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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歲的表弟在家鄉悄悄去世了|三明治

01 噩耗
“哥,梁峰去世了?!?表弟小林發來的微信顯示是上午10點53分。
這一天是2023年7月31日。
我那時正在羽毛球場,揮汗如雨,中間休息時,習慣性地查看手機,看到這一條時,腦袋突然像被澆了一桶冰水。
我坐立不安,打小林電話占線,舅舅電話也占線,媽媽電話無人接。
梁峰是我姨家老二,我沒打電話給我姨和姨夫。姨得過腦出血和腦梗,講話斷斷續續,聲音抖個不停,還有重度帕金森,不受控的手像在彈琵琶,電話也拿不??;而姨夫十年前就成了植物人,除了吃喝拉撒,早已不知電話為何物。
這世間最悲傷的事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
我也沒馬上打給梁鵬,梁峰的親哥,二人情同手足,梁峰這一走,簡直是要了他半條命。我大腦停轉,沉默無措,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中午12點17分,小林回電了:“哥,晚點我和你說吧,醫生說是心肌梗塞,我現在在梁峰葬禮上……”他匆匆掛斷了電話。
我媽有一弟一妹,分別是我舅和我姨,姨最小。他們都在老家生活。
我舅家兩個兒子,雙胞胎,大林和小林。我舅開公司時賺過些錢,兩個兒子當時都送到了國外,讀完了本科和研究生。大林澳洲回來后,在北京定居,結婚生子。小林英國畢業后,北京工作了幾年,不喜歡首都的擁堵和忙碌,毅然回了煙臺。煙臺開車回老家只要70分鐘,他隔三差五就帶著老婆孩子回鄉下看望父母,親戚家的大事小情他也能幫忙張羅著。
我姨家兩個兒子,都在老家,梁峰是小兒子,我們同輩中最小的,今年虛歲29,卻第一個走了。
一個多月前的端午節,我回老家,組織親戚們吃了個飯,姨夫和姨無法參加,他們已經多年沒出過門了。席間,我和梁峰說的唯一一句話是“喝白的還是啤的”,他說“可以喝一杯白的”。
梁峰小我17歲,我見到他時,有點驚訝于他頭發已經禿了一半。疫情之前的2019年見他時,還是一頭密密的黑發。他還未到而立之年,發際線節節敗退,這可能是遺傳,我小時候記得姨夫頭發也不茂盛,也一定有生活帶給他的磨損。
我回家那幾天,聽到好幾次媽媽幫梁峰找對象的事。
“俺這個外甥,真叫人愁死了!現在成老大難了,還沒有對象!麗麗,你不能幫俺外甥介紹個對象嗎?”堂姐來我家時,我媽主動和她提起這事。我堂姐在主管我們當地最大的鮮花店,那里年輕單身的小姑娘如鮮花一般多且美。她一口答應:“我們店里沒找對象的年輕女孩還真有幾個。你外甥叫什么名字來著……咱們去年不是還一起吃過飯嗎?”
“梁峰!”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小伙子長得也不丑,怎么一直沒對象?”我姐不相信。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一古訓在我們當地深入人心,過了30還沒結婚的寥寥無幾。大齡沒對象的,要不就是長得寒磣讓人不想再看第二眼,要不就是家里窮得叮當響揭不開鍋。顏值高又有錢的鉆石王老五,在我們小城,和星巴克一樣稀有。而梁峰既不丑家里也不算窮,不光不窮,名下有房且無貸,在找對象的隊伍中這可以排到前30%了。
“現在可不是小伙子了!都快30了!1米8,長得也帥,有房有工作,工資一個月五六千,就是家里負擔太重了。”我媽說。
“這條件不錯呀!家里什么負擔?”
