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半生，被學歷所困，歸根結底，是因為英語太差。我的中考英語只有4.9分，讓我失去了讀高中考大學的可能。有老師曾感慨說，你就算是再瞎蒙對一道選擇題或判斷題，也可以考上高中，男孩子懂事晚，高中之后幡然猛醒，學渣變學霸，開啟一段更美麗的人生，也不是不可能。

我與英語交惡，要追溯到小學一年級。那是1976年，我們當然沒有潮到小學就開始學英語，最早碰頭的，是英語的“表兄弟”——漢語拼音。它們有本質的不同，但長相卻十分相近，7歲的我對a、o、e完全懵懂，而平日常以胡豆沙盤為教具，教我九九表和漢字的鐵匠外公，對此更加有心無力，于是將我推給家族中唯一的教師——我的大舅母。

殊不料，大舅母是教體育的，雖比其他人略懂一二，但畢竟不算專業人士，給我講了半天，我仍如不開竅的鐵葫蘆。搞得在一旁“督戰”的我媽失了耐性，拿起雞毛撣子就要給我增強記憶，我一把鼻涕一把淚，但最終也沒有把拼音學好，我至今手機用手寫、電腦用五筆，就是這個原因。

因此，當我小學畢業進入初中，看到發下來的英語課本時，嘴中竟莫名有了些咸咸的味道——那是五年前我學拼音時眼淚的味道。

打小被蛇咬過，看到草帽圈圈都會毛發倒豎，我看到英文字母，大致就有這種心情，怕和厭的感覺都有。這個時候，我最需要的是一個溫和而耐心的撫慰者，平和地告訴我，那只是一根草繩，與之前那條咬你的東西完全不同，“不信，你摸摸看，對了！是吧，它不咬人！”這個人，應該是英語老師。

我的英語老師，顯然不是這樣的人。她當時剛剛畢業，年輕漂亮有余，溫和耐性不足，這種特性，從她念英語的口語中可以看出。她的每一句發音，都有金屬感，鏗鏘有力而速度奇快，常有暗器破空擊打刀劍之聲，聽她朗讀，宛如坐在鐵屋之中被加特林掃射，滿世界都是顆粒度清晰且有些扎耳的金屬碰擊之聲。

英語老師的聲音剛，性格更剛。眼睛絕對容不得半分對她和課堂紀律的不敬。凡遇只張嘴不出聲或兩眼轉圈圈出工不出力的，必以書敲頭，以示警告。而這些，都是我的基本動作，至于讀著讀著就睡著了，或給課本上的小姑娘畫胡子，在英語句子下面注漢字之類的“違紀”，更是我屢教不改的惡習。

看著滿篇寫的“挖吃藥呢蒙”，老師又怒又急，恨不得用教鞭給我來兩下子。這讓我想起了我母親的雞毛撣子，并且無縫對接起小學時那些讓我苦惱的拼音字母。

一個孩子，喜歡哪一門學科，與喜歡哪一科的老師，有直接關系。按說我的英語老師，外表是讓人喜歡的那種：人漂亮，身材好，衣著又時尚亮麗。但她的性格卻讓人恐懼，至少在初識的那段時間是這樣的。這恐懼里面，還帶著幾分對美麗老師的喜愛，以及對自己學不好她所教的這門課目的慚愧，對她的鋒芒，是躲閃和逃避的。

老師那時剛剛踏上講臺，還相信所有孩子都是可以被教育的。于是專抓硬骨頭，誰不會就抽查誰，想把所有短板都補齊。而每一次抽讀的效果，充滿了喜劇味，笑話層出不窮，自不必說。而我們這幫調皮蛋的孩子，一旦發現老師和同學很容易被自己逗笑，便反向發功，蹬鼻子上臉。

老師的反擊，無非是批評、敲頭、站墻邊。這些哪是搗蛋鬼們害怕的？把漂亮異性惹怒，是可以讓半大小子們產生快感的，老師也是漂亮女生，只不過稍大幾歲而已。于是，課堂紀律就壞了。

我承認，在這件事里，我起過極壞的作用。比如，老師每次上課進門，環視一周，想鎮住堂子，于是就說：“不想上課的就出去！”這本是一句用于威脅的假話，下一句緊接的應該是：“想上課的就好好聽講！”

而每當她第一句話出口，我就會開始收拾書包，很慢很挑釁地收，收完，磨磨蹭蹭地拖腳晃出教室。而我剛剛出門，教室另一角一個搗蛋鬼又慢吞吞地站起來，之前的節奏，再重復一次。三五個壞小子一通表演，十幾分鐘就過去了。最“惡毒”的一次，班上的男生，幾乎走完，只剩班長和學習委員。

而其中最蠢的，是老師帶著五六個月身孕堅持來給我們上課時，幾個壞小子被趕出教室，卻不像往日溜去操場玩，而是圍在講臺外的玻璃窗邊，陰一句陽一句地說，“小心生兒子沒屁眼”“沒肚臍”“少一只腳”“多一只眼！”老師氣得當場趴在講臺上哭了。

這是我們幾個壞小子做的最過分的一件事，倒不是真希望老師生出一個怪胎來，只是覺得胡說八道很好玩，殊不知懷孕的媽媽，最忌諱的就是她的寶寶不健康。幾個月后，老師生下了一個健康可愛的小妹妹。我們一直對她很好，大概是因為心里懷著愧疚。

從這些零星小事可以看到，我當年與英語課之間的感情之惡劣，而由此產生的結果，便是英語一竅不通。英語老師曾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會后悔的！”我強作無所謂地說：“不會！”

2014年，在初中畢業30周年的同學會上，年近半百的我向兩鬢染霜的英語老師深深鞠了一躬，為我之前的種種蠢笨的行為，滾下真誠的淚水，發自內心地對老師說：“老師，我后悔了！”此時我已走過辛苦的半生，真正讀懂了老師當年哀怒俱有的眼神里飽含的悲憫。

我想，假如時光能倒流，重新回到劉老師用銀鈴般聲音帶我們朗讀英語的那些早晨，我會忍住對字母的恐懼，耐心地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