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宥予《撞空》:探問現代城市青年的生活勇氣和精神出路
你是否也曾有過這樣的疑惑:不知道該稱自己的出租屋是“家”還是“宿舍”?有很多的青年人飄蕩在都市與故鄉之間,他們在一種游離中努力嘗試建立自己的生活。
青年作家宥予以廣漂青年何小河為主人公,寫成了長篇小說處女作《撞空》。何小何普通到可以淹沒在人海中,中規中矩上著班,有三五好友,熱衷文學、音樂、電影等,但卻一直與外界保持疏離的狀態,女友一句“你沒有生活”的斷語,更是讓他縱身一躍,跌入了一段流浪生活。
評論家唐詩人認為:《撞空》正是一部“普通人的起居注”,宥予就是這個“史官”,他用眼睛偵查一個普通廣漂青年的日常生活,用文學探問現代社會城市青年的生活勇氣和精神出路。

宥予/著
鑄刻文化/單讀/上海文藝出版社
文丨唐詩人
(刊于本報9月7日)
一
宥予是個有語言天賦的寫作者,他知道文學敘述要走心,而不是單純地說事。《撞空》是個“廣漂故事”,寫及的廣州城事不多,但它說透了當前城市青年人的心事。
宥予來自北方,在廣州生活多年,典型的廣漂青年。宥予對于廣州城市的書寫,不像很多本土作家那樣熱衷于懷舊筆法講述城市歷史或嶺南遺物,也不像那些已經融入廣州城市的“70后”“80后”作家那般,用文化尋根或展望未來的思路去關心很多宏大問題。
《撞空》不像任何一部既有的廣州城市題材小說,它很純粹地敘述著一些漂在廣州的青年人的生存狀態。
宥予為《撞空》虛構的敘述人何小河,也是來自北方的廣漂青年。但《撞空》不是自敘傳,作者宥予更像是小說中的蘇鐵,是個神秘人物,隱藏在何小河的身后,也深入他的內心,作為“跟蹤偵探”記錄和審視何小河的生活。小說內部有人物轉述解釋了蘇鐵的跟蹤行為:“說是有種野心,要做普通人的史官,用眼睛寫下普通人的起居注。”《撞空》正是一部“普通人的起居注”,宥予就是這個“史官”,他用眼睛偵查一個普通廣漂青年的日常生活,用文學探問現代社會城市青年的生活勇氣和精神出路。

宥予
漂在現代大都市,何小河像大多數上班族一樣,在一個看不到希望、沒什么人情味的公司日復一日地上班下班。小說從周一的上班生活開始寫起,用何小河的目光,審視著公司內部的冷漠。坐何小河旁邊的同事兩周前自殺,死者的姐姐來收拾東西時,何小河想問這位姐姐能不能把死者桌子上的那棵發財樹送給他。“那個人,我的同事,死訊傳來時,我就在琢磨這個事。”“那個人”,何小河甚至不記得坐在自己身邊的同事的名字。
對于同事的死,何小河和公司里所有人一樣,無感,甚至還有一點幸災樂禍,只想著自己能不能因為一個人的死去而獲得什么。顯然,何小河就是構成現代城市內部“無情、冷漠公司”的一分子。但作家不是要批判何小河這樣的青年,而是客觀地呈現著何小河這類青年的生活與心理。不帶感情色彩,沒有主角光環,何小河也就成了某種現代都市青年的典型形象。
何小河很久之后才想起這位自殺同事的名字,才憶起他曾經在KTV包房里對自己說“我好難過”。何小河當時被同事對著他表達“難過”的“真誠”嚇到:“我不知道這真誠哪里來的,憑什么落在我身上。”被嚇到的何小河當時回應他,“難過就難過一會吧”。何小河已經對現代生活中人的“難過”無感了。在何小河看來,“難過”已習以為常,它太普遍、太普通了,不普遍的是這種面向他人表達難過的坦誠。
從這個角度,也可嘗試理解《撞空》為何叫“撞空”。自殺前的同事突然間用“我好難過”撞過來,撞到同代人何小河這里,或者撞到更多的城市青年那里,都只能是“撞空”。何小河沒有攔住他,更多的人也不會去攔住他,他只能一直滑落直至死去。
二
“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我們都熟悉蘇格拉底的這句話。但對于當代城市青年而言,他們的生活經得起審視嗎?何小河始終記得前女友小港對他說的話:“你沒有生活。”這話像一個魔咒,讓何小河耿耿于懷,與小港分手后,他一直在尋找、確認“生活是什么”。“可生活到底是什么呢?它到哪里去了?”帶著這種哲學的目光去審視自己的日常生活,必然出現一種疏離感:當下的生活是生活嗎?如果不是,當下的狀態是什么?難道“生活”永遠在別處?宥予的敘述之所以走心,就是因為這種審問式的姿勢在推進敘事。
帶著一種較真的、審問式的目光去生活,一切堅固的東西都將變得可疑,生活中的一切也都會陷入無意義感。