我媽于是講了梁峰家里的情況。父母雙全,但生活都不能完全自理,靠兩個兒子照顧。兩個兒子,老大已婚,小孩四歲,媳婦脾氣好,日常也能幫著照顧婆婆,三天兩頭給婆婆洗個澡。一大家人住在一套120平的三室兩廳里。老大一家三口住一間,我姨一間,老二梁峰和他爸同睡一屋,方便晚上能照顧。
“這樣啊……嬸,這可不大好找,人家小姑娘一聽這條件,誰還愿意和他談戀愛呢?”我姐心直口快。
我媽說:“如果碰到合適的,不會讓他們和老人住在一塊的。到時家里會找保姆或者送老人去養老院?!?/p>
“那我幫你找找?。〔贿^,別太急,慢慢來。”
回上海后,我時常想起表弟梁峰,想著他馬上三十還沒有媳婦的事。
我打電話給我們家族里最有威望最有智慧說話最有份量的人——舅舅。
舅舅從小愛讀書,腦瓜活,但因為家里成分不好,讀完初中,他就被剝奪了上高中的權利。在那個年代,這都不叫事。樂觀的舅舅從沒抱怨,他成了改革開放后最早的一批鄉鎮企業家,從家里的機械小作坊開始,辦過大型機械制造廠、開過飯店旅館、生產和經營過生物制劑,在90年代企業規模一度產值過億。后來,隨著行業沒落,核心合伙人吃里扒外另立山頭,舅舅退出了企業管理,只靠在他名下的一棟商務樓收取租金,過著無事一身輕的鄉村生活。
我開門見山,說起梁峰的事,問,舅,梁峰家不能把他爸媽送到養老院嗎?
“孩子啊,這事沒那么簡單!”在舅舅面前我永遠是個孩子。他說,你姨夫兄弟姐妹七八個,如果要送養老院,這事得讓你姨夫的們來兄弟們決定,咱們出頭不合適。萬一送出去,人出問題了,這個責任誰來負?
舅舅這番話把我問住了,我沒想到還有這么一關。
“讓梁峰自己去找他伯伯叔叔們說說呢?”
“他要有這個魄力,也不會沒有對象了。這事你別急,我過兩天去找找你姨夫的大哥談談。這事兒是要盡快解決!你就等我信兒吧!”
我把養老院這想法和梁鵬也說了。他說,哥,我和你說吧,這要是在北京,在上海,在煙臺,我肯定這樣做了,但是在咱們這兒,不大好。
我自從讀大學和工作以來,離開老家有20多年了,他的這番話讓我分不清是自己太理性,還是太無情?在當地,送父母進養老院好像就是大逆不道和不義不孝的代名詞。
梁峰去世的那天一早,已經過了早飯時間。嫂子去敲門,沒動靜,推開門后,發現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上前一摸,身體早已沒了熱氣。而姨夫當時就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窗外,全然不知親生兒子就在他身邊死去了。120醫生趕來時,說他死于心肌梗塞,死亡時間推算已過了四個小時。
“梁峰兩年前還得過一次腦出血?!绷葫i電話里說,“這幾天他老說頭疼,本來要去醫院檢查一下,但是工作太忙,一直沒抽出時間。結果就出事了。哥,我弟還是個處男。他這一輩子,連省都沒出過,跟著我們,也沒享什么福,這一走,也算提前解脫了……”
梁峰走的那天,姨媽眼淚一直沒停過,眼神呆滯,不吃不喝。
梁峰去世當天就火化入土了,梁鵬和他爸說:“俺弟走了?!?/p>
“走……了?上……哪……去……了?“姨夫說話時臉上總帶著機械僵硬的笑,他邊說邊用力揮手,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非常吃力也非常有力,“去……找!”
02 成年
我和梁峰年齡懸殊,生活幾無交集,我盡力勾勒拼湊對他的記憶。
他三四歲時,我已經讀大學了。過年回家見面時,我經常喜歡用手架著他腋下,把他拋上拋下,他驚魂未定,緊張又開心,咯咯笑。我緊緊地抱住他,看著他無邪的雙眼,用力吹氣。他下意識皺眉瞇眼,用力把雙臂掙脫出來,用手來捂我的嘴,然后鼓起腮幫用力吹我,但吹出的氣是發散的,還帶著口水,我裝作睜不開眼睛,再次舉起他,用頭在他軟軟的小肚子上蹭來蹭去,弄得他癢癢地,手舞足蹈,笑個不停——正如我現在經常和兩歲女兒玩的游戲。
表弟去世后,我閉目想他,眼前都是他小時瞇眼咯咯笑的樣子。
