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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兒女》:做夢沒關系,困在夢里才可怕

最初發現破綻是廖凡飾演的斌哥對著香港小妹林家燕(梁嘉艷飾)大贊其漂亮。是觀眾的審美出現了偏差,還是因為在“夢”里,常會生出超越常理常情的奇異感受?
從林家燕開始,斌哥這個角色就突然斷裂了。
影片開端,賈樟柯鋪設夢境的時候,江湖人斌哥已經不年輕了。打麻將的時候兄弟請他解決欠債糾紛,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讓小弟請來一尊關二爺像,便輕輕松松化解掉原本可能兵刃相見的沖突。他是大佬,處事有理有度,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是氣度和手段,而不光是運氣和狠勁。
在迪廳他也是無二的大佬,一幫兄弟喝“五湖四海”酒,發肝膽相照的盟誓,級別和性質與不久前昆山街頭被反殺的龍哥和他的“商會團體”天安社顯然不一樣。雖無紋身,斌哥他們的無名幫派卻比天安社更接近江湖。

厄運之神光顧之前,江湖人斌哥在各方面是只模子。他既已認清并接受江湖人終將橫死街頭的命運,在危險來臨時也具備手纏毛巾沖出車子一人單挑十數人的勇氣。
這樣的一個人,怎么可能僅僅坐了一年牢,就脫胎換骨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還算講義氣的斌哥,會那么迅速地被兄弟們完全拋棄,出獄后無人接且身無分文,喪失所有。更奇怪的是,兄弟們無情警察卻有義,在獄中時巧巧的父親身故,萬隊還特地打電話通知了斌哥。
在《江湖兒女》的世界里,斌哥這個角色的前后改變是無法自洽的。泡在錄像廳里向往著香港黑社會的內地青年們(賈樟柯也曾在其中),年歲漸長后發現人類爭斗的永恒動機無非是恐懼、榮耀和私利,而不是憧憬過崇拜過的“義”字。這一點古希臘人早在公元前就發現了,而這方面的人性兩千多年來沒有絲毫改變。
杜琪峰和北野武們拍過不少片子表達“義”的墮落和永恒的動機,但他們的表達比賈樟柯的細致可信得多。
江湖的拆解必須是只磚片瓦地來才有現實的力量,《江湖兒女》中的斌哥和他的江湖卻以突然崩潰的方式瓦解,猶如地震瞬間吸干湖泊里的水。涸澤,似乎只為了把巧巧拋入一場橫跨廣袤地域和深邃時間的冒險之旅。
趙濤飾演的巧巧是一個不用導演塑造的角色,因為整部電影都是為她而生。仔細回想你會發現,賈樟柯影片的中的趙濤一直都是趙濤。不管角色的身份和境遇如何不同,她黃河母親般的特質不會改變,所飾演的角色在不同影片中的行為亦都可以被預測。隨著對趙濤(和她的角色)的了解加深,愈發覺得她只是在一系列不同的影像空間中穿梭,其人未變。
《江湖兒女》中,巧巧經過老式公交車、新式轎車、慢車、動車同街口、衰敗的山西礦區、即將被淹沒的長江三峽、切爾諾貝利空城般的新疆小火車站。這樣渾濁的歲月在別人身上不蝕骨也要褪一層皮,偏偏在巧巧身上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痕跡。
賈樟柯通過時空的變遷為巧巧的公路之旅一站站打卡,卻只舍得在她的臉上打下一對眼袋的歲月印記。從開始到結尾,巧巧都是那個巧巧,重情、勇敢、有街頭生存的智慧但不會濫用,骨子里就是一個中原地區的好女子,華夏幾千年的傳統美德堆成的好人兒。

上一部《山河故人》的時候,因為這張臉的執拗不變,趙濤跨越年齡段的表演帶來的觀感不太自然。但這一次,這種不適感已經降到很低的程度。賈樟柯一定相信,盡管有悖常理,因為時間流逝不可能不在人的身上留下印記,但趙濤的臉就是歷史和時間本身。
賈樟柯的目的如果只是想在鏡頭中留下永恒的黃河女神贊歌,那么他成功了。
世界變得很快,《江湖兒女》還想捕獲快速運動著的社會,這是賈樟柯的老把戲了。
跟隨巧巧的一路遷移,賈樟柯和我們熟悉的中國正經歷破與立的巨變。煤礦衰落,或將搬去新疆;三峽將遭水淹,歷史和現在很快將不加區分全部沉入水底;在新疆巧巧第二次看見UFO的樓房,是一幢長滿空洞眼睛的爛尾樓。就連巧巧被羈押的大同老監獄都搬遷了,唯獨舊麻將館遺世獨立,目送她離開,又等著她回來。
追隨趙濤的除了攝像機,后來還加入了更符合現代社會特征的手機和監控。然而無論注視著趙濤的是什么介質,具有何種屬性,都無法改變她。

影片中代表時代的歌曲、影像、地標、交通工具等等細節,也因為與人物之間的欠關聯而有拼貼之嫌。但話說回來,這些活動的布景板,加上趙濤的臉,廖凡的臉,影片中出現過的黃河、長江流域的張張人臉,構成影片厚重的底子。
無論對《江湖兒女》的評價如何,很少有人否認它是一部好看的電影。好看在哪里?公路冒險片的爽感是部分原因,但主要還是因為這些鏡頭緩緩親吻過的景和臉。
它們是中國最普遍的景,灰敗擁擠,里面擠滿線條深刻,表情內斂,滯重的眼神里,看不出喜怒的一張張臉。賈樟柯懂得這些臉的分量,它們構成細節的真實,而真實帶來力量。幾處交通工具的場景中,他透過鏡頭用力盯住它們,把它們像一枚一枚釘子釘進我們或許忘記了的集體記憶里。

他們的感情線與《傾城之戀》有幾分相似,都是非發生大變故不能延續,把人生不如意的重量壓在感情上攪一杠子渾水式的羈絆。可惜的是,在這場感情里,男性的卑怯和女性的偉大面相都過于單一,愛情里最動人的進退勾連卻沒有表現出來。反而是影片前半段里巧巧和斌哥在迪廳的對舞一場戲,把他們愛情的魂勾勒了出來。
這也是《江湖兒女》的一個普遍問題:著墨多的可能詞不達意,著墨少的反而鮮明準確。
還有一個賈樟柯自我重復的問題,講過的影評已經很不少了,這里不再贅述。
對創作者來說,做清明夢沒有關系,困在同一個夢境,無法或不愿深入才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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