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芬奇；編譯 小焚

育空河的名字Yukon，來自于當?shù)赝林Zyuckoo，意為“凈水”。它起始于加拿大落基山脈北部，向著西北方的育空高原流動，隨后跨過國境線進入阿拉斯加，終于白令海峽。

如今想來，去育空河荒野漂流的念頭早就在心底埋下了種子。記得兩年前，我曾在北倫敦的公寓里，看著墻上的世界河流分布圖，目光在不同的大陸、國家、省份之間來回掃過，試圖尋找那條最合適的水脈。我的手指劃過以藍色標記的每條河流，我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河灣、河谷和船只。一年前，我曾在格陵蘭島與因紐特獵人一同探險，眼下出于同樣的動機及力量驅(qū)使，我想要借著旅行走向另一些原住民群體，例如，加拿大北部的阿薩巴斯卡人，阿拉斯加的尤皮克人。

兩艘獨木舟載著全部行李蓄力待發(fā)。本文攝影均為 Jay Kolsch 圖

破舊不堪的獨木舟剛剛離岸，隨著午后的河水涌動，它左右搖擺。 六十八天來黏在鞋上的泥塊在腳下干裂、剝落。我和隊友四人每天都一起劃船，但兩條獨木舟此時都陷入寂靜。我們生氣勃勃的微笑大概能把天空都點亮。我把船槳抓得更緊了，旋轉(zhuǎn)、擺正，手心汗?jié)瘛⑸踔吝€有點冷。然而這次巨大挑戰(zhàn)的終點已經(jīng)近了，快樂的情緒和旅程即將結(jié)束的興奮感讓我們暖和起來。雞皮疙瘩從我身上冒出來了，成功就在眼前，仿佛有電流從我脊柱穿過，我們距離此次歷險的終點只有60英尺的水路了。

不過，就像威廉·利斯特·海特穆恩所著的《河之馬》中說的那樣：“旅行并非開始于你上路的那一刻，而是開始于對旅途的夢想和尋路的渴望。”

從小我就為原住民著迷。兒時記憶里的我，時常坐在父母家的后屋里，翻看父親留下來的關(guān)于美國原住民的歷史書，在落滿灰塵的書頁度過整日。黑乎乎的老照片最能激起想象，吸引著我，而那些從部落語言翻譯過來的文字，盡管譯得很粗糙，卻也能引發(fā)共鳴，讓我涌起求知的渴望。我想象著他們的生活，以此彌補文字的疏漏。

泛舟時最常見的風景是冰凍的河水與孤寂的河岸

若干年后，我長大成人、回顧童年時，發(fā)現(xiàn)當時那種孩子氣的、但源自直覺的渴望，像是潛燃的火種，最終成了一團生命之火，燃燒在我投入文化探索的人生之中。

格陵蘭島與因紐特人共度的旅行時光結(jié)束后，加拿大西北邊陲、部分位于北極圈內(nèi)的育空地區(qū)對我而言已經(jīng)不再是抽象的概念。我的腦海中如風暴般涌出了無數(shù)冒險的新點子。我渴望那片剛剛離開的荒野，我遇到的豐富多樣的文化已經(jīng)緊緊抓住了我的心，并把我在現(xiàn)代生活中的劇本撕得粉碎。回憶旅行已經(jīng)成了我日常的鄉(xiāng)愁：我會回顧旅途中身體的感覺，并深入思考精神上的感觸。顯然，在荒野中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永遠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和生活結(jié)構(gòu)，再難逆轉(zhuǎn)。

這片廣袤流域中的居民過著簡單的生活，依從祖先的信仰和倫理。我想即使萬年之后，季節(jié)的自然循環(huán)也會繼續(xù)主宰他們的生活方式。每個季節(jié)都帶來大自然的挑戰(zhàn)，也攜來珍貴的饋贈。人們依照古老的儀式，在每年特定的時間獵殺動物作為食物來源。有些時候，看見一朵花的開放、甚至花籽被微風吹送的景象，都預(yù)示著即將有動物可以被收獲了——是的，他們并不用“捕獵”這個詞，而是說“收獲”。他們相信在每一年固定的時間中，動物會獻祭自己供人收獲，如同莊稼在季節(jié)間生長循環(huán)、待人收割一般。由于人們相信自然和精神的世界是一體的，公共權(quán)利的概念也由此而生，對土地的尊重不但深深根植在他們的生理機能中，也變成了一種宗教責任，從祖先口口相傳下來。對于這些人及其家人而言，他們的文化、語言和信仰系統(tǒng)的傳承與日出和日落一樣重要。