他小時候乖巧聽話,從不打架,不惹事。最喜歡去家里的小賣部拿零食吃,家務事幾乎都讓爺爺奶奶包辦了,他很少參與。有一次吃完飯爺爺讓他收拾下桌子,這孩子把湯勺也當垃圾丟進了剩菜剩飯里。
他讀書一般,讀完九年義務教育,家里想辦法讓他進了高中。
梁峰對考試并不在行,三年后,他永久地告別了學校生活。
這時的他剛剛18歲,正值青春,但此時父母雙雙患病,加上爺爺奶奶身體也每況愈下,他一邊找工作,一邊和哥哥一起,扛起了照顧家人的重任。
他本來想去參軍,但政審沒通過——我姨當年練功被記錄在案,這條路被堵上了。
他去考了駕照,如果找不到工作,當出租車司機也是謀生的一條道。
后來,梁峰當上了修車工,學徒,每月1000塊。我聽了后挺為他高興,在汽車越來越普及的小城,以后他如果能自立門戶,開個汽修部,立足養家當不成問題。但還沒到半年,就不做了,說學不到東西,工資也不夠花。
舅舅幫他在威海找了個工廠的活,要住廠里,離家兩小時。他開始很想去,但后來又沒去,可能是“父母在不遠游”的思想把他緊緊地鎖在了家鄉。
再后來,先順豐,后郵政,他做起了快遞,一直到去世前,他都在快遞公司上班。待遇在當地算不錯了,公司給交社保,趁著年輕每天多送點包裹,風里來雨里去,東奔西跑,爬樓下樓,一個月下來工資加獎金,能拿到6000多,賺的都是辛苦錢。
梁峰發了工資會和同事們擼個串喝點小酒。今天你請,明天我來,輪流作莊,這是他偶爾放松的社交方式。喝酒這事,也和遺傳有關,姨夫平時喜歡弄個小菜,小酌兩杯。
我工作后隔幾年要處理些舊衣,問我媽,老家有沒有人用得上?我媽脫口而出,給梁峰啊。他會不會嫌棄呢?不會!高興還來不及。于是我就挑一些還不錯的,回老家時帶回去,讓他來挑,他一件件地看,試了后,說都喜歡,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哥,我全都要了。
那時我還和他背對背比了比個,以前在我眼里還是個孩子的他,現在比我還高了一點。這時我才意識到梁峰也長大成人了。
梁峰的哥嫂是網戀認識的,雖然在婚前女方家長因為兩個重病親家的情況極力反對,但二人還是克服了重重困難,走到了一起,現在生活得很幸福。
梁峰也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女孩,但那是一個精心設的局,眾所周知的“殺豬盤”。毫無經驗的他為對方花光了所有積蓄,沒見面的意中人一心只盯著他那點錢,還引導他網貸了6萬多元。事情終于敗露,他始終不愿接受這個曾帶給他快樂的人是個騙子。這個不諳世事初涉愛河的少年的愛情第一課,就被看不見的江湖險惡深深地刺了一刀。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事情瞞不住了,哥嫂知道后,幫他把網貸的窟窿堵上了。相較于被騙錢的傷痛,他的情感世界里的窟窿不知要何時才能修補好。
2022年,煙臺的小林說有個小區鄰居,想找個養老女婿,要倒插門,對男方要求不高,只要無不良嗜好,能自食其力就行。小林問梁峰愿不愿意,他一口答應,這次比去威海工作要堅定了許多。但等對方了解了他的家庭情況后,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雙方連面都沒見著。
我聽聞梁峰性格內向,欠缺戀愛經驗,回上海后主動打他電話,想用我不豐富但自以為還過得去的三把刷子為他支支招。電話里,我拋出去的問題,很少有回應,他不斷地嗯嗯嗯,沉默一會兒,跟我說,哥,我最近太忙,等過段時間再說吧。我笑,再忙也不是借口,每天半小時學習學習不難吧,談戀愛像打仗一樣,要提前做好準備。你和人家姑娘見了第一次面后,不能一直等等等,你還等人家來倒追你嗎?他笑。要主動約出來看電影、吃飯,這樣才能加深了解!他支支吾吾,我能感覺到電話那頭他的尷尬,他說,唉,哥,我不知道和人家聊什么。于是我發他一些戀愛公眾號文章,讓他看,不時問他學得如何,是否有問題。并叮囑,記得給我打電話!他說好!
我還找他哥:“梁鵬,找對象這事,你怎么不指導一下你弟呢?”
“哥,我和你說,我把當年和俺對象談戀愛的聊天記錄都發給他了!俺弟,他太內向了!”
