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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子上的街霸少年:剛踏入江湖,江湖卻已不復存在

我腦袋蒙了一下,轉念明白,這是必然的結局。滿座喧嘩中,我想起少年乖戾的臉,想起他單手插褲袋、敞開校服走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跟死毫不相干。我問,什么時候死的?朋友說,好幾個月前的事了。
八十年代末,鄉鎮企業、合資企業興起。大批來自內陸的農民工,潮水般涌入這個毗鄰上海的縣城。年輕人赤手空拳出來打拼,先是抱團取暖,后來拉幫結派——鹽城幫、宿遷幫、徐州幫、安徽幫、河南幫……互相爭奪地盤,打打殺殺,竟成江湖。本地的不良少年,扯起另一面大旗——青龍幫,跟外地勢力相抗衡。所以一開始,青龍幫的名聲并不壞,甚至有點子弟兵的意思。據說,青龍幫的成員,人人要在右臂刺一條龍。不學好的男生,就用圓珠筆給自己畫。有小學生打架打輸了,一面哭著撿書包,一面叫嚷,我表哥是青龍幫的,你給我等著!那一邊毫不示弱,等就等,我們村也有青龍幫的人,誰怕誰?
那是個尚武的時代,電視里放《霍元甲》、《上海灘》、《射雕英雄傳》,拖鼻涕的小孩,風雨中對著大樹苦練降龍十八掌。小店出租各種武俠小說,哪個男生的課本底下,不壓著一本卷了邊的《笑傲江湖》?文化站的錄像廳承包給私人,半夜窗簾拉緊,放香港三級片和武打片。街機房里,生意最好的,永遠是一對一的“街頭霸王”。頑劣一點的男生,書包里裝著鋼管,或者自制的雙截棍,沉甸甸的,像拎著一個膽。
他似乎天賦異秉,小學五年級(留過兩級)便長到一米七幾,就是瘦了點,走路扛著肩膀,像縮水的范志毅。小學生打架,腿腳一般是花架子、虛招式,真正的殺傷還是靠拳頭和抱摔。只有他,練成像模像樣的掃堂腿,還能怪叫著飛起來踢人。有一回放學后,不知為什么事,他和六年級的“春哥”約架。全校轟動,兩人被簇擁著到了操場。春哥提前發育了,雙臂粗壯,上唇長了絨毛,比他略矮半頭,體重卻重了一半不止。春哥剛擺好架勢,他迎上去,飛起一腳,正中春哥腦門。春哥立仆。戰斗結束。

鎮上人把男孩子領到學堂,從來都是“老師打”,哪里會想到打老師。家長參與幫兇,更是聞所未聞。此事一出,全鎮嘩然。老人們搖著頭,“這個囡廢掉了”。半個學期后,才見男老師戴著護脖來上課,從此謙卑謹慎,不敢再批評任何學生。他被開除,差幾個月就能拿到小學文憑。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反倒是躊躇滿志,像贏得了一個提前出道的機會。
據說他進了青龍幫,也有人說他只在外圍晃蕩,并未真正上角斗場——不知道右臂有沒有刺一條龍。后來我見過他一次,他穿一件駝色皮夾克,三七分頭,倚靠在一輛全新的嘉陵摩托上,嘴里叼一根煙,像極了《暴走戰士》里的劉德華。一個女生上了他的車,他笑一笑,扔掉煙頭,絕塵而去。
“嚴打”來了,幾場“臺風”一刮,青龍幫和其它幫派被一網打盡,主要頭目都判了刑。他年紀小,僥幸逃過。命運并未給他太多施展拳腳的機會。當他躊躇滿志地離開校園,以為一腳踏進江湖之時,江湖已經不存在了。
仿佛在一夜間,錄像廳關門,臺球室歇業,街機房打烊,新時代呼嘯而至,到后來,人人捧一部手機。學生們先是迷韓寒郭敬明,然后是安妮寶貝,再后來是各種玄幻網文——沒人再看武俠了。
他應該是賺過一點錢的,有錢自然是花天酒地揮霍,沒錢了便回家向爹娘索要。有一回,他帶幾個朋友來家里,不知是老娘嘟囔了幾句,還是態度怠慢了些,讓他覺得“冷落了弟兄”。他走到老娘身邊,一個耳光甩過去。
他白天睡覺,入夜,一臺車滿載著兄弟們進縣城。隨后是徹夜的歡樂,喝酒,蹦迪,卡拉OK,在深夜無人的街道上飆車。不知怎么的,他染上了毒品。幾次被送去強制戒毒,完全無效。抓了放,放了抓,毒癮深入骨髓。他日漸消瘦。老同學偶爾在街上碰見,只見他抱著半箱方便面,一個人慢吞吞地走,臉色蠟黃,長發凌亂,隔著衣服能感覺到胸部的凹陷,像藏著一個黑洞。看見老同學,他的視線停滯了幾秒鐘,慢慢地收了回去,繼續往前走。
他結過一次婚。據說當時他已有吸毒史,只是劑量小,新娘并未察覺。婚禮辦得風風光光,老漆匠穿著大一號的西裝,胸佩大紅花,笑容可掬,見誰都發煙。當得知自己的丈夫是個“白粉鬼”后,妻子堅決地離開了他,留下襁褓里一個男嬰。
有一天我回到小鎮,和朋友走在老街上,朋友突然停下腳步,輕聲說,那個是H的老爹。我回頭,看見一個蒼老的背影,佝僂著,頭發已經全白了,手邊牽著一個小男孩,剛從幼兒園放學的樣子。男孩長得眉清目秀,顯然繼承了他的好相貌,嘴唇緊抿,一聲不吭。

后來他搬出了家,獨自躺在一間漏風的車庫里——或許是不愿兒子見到他受罪的模樣。毒品引發了腎衰竭,繼而發展成尿毒癥。他越來越虛弱,三伏天也蓋著被子。老婆跑了,老娘幾年前患癌去世,只剩下一個老爹帶孫子,每天送兩頓飯來。
老朋友來看望,他已經瘦成了一把柴。他用輸液的手支撐著坐起來,堅持要給朋友點煙。
我忍不住想,最后的日子里,他是否會想起往昔。烈酒,美人,兄弟,江湖……那些橫行無忌的好光景,那些放蕩恣肆的好年華,沙一般從指縫間溜走,最后,也帶走了他。
《平原上的摩西》里有一句話,大意是,那些早早犯了事的少年們,到后來,要么變成慣犯,要么成為比普通人還普通的人。可惜,他連成為一個普通人的機會都沒有。
他童年的宿敵,春哥,比他更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上世紀末的一天,鎮北一場慘烈的車禍中,卡車駕駛員春哥當場死亡,享年19歲。
當年,在那場小學巔峰對決后,櫥窗里并排貼出兩份手寫的檢討。雙方均表示已深刻認識到錯誤,并發誓要“痛改前非”,“為建設四化而努力”。最后的簽名挨在一起,有人說,這叫“絕代雙驕”。現在,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重逢了。
圖片 | 劇照 江湖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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