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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兒女》:火山灰是最干凈的
看《江湖兒女》之前,想象過賈樟柯導演要像婁燁一樣,試水轉型拍商業片,一是因為賈導這次的路演宣傳“轟轟烈烈”,不僅玩起了b站直播,還和當下很火的流量明星楊超越進行;二是因為片名“江湖兒女”,免不了讓人想起老港片里的黑幫義氣,容易讓人誤會是一部商業制作。然而戛納前線觀影的媒體反饋卻集中在“致敬自我”幾個字里。一時間,這到底是怎樣一部電影,確實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當然,如果不熟悉賈樟柯的電影,看《江湖兒女》一定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即便這已經是他的所有電影里,最具有娛樂觀賞性的一部(有影評人稱之為“獻給粉絲的嚴肅娛樂”),這依然是一部真實、平淡,幾乎沒有戲劇沖突的散文化的電影。但當我走進影廳,還是很詫異竟然只有個位數的觀眾。

然而他過去的電影中,一直存在著很明顯的,對時代認知的斷層。這就好比,九零后享受著新的流行文化,追逐更新奇的文化視野,自由主義可以在現代社會接受,而比之六零、七零后,卻更缺乏對新事物迅速吸收、消化的能力。越往后數,一代總是會比前一代人在視野上有著更廣闊的前進。然而過去的賈導,就像一個沉湎于八十年代小人物悲喜的懷舊青年,一旦影片中的人物與21世紀以后的中國發生碰撞時,我們能看到大環境的變化,能看到人物當下的境況,卻無法切實地感知他們身上真實的遭遇。
在時代更替中,他沒有去充分挖掘關于小人物更多的真相,像一個純粹的敘事者,或時代印記的記錄者,在記憶中反復尋找小人物的成因,卻忘記去啟發觀眾思考:他眼中的小人物群體,和變革后的社會接洽時出現了哪些問題;尤其是對于邊緣人群的生活困境,究竟是時代變革的產物,還是有很多更復雜的因素結合后的產物。

2000年,賈樟柯導演拍過一部具有史詩氣質的小人物青春片——《站臺》。這部電影雖然時間跨度也很大,但并沒有真正涉及到時代更迭與小人物的生活碰撞后,人對自身處境的心境變化,仿佛只是進行了一次懷舊之旅。《山河故人》才是他真正意義上,更具有宏觀意義的,跟隨時間流動的電影。但這樣的電影,因為時間跨度大,敘事只能選取摘要,人物事件的取材必須非常具有代表性,其次無論是敘事還是人物的許多細節也要進行取舍和簡化,因此很難做到像他以往電影那樣,擁有更細微的情感變化;一旦故事取材沒有代表性,敘事就會變成流水賬。這些恰恰是《山河故人》的缺憾,缺乏整體性,更像是三段獨立、被時空連接起來的短篇。

看《江湖兒女》,老粉一定有一個感觸:和戛納觀影前線的反饋一樣,他把過去20年拍過的電影主題又梳理了一遍。開頭與《任逍遙》的主人公對應,舞女巧巧和黑幫老大斌哥是一對情侶,在巧巧身上,后續又做了一回《三峽好人》;前篇還承接著《天注定》的時代符號,巧巧父親對村長利用煤礦發不義之財一直憤憤不平,但這正好也應對了后續劇情里談到的“現在搞企業化”的社會變遷。但更深層次的變化,發生在斌哥和巧巧所身處的這個“江湖”之中。

于是,我們能在電影里看到的黑幫江湖,是一群大老爺們在麻將館里打麻將、嘮嗑,沒事再上迪廳蹦蹦迪——是會被我們這個時代認為是“沒前途”的一類人。不過放到那個時代,也很難去理解什么是“有前途”,人的思想很難跟上社會需要的變化而改變。老一輩的江湖混混老去,還會有新一撥的江湖混混,斌哥這批人,很快遭到了后輩的挑釁。

斌哥和巧巧的身份,在時間的洗練中發生了有趣的互換。坐牢前的巧巧說自己不是江湖中人,出獄后,卻徹底成了個跑江湖的。影片中,特地選取了她在奉節尋找斌哥時,跑江湖的一些片段,蹭別人的婚宴、騙錢,還戲弄了一個想和她“路邊野合”的摩托司機。斌哥則在努力跟隨時代變化的需要,拋棄了過去混江湖的那一套,開發三峽水電站項目,和“大學生”搞企業化。當然他在意的和當黑幫老大時的東西一樣,地位、金錢、男人的尊嚴等。而巧巧,像個還活在舊有社會價值觀中的人,實則是為坐過牢的經歷所限和為生計所迫。

電影的時間跨度從2001年到2018年,整整17年的時間。遺憾的是,電影的時間變化并不是那么明顯,最后一截回到山西的故事,整段坍塌。這已經是賈樟柯的通病。時光對他來說好像停留在2007年以前。2018年的大同,和《站臺》時期的汾陽很像,與影片開頭的大同相比也沒什么太大變化,麻將館也還是那個樣,人民的生活水平也沒看到任何提高,衣食住行一成不變,還是2001年的樣子。這完全跟不上時代變化了。說了半天人心不古、世道變遷,賈導只停留在對傳統人情社會的憑吊和懷古中,說著舊人舊事的種種遺憾,卻絕口不提時代好的變化,人的生存處境上好的變化。雖然他表達了時代與底層人民的轉變都不容易,卻沒有真正地看到新時代往上走的一面。

還有一個很遺憾的地方,首先電影似乎為了便于觀眾理解,做了簡化的商業性處理,擯棄了賈導一貫遵從的真實性原則——整個故事太像編的了。像斌哥被小混混群毆,巧巧開槍的這段,充滿了老港片似的想象;而故事的最后,斌哥回大同與巧巧重逢,更是一廂情愿的想象——失去了金錢、地位、健康,又拋棄過巧巧的斌哥,為什么會想回大同?畢竟他被設定成是一個很看重老大尊嚴的人物形象。

巧巧去奉節找斌哥,路經三峽,又坐火車去新疆的這一段,幾乎承載了賈樟柯對底層人民最深切的人文關懷,而且是一個從電影開頭開始營造,然后步步升級的過程。當巧巧和斌哥看著大同的火山群時,說著“火山灰是最干凈的,因為經過了高溫的燃燒”,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各自的結局。那一刻,賈樟柯注視的不僅僅是他鏡頭中虛構的男女主人公。他們——甚至我們所有人,就是賈導在電影里提到的“火山灰”——這里引用他采訪中的一句話“我們都是時間的炮灰”,一旦時間過去我們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很多人連名字都留不下來。但這就是我們活過的證據,這也是電影的英文名“Ash is Purest White”(灰燼是最純凈的白)的含義。至此,他給自己的所有電影、全部的社會思考都找到了時空上的意義。

不過,賈導為了這一部電影,可是充分挖掘了自己的娛樂細胞和調皮可愛的一面,抖了不少包袱,就看觀眾能不能接到。上b站直播應該多來幾次,和年輕一代多多交流。我怎么也沒想到,他竟然在電影里玩“墳頭蹦迪”,還偷偷地自我調侃——“老賈你弄什么呢,拍什么呢”?也是非常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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