我一直沒等到他給我打電話。
03 家人
人一生的每一步,都是蝴蝶效應的集合。表弟的命運,自然避不開他的家庭環境。
我姨,5歲時被我姥姥送給了她妹妹,我姨姥姥家,因為婚后多年姨姥姥一直沒孩子。
姥姥和姨姥姥,小時候一起纏腳,沒讀過書,先后出嫁,她們好得像一個人,兩人身份證上用了同一個名字。
姨姥爺年輕時參加過抗美援朝。在戰場上,他親眼目睹鄰村戰友,被美軍飛機一槍擊中,當場喪命。退伍后,姨姥爺回到村里,娶了姨姥姥,恩恩愛愛,從沒紅過臉吵過架。經歷過生與死的洗禮,姨姥爺對很多事看得很淡,不計較。他每個月有退伍津貼,不多;二十多年前,有退伍老兵集體去請愿,要求提高補助。他沒去,說不想給國家添麻煩。
我姨從小離開了父母,對新的“爸媽”,在稱呼上她沒改,一直叫姨夫和姨。在倡導“人多力量大”的那個年代,很多家庭都七八個孩子,溫飽都成問題,我姨成了姨姥爺家的掌上明珠,吃穿不愁。
姨姥爺優秀黨員,根正苗紅,姨比舅幸運,高中畢業。后來,她和同村另一個高中生結婚了,那個人就是我姨夫。按照約定,婚后我姨夫要倒插門,到姨姥爺家一起住。
從記事起,我對姨夫的印象就和好吃的綁在一起,他做出來的菜,色香味俱全,對我來說,如同鄭淵潔的童話和小虎隊的流行歌曲——這都是我少年時期的寶藏。姨夫以前學過廚師,逢年過節走親訪友時,他就化身姥爺和姨姥爺家的首席大廚,無論什么菜,經他燒制后,吃起來就像下館子了。他還好吹拉彈唱,每年村里正月十五秧歌隊表演,他是鑼鼓二胡樂隊的骨干,一面銅鑼敲得有滋有味聲響震天。
我舅開公司,招兵買馬喜歡從親戚里找人。姨夫1990年初就加入了舅舅的機械廠,成了舅的合伙人和左膀右臂。2001年,他們去了秘魯兩年,合作投資開礦煉金,但當地政府官僚,工人散漫,民風彪悍,投入的錢和設備,全虧了。所幸人毫發無傷,都回來了,大家并未放在心上,權當出國旅游了。
1987年,梁鵬出生。1995年,梁峰也來到了世上。
姨姥爺姨姥姥對兩個孩子呵護備至有求必應。他們家在村里開了個小賣部,餅干、飲料、瓜子、火腿腸,只要孩子們伸手張口,管夠。兩個孩子管他們叫爺爺奶奶。
這是一個三代同堂的幸福家庭的縮影。
姨生完孩子后,接管了小賣部,為了多賺錢,她買了一輛電動三輪車,拉著大包小包,不辭辛苦地到周邊農村大集上擺攤。趕集一次的收入,抵得上小賣部在村里賣一周。
姨夫和姨的婚后生活,不像姨姥爺姨姥姥那么和睦,他們經常吵架,有一次深夜,吵完后還動了手,姨鼻青臉腫地離開了家,赤著腳走了幾里路,去我姥爺家哭訴。姨夫后來負荊請罪,把在外住了幾天的姨接回了家。
姨夫和姨各忙各的,自然也疏忽孩子們的學習生活。
梁鵬高三住校時,迷上了電子游戲,經常晚上偷偷去上網。老師找了家長,姨夫找兒子談話,曉之以理動又以拳。梁鵬回歸正途,考了一個冶金院校的大專,皆大歡喜。姨夫計劃等兒子畢業后,花點錢,讓他進當地的黃金公司。那是好單位,坐辦公室,體面,旱澇保收。
梁鵬在2007年讀大學前的暑假,來了次上海,在我租的房子里住了一周,在魔都的花花世界里走馬觀花。我還陪他看了《肖申克的救贖》DVD。臨走前我問他,你對上海什么印象最深。他說,銀行里的機器(ATM)太神了,卡塞進去,按兩下,錢就出來了,大城市就是好,以后我也要來這里上班。我說以后你也帶你弟出來看看,他說好。
大學畢業后,姨夫把梁鵬安排到了黃金公司北京辦事處,工作很輕松,接待來京出差人員。我們通過幾次電話,他說工作沒意思,想去當演員,準備報考濟南某藝校。我想他可能是心血來潮,但我也沒潑冷水。我年輕時和他想的一樣——當演員多風光??!賺錢多如牛毛,工作跟玩似的,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在不同的角色里體驗不同人生。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的工作嗎?我說,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如果你要做一行,要做好吃苦的準備。他說我明白。
