。我是不大認可這樣的改編的。當時任鳴和馮遠征兩位老師在改編劇本上下了很大功夫,我呢,當時主要是負責把他們的思路整理下來,很多情形現在想來還歷歷在目。

劇照
澎湃新聞:之于2002版《足球俱樂部》,你現在印象最深刻的點是什么?
徐昂:我覺得還是于震出演的俱樂部主席特德,演得非常好。我和于震在中戲是同學,也是前后腳進的劇院,但在中戲時,我在導演系,他在表演系,在校期間并不是特別熟。于震在出演《足球俱樂部》之前已經在劇院出演了幾部戲了,當時他雖說才27歲,可生活閱歷要比剛進劇院的青年演員成熟許多,在戲里特別出彩。這次本來他還要出演特德,前期排練他也在跟著,沒想到臨時膝蓋受傷,所以才讓楊明鑫來頂替。

劇照
澎湃新聞:談談楊明鑫此次的表演。
徐昂:在排這一版之前,我們在疫情期間做過一次《足球俱樂部》的劇本朗讀,當時楊明鑫在里面演球員丹尼,因為他是河南人,就讓他倒口用河南話表演。明鑫和班贊(2019年去世)有點像,他們都是河南人,又都在部隊當過文藝兵。明鑫給我的感覺,他是技術非常好的演員,來之能戰。我記得2019年《玩家》演出期間,班贊突然去世,明鑫用不到一天時間就拿下了班贊在戲里的角色,我們都明白他要面對多大的壓力。他這次也是“鉆鍋”,就用不到兩周的時間,既要有模仿,還要呈現出自己的特色,殊為不易。未來假以時日,給他一些更重的角色,特別是讓他能經歷一些“用不上”技術角色,他在舞臺上會有更好的表現。
澎湃新聞:這部戲的各個角色間都在相互“極限施壓”。不少觀眾會覺得雖然是一出行業戲,其實展現的是“辦公室政治”的斑駁光譜。在對于演員的要求上,你有哪些看法?
徐昂:其實這部戲里沒有特別好演的角色,每個角色難演的部分并不一樣,尤其是要想把這部戲排精細,每個演員必須克服一些慣性的認知。《足球俱樂部》這出戲之所以好看,我認為就在于里面的角色分別承載著我們在各自職業生涯中某個階段的傾向性,或者說是把一個人一輩子在職場上會經歷到的關鍵時刻全部濃縮在了一起,而且戲里每個人都處在一個極致的,“生死存亡”的狀態下。
比如王剛老師飾演的俱樂部副主席、前主教練喬克,他必須明確去表現角色的缺點,而不能有太多的自我保護。比如講求實用主義,遠征院長飾演的俱樂部經理格里就要凸顯這點,他做出的選擇無關對足球的熱愛,但之于他的職業,你又不能說他這么做“不職業”。再比如楊明鑫飾演的特德,他對足球有足夠的熱愛,卻并不真正了解這個行業。劉輝飾演的現任主教練勞利,則是屬于剛剛開始忘卻了對職業本身的追求,正處在一種焦灼的狀態。而像球員丹尼,他處在職業生涯的沒落階段,他要表現出同現任主教練更忠誠的親密,但主教練卻必須選擇球星去贏取一場勝利。而球星杰夫,我當年演過這個角色,他一開始是作為這個賽季俱樂部的“救世主”出現的,但他并沒有實現大家對他的期待。可以說每個人都面對迫在眉睫的問題,又都背負著過往的歷史和經歷。