在夜晚來臨前支起營帳，事實是，真正意義上的日落可能要等到午夜臨近才會降臨。

現(xiàn)代生活對這里的文化并不友好，文化的存活也很艱難。現(xiàn)代性伸出黑暗而充滿沖突的手，觸碰到許多村莊，于是古老的生活方式遭到了挑戰(zhàn)。人們不得不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反復(fù)平衡自己的日常生活。小型社區(qū)商店開了起來，提供速食、酒精和其他現(xiàn)代性的便利，而土地上產(chǎn)出的生活必需品卻日漸枯竭。在這片土地上，野生動物和它們棲居的環(huán)境牽絆著居民們，帶來一種強烈而古老的族群認同感；而打破這種人與自然之間的連接，對于族群和人們的未來而言都將是災(zāi)難性的。幸運的是，在社群的老人、部落首領(lǐng)、作家和口述記錄的幫助下，每個家庭和村莊里都開始發(fā)生一些積極的改變，傳統(tǒng)文化開始為回歸而戰(zhàn)——這場戰(zhàn)斗的目的，是要保留古老的生活方式和祖先的記憶，是要啟迪下一代人、拯救一種文化。

一位老者告訴我：“對這片地區(qū)的人們來說，夜與晝、日與月、天空與森林都是時間的體現(xiàn)，被看作我們?nèi)祟惥裰械暮粑凰病！痹谶@種文化與精神的洞察、以及其他許多類似的理念中，我找到了生活的簡單之美，那是我一直沿河追尋的。我還找到了這樣一種豐富的、與環(huán)境緊密纏繞的文化，仿佛祖先的血脈在每個原住民家庭中流淌，并且被我握在缺乏經(jīng)驗的手中。

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在旅途中對知識和理解的追索，其實是在潛意識中尋找一系列可以指引我生活的信念。在我內(nèi)心深處，在我細胞震顫之間，我渴望那種荒野般的簡單，生存的壓力與斗爭在其中緊密相連。我還渴求與某種更古老、更偉大的存在相通，我認為這種存在比現(xiàn)代世界的事業(yè)追求或社會標準更充滿活力。如今，他們的生活方式，以及對周身復(fù)雜的自然世界的理解，對我而言就像是日出和日落對他們那樣重要。正是在這里，在育空人之中，我終于找到了精神自我的真實投射。

進入阿拉斯加之后，沿途風景變得更為冷峻，從北極聚集而來的冷空氣在四周凝聚。

我們討論過讓旅行的終點遲些到來，讓獨木舟晚一點靠岸，讓冒險晚一點結(jié)束。我們曾計劃過，想要錄下獨木船最后一次靠岸的聲響，對每個人來說，這聲音都會讓我們永遠記住這次北方之旅。但最終這些計劃都不重要了。我們已經(jīng)在心中記住了一切。

獨木舟劃入阿拉斯加的埃莫納克市，劃進海邊的漁村：我們照常擁抱、微笑，討論今晚要睡在哪里。然后，我站在光滑柔軟的泥土中，看著我的獨木舟死氣沉沉地停在水間。我在腦海中最后一次為它留影，此時它還滿載著行李，不過一小時后，它將變成空蕩蕩的的船體，或許某個原住民家庭會接手它，把它系在泥濘的岸邊。它將不再是我的了。

我伸手拍拍塑料船舷，把沉重的綠色背包拉到肩上，離開了。太陽落下，我順著帽檐回頭望去：沒有什么比最后一瞥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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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安·芬奇是一位文化研究者，過去四年間，他一直充滿激情地前往偏遠環(huán)境，體察加拿大第一民族（First Nations，即印第安人）社群的生活。他會用影片定期記錄并分享自己的努力，試圖讓更多人了解偏遠地區(qū)居民的故事。個人網(wǎng)站：ianefinch.com

杰伊·科爾施是個全職冒險攝影師，他總是跑來跑去，去遠方尋找出其不意的風景。每當精疲力竭、渾身臟兮兮且離家千里之時，他的心情反而是最寧靜的。如果你想要偶遇杰伊，去機場比去他在布魯克林的住所可能碰見他的機會更大。個人網(wǎng)站: jaykolsch.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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