梁峰一直把哥哥當榜樣。梁鵬也喜歡弟弟,幫他輔導功課,給他講外面的世界,和他一起打游戲,一起看電視里的小品相聲,哈哈大笑。
時間的車輪滾滾向前,明天并沒有變得更好,厄運如魔鬼一般,接踵而來。承載這個家庭的列車,突然有一天脫離了軌道,變得支離破碎不堪重負。
2012年,姨49歲,得了腦出血。醫生給她吃藥,她當面含在嘴里,醫生一走,她轉身吐掉。她一直堅信師父會來救她。沒過多久,又確診了帕金森,接著又是腦梗塞,她的手抖個不停,自己做不了飯,只能靠人照料。
姨和姨夫,夫妻二人日夜奔波,提早給兩個兒子在城里準備好了娶媳婦的婚房。姨病了后,姨夫關閉了小賣部,舉家搬到了城里,這樣也能更好地照顧姨媽和兩個老人。
但蒼天從不會施舍它的憐憫,只會在傷口上撒鹽。
2013年一個夏日傍晚,姨夫晚飯后一個人沿馬路散步,被一輛疾馳的摩托車撞飛,駕駛員和姨夫雙雙墜入路邊干枯的河道里。因為天黑,出事地點沒有路燈,現場也無目擊者。等到被發現時,二人仍昏迷不醒。駕駛員戴了頭盔,并無大礙。但姨夫大腦受損嚴重,出院后,很多人他都不認識了,95%的往事也都從記憶里消失了——這多么像是電影里的片斷。
父親出事后,梁鵬很快辭了職,他把當演員的夢想藏了起來,從北京回到了家鄉。為了更好地照顧父母,他在小城里工作優先要考慮離家近,請假方便。他自己開過理療館、燒烤店、做過裝飾公司的繪圖設計,還有一段時間做妻子的業務銷售和服務助理,在家里負責聯系快遞發貨。剛剛高中畢業的梁峰,還沒準備好邁入社會,就和哥哥一起挑起了照顧家庭的擔子。
當時,爺爺奶奶身體也每況愈下,四個老人全靠兄弟二人照料,沒過幾年,辛苦操勞了一輩子的爺爺奶奶相繼過世了。
他們一家搬進城里后,我媽也在同一小區買了房子,我回去時總會去看望姨和姨夫。
姨雖然得過腦梗,但神智一直清醒,這么多年來,她的師父始終沒來,她終于認清了現實,開始吃藥,只是為時已晚。見到我,她嘴角歪斜,不自然地朝我笑笑,叫我的名字,說你回來啦,你看我現在這樣子,還能好嗎……然后用“彈琵琶”的手開始抹眼淚。我連忙說,能好能好,姨,你聽醫生的話,好好吃藥。她握著我的手說,好好……好,我聽……話,我……吃藥。
白天兄弟兩個上班后,大部分時間只有姨夫姨媽在家。
我姨大部分時間就盯著電視,姨夫出院后,在家里一開始,也是整天看電視,不知能不能看明白,后來不看了,成天坐著發呆。我見他時,他頭發稀疏,花白,房間里一股洗手間沒清洗干凈的味道,椅子底下星星點點,三五處白痰,他被一條松軟的鐵鏈限制在椅子上,不能自由行動。我問怎么要這樣?我媽說,姨夫病后,食量驚人,吃起東西來不知道停,一有空就跑到廚房,打開冰箱,看到吃的就往嘴里塞,不給他就發脾氣砸東西,而他還有糖尿病……兩個兒子白天上班時,不得不把他鎖在房間里。見到我,他抬頭咧嘴露出白白的牙,我大聲說,姨夫你還認識我嗎?他摸了摸頭,說認識……認識……除此以外,他只會不停地反復說好,好,好……
當年喜歡看功夫片愛打游戲閑時愛弄幾個小菜喝點小酒的姨夫不見了。我2010年從上?;乩霞規Я艘幌渥覦VD給他,多是一些經典的美劇港劇,他如獲至寶說這可是好東西,后來也不知他看了多少?,F在的他每天就是安靜地坐著,大小便要用尿不濕,飯菜一送到房間,他捧著飯盆一會兒就吃得干干凈凈。
姨夫半夜經常起夜,上廁所要攙著陪著,梁峰為了照顧他爸,兩個人就睡在一個房間。有時梁峰半夜醒來,睡不著,就打打游戲,我翻看他一個停用的微信朋友圈,上面還曬著2015年斗地主獲勝的截圖。那張稚嫩的微信自拍頭像,帶著個黑框眼鏡,頭發茂密,三分羞澀,七分喜悅,定格在我的腦海里。
我想,經常晚睡和睡眠質量差,可能是梁峰掉頭發的真兇,也可能是引發他心梗的元兇。