劇照,馮遠征飾演俱樂部經理格里
“這次的導演手法更偏向于演員的表演”
澎湃新聞:這部戲中鋼架結構搭建起的會議室,令我想到了希區柯克在電影《奪魂索》中的置景。我聽說你這次也對北京新工人體育場樣貌做過調研,這點也請講講。
徐昂:話劇呈現很有意思的一點在于,能不能在舞臺上“折疊”更多的東西進來。《足球俱樂部》的故事背景以足球場作為景深呈現最合適不過。之前的版本是在小劇場演的,舞臺對著三面觀眾席,“會議室”完全是封閉的,其實就是按照首都劇場二樓會議室的樣子“復刻”出來的,包括門的大小都一致。這次如果會議室的桌子還是豎著擺的話,有些演員的表演會被遮擋掉,所以我們把桌子橫著放,同時這樣的擺放形制也同后面大飄窗外的綠茵場形成了一種互文的對照關系。如果觀眾注意看的話,代表足球專業的角色一般都在“畫左”(桌子左側)活動,而足球經營的角色則在“畫右”(桌子右側)。我其實對在戲劇舞臺上使用投影持保留態度,這次不得不用了一些。
澎湃新聞:前年觀摩你執導的重排版《情人》演出,我就注意到舞臺呈現非常寫實。這次依舊延續了寫實的風格,這是不是同你近些年的影視創作實踐有一定的關系?
徐昂:我認為一戲一格。應該這么說,舞臺上的景如果越寫實,導演手法就越少,更多的就得坐落在演員的表演上。導演手法也可以說成是“形式”,而形式一定是通過舞臺的“空”來完成的。舞臺上的東西越少,導演手法上就要調動更多的東西。2010年我執導的《小鎮畸人》,那部戲就更多偏重在導演手法上,因為當時那批演員大都剛進劇院,在寫實主義表演訓練上還不夠,只能用“形式”輔助來完成演出。而有些戲,比如《情人》和《足球俱樂部》,都是更偏向演員的表演。
澎湃新聞:能不能對于人藝“全男班”的劇目談談看法,之前最出名的劇目莫過于《嘩變》。另外,我記得你的電影處女作《十二公民》也與此類似,幾乎完全依靠對話來推進劇情。
徐昂:就我個人的看戲經驗,國外“全男班”的戲其實很多,國內寫戲的偏好多是歸結在情感上,如此舞臺上往往男、女演員都要有。其實我們如果去分析那些“全男班”的戲,基本都不是在談論情感,而是在討論哲學、權力、法律、規則和界限。當然,這也不好一概而論。
澎湃新聞:談談這部戲的音樂和燈光的運用,這次有何亮點?
徐昂:我這次找到了一位在上海做電子音樂的老師,他過去同竇靖童合作過多次——在排練的空閑期間,我經常聽電影《奧本海默》的配樂,覺得它的風格在這部戲里可用,就是電子結合弦樂小提琴、中提琴,配合云波詭譎的劇情體現出時代的色彩。
燈光在《足球俱樂部》里的作用,主要還是為了完成舞臺照明,上一版就沒有太多的變化。這一次的新排版中,在開場和結尾時,我希望燈光要幫助演員展現人物的心理空間,落在角色焦慮的狀態上。這個故事有一個開放式的結尾,關于生存的爭斗,是永遠不會落幕的。
澎湃新聞:如果沒有記錯,在之前的話劇《情人》,你也介入到服裝設計。以此為切口,我個人感覺人藝今年的一些話劇,特別是青年演員為主出演的新排話劇,審美風格在悄然發生變化。
徐昂:比如楊明鑫飾演的特德是靠賣速食披薩發家的,他不是從足球這個行業中發跡的,而是個暴發戶,僅僅憑借熱愛來投資足球,所以他的行止打扮和足球圈的人士是格格不入的。
對于服裝的演變,肯定是要與時俱進。八九十年代的舞臺服裝設計,有一個歸旨是東西方美學的結合,或者說是東方美學的重塑,但新世紀以后舞臺上的服裝,尤其是現代戲和外國戲,還是會更生活化一些。另外,審美是非常個人化的表達——之前劇院的服裝師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工種,導演也不會多去干預。到今天,導演的設計理念的確會更多地介入到舞臺的方方面面。
澎湃新聞:這一版《足球俱樂部》的一大舞臺亮色是,人藝的舞臺上第一次這么多人要拿著手機演戲,你怎么看待這種變化?
徐昂:智能手機在今天,已經完全“侵入”進生活了,成為生活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如果在舞臺上還去刻意回避它,這就有點掩耳盜鈴,反而有點奇怪。手機之于今天的人們,就像是辮子之于《茶館》的第一幕,是不可或缺的。二十年前演這出戲,里面的人物內斗,把俱樂部的內幕爆料給媒體,肯定是出現在第二天的報紙上,現在如果有一個行業的“大新聞”,大家肯定是在實時的熱搜上看到它,關注它、討論它。
澎湃新聞:最后一個問題,北京人藝去年70周年大慶,今年可謂新征程的第一年。這半年多來,我感覺很多人藝推出的新戲都呈現出一種新的面貌,這不僅僅在舞臺樣式,你作為人藝中生代導演的代表,談談自己的感受。
徐昂:戲劇本身的承載,可以說是一種“游戲”。它不應該,我也不太贊成把它過分神圣化。它應該是一種相對自由的文藝門類,我們作為演、編、導,不能把它束之高閣供在那。戲劇本身承載著自由和批判的價值,如果失卻了這些價值,那它在今天的價值是存疑的。而且從傳播角度,戲劇,劇場藝術并不是一種高效的傳播方式,一部戲演一場,劇場坐滿了也就幾百個觀眾。現在任何一場直播,不管它傳遞的信息是不是走樣,或者是不是可以傳遞出劇場的藝術魅力,它的效率在那擺著。在這樣的“快傳播”的時代,我覺得一個戲劇人更應該去思考戲劇本身的價值。

導演徐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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