梁峰離開后,照顧父母的擔子就全落在了梁鵬身上。我試探著問,是不是可以找個保姆為他分擔一下?一個月多少錢?他說,3000左右吧。我一個月也就掙這么多。我爸新冠陽后,身體更加虛了,晚上起來的也少了。我想多陪陪他們,保姆的事情以后再看。我查了些資料,和他說,根據你爸媽的情況,沒有工作和生活能力,也沒有一分錢退休金,可以申請特困補助,如果能成,每月每人可以領800元。梁鵬說,算了哥,不給國家添麻煩了。
我于是作罷。
04 二兩風
表弟離開后的這些天,我夜里睡不著時,會反復想到他,想到姨和姨夫,也想到自己。
我20年前離開家鄉,來到了上海,自以為見到和經歷了一些大千世界的精彩,以前也經常來鼓勵梁鵬和梁峰——要好好讀書,以后像大林小林哥一樣,到外國讀個書,再到大城市工作和生活。
但每個人的生活軌跡,也不全是靠個人努力,還有環境和運氣。相比較梁峰,我只是比他多了一點幸運。
梁峰走了,他有什么愛好?喜歡什么書什么電影?什么體育運動?這些我一概不知。
我問了大林小林和我妹,他們也是搖頭。
我把這些問題拋給了他哥,梁鵬過了許久給了我一長段文字:
梁峰靦腆、害羞、內向,與世無爭,不愿出風頭,是典型的宅男。但他內心世界很豐富,有很強的表達欲,經常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跟我們分享送快遞過程中遇到的趣事、新鮮事,當然也不乏一點兒挫折。他有點像出租車司機,工作一天下來說不了幾句完整話,逮到機會就可勁說:哪里開了家麻辣燙,哪家漢堡店又做什么驚人活動了,哪家小火鍋有自助丸子吃……喜歡健身,家里有各種各樣的健身器材。他還買了很多書,多是自我成長類的,還有幾本有關中醫的。喜歡看動畫片,他說那個叫動漫。喜歡看電影,每每哪部大片能下載了,他都歡喜地和我說:哥,某某電影有鏈接了。還喜歡聽相聲,也想鍛煉口才,自己還悄悄背過貫口。
原來我不了解的表弟不聲不響的背后,是如此地絢爛多彩。我們有那么多共同愛好:看電影、聽相聲、運動,遺憾的是彼此從未交流過。
我僅存的梁峰的記錄是最近關于和他討論“如何談戀愛”的聊天內容,他很少發朋友圈,偶爾發出來的,或者是公司的招聘信息,或者是飯店的優惠信息。
他的微信名叫“二兩風”,簽名是一句歌詞:愛亦難別亦難忘記太難,回憶總在夜里放肆糾纏。
我不知二兩風名字從何而來,只在網上查到這樣一句詩:人間總有二兩風,填我十萬八千夢。不知這二者是否有關聯。
表弟的一生戛然而止,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小小的漣漪沒幾個人看見;像一粒塵埃,回歸了大地的懷抱;又如一陣風吹過,拂過后,好像什么都沒發生。其實我們大家都一樣,我們幸運地出生,哭過,笑過,來過,看過,總有一天也會像風一樣,消失不見。
我祝愿表弟的十萬八千夢在另外一個世界里一一實現。
那段簽名,我找到了一首叫做《醉紅顏》的歌曲,第一次聽,快節奏的旋律讓人的情緒也跟著高昂起來。歌詞朗朗上口,仿佛一個失戀的人在記錄他的故事。就在我寫這些文字的時候,這首歌也一直在循環播放。我收藏了這首歌,以后每次聽起,都會讓我記起那張笑呵呵的臉。
浮生若夢,天人永隔。
就讓我用這歌里的一段詞來紀念我的表弟:
愛亦難別亦難忘記太難,
回憶總在夜里放肆糾纏。
在這深夜里輾轉難眠,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愛難斷愁難斷恨了不斷,
前塵往事如云煙彌漫。
深深埋下那段未盡的情緣,
一杯祝酒醉紅顏。
原標題:《28歲的表弟在家鄉悄悄去世了|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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