昆德拉小說中的名句:“生活的本來面目就是一種失敗。我們面對被稱為生活的東西這一不可逆轉的失敗所能做的,就是試圖去理解它。”但是何小河這樣的城市青年,他們的生活才開始,他們該如何理解這樣一種注定失敗的宿命?“生活”的本來面目為什么是“失敗”?這對于一個中老年人而言,或許是早就放棄了追問的、無能力回答的問題,甚至是一種接受了失敗的順其自然。但對于剛開始主導自己人生的青年而言,“失敗感”“無意義感”將是一道難以跨越的精神門檻。何小河的生活較真,宥予的文學追問,就是陷入這道精神門檻時的彷徨感與無力感的表現。
“你沒有生活”,這句話對于何小河而言,不僅僅是他與小港的愛情的結束,更是他與廣州這座城市的關系的終結。小港是廣州本土人家的女孩,作為廣漂青年的何小河,進入小港的生活,就是在廣州找到了歸屬,意味著他在這座城有了真正的“家”。
小說第二部分,開篇寫何小河與小港共同生活的記憶,這是一節很溫馨的城市青年情侶的家庭生活記錄。午睡起來,澆花賞景,玩笑逗樂,看書念詩,談情說愛,他們還聊了各自家庭的不幸,說到了父輩遭遇留在他們內心深處的傷痕,這些對話也讓這對情侶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他們仿佛找到了另一個自己,幾乎是一種靈魂的共鳴。但是,最終小港離開了他,說他“沒有生活”,何小河再次成為無家可歸的“廣漂”青年。“小港”是個人物,或許更是廣州市海珠區的“曉港”街道。何小河與小港的關系不僅僅是男女關系,更是一個游子與一座城的關系。
何小河不回老家參加奶奶的葬禮,因為他與奶奶沒有感情,他對老家的記憶,全是他母親當年車禍死亡的場景。他放棄登機,返回廣州城,回到與小港談戀愛時一起生活的街道,這個街道留給他的記憶比家鄉給他的記憶更溫暖,這里更像他的“故鄉”。
“走上海珠橋”之后,宥予用了長達五千多字的“一段話”來寫何小河的所見和所想。這一長段內容極其精彩,這是一個廣漂青年的目光看廣州老街上最普通最日常的景觀,更是一個失戀青年在重溫舊地。

物是人非,這個老街的一切還是一如既往地運作著,但它們已經和何小河沒有關系,他回到的是一個已經找不到“家”的“故街”。“一切都沒有變得更老,那些更新的細節似乎都在證明一切如何不變。一切都很熟悉,我仍是一個外人。”已經斷了感情的鄉土老家和有了感情的城市港灣,他都回不去了,他是漂在這個時代的無家可歸的青年。
三
城與人的關系的認同或疏離,必然不能單純以愛情關系的合與分來決定。《撞空》表現何小河與小港愛情的內容,都是何小河的視角在回憶,回憶的同時也是對一座城的有感情的凝視。如此敘述,小說就不再是個體性的愛情私語,而是一個青年對于一座城的深情表達。
廣州本土女孩小港以“你沒有生活”作為理由,與外地移民、廣漂青年何小河分開,導致的不僅僅是一個青年的失戀,更是讓何小河醒悟、重新去尋找“生活的真相”。何小河對生活真相的追尋,在小說的第一部分是哲學式的探究,這種方式顯然是失敗的,它導向的是更大的虛無。
第二部分開始,宥予讓何小河遠離鄉村的親人和城市的朋友,回到一個有情感記憶、有人間煙火、指出自己“沒有生活”的城市街道,最后甚至用一個遠離網暴的契機讓人物放棄一切,作為流浪漢的身份去感受城市,這是一種決絕的方式。一無所有、毫無牽掛的時候,何小河能感受到生活的真相嗎?
成為流浪漢的何小河,在故事層面是作為一個悲劇性的結尾起作用,或許可以讓人感慨,城市把青年逼往絕境,或者引發一陣唏噓,這是一個令人心痛的青年遭遇。但更可能的是,宥予是要用何小河的流浪生涯,試圖重建一種全新的城與人的關系。
何小河流浪在珠江岸邊、露宿在橋底下的那些日子,他從一個流浪漢男子身上,看到了一種最原始的生活。那個流浪漢男子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是真正的一無所有的人,他只有一床棉被,那是他誓死都要保護的唯一的生活用品。這讓人聯想到梵高畫里面的農婦的鞋子,它揭示著人世間最純粹的人和物的關系。被子對于這個流浪漢而言,作為生活必需品,是一件與流浪漢融為一體的“物”,它的破爛和氣味,恰恰就是讓流浪漢感覺到自己還有生活的信息。
“生活的真相”是什么?在流浪漢這里,生活就是這床破爛的被子。宥予在寫流浪漢與何小河的對話時,還夾雜敘述著流浪漢撿來的《新快報》報道的世界新聞、國家大事以及廣州城市訊息,這些宏大的新聞事件與兩個流浪漢的生活形成強烈對比,造成一種魔幻感。那些大事件,與這兩個人的生活有什么關系嗎?沒有關系。世界照常運轉,流浪漢以自己的方式繼續生活。宥予讓何小河淪為流浪漢,既是寫城市、人世對他的遺棄,也是讓何小河與世俗世界完成一種徹底的割裂,以此去體驗最原始、最個體意義上的“生活”。

將人物身上的社會屬性全部剝奪,讓人物體驗一種最純粹的人—物關系,感受人間最底層、同時也是最單純的生存方式,這或許讓小說有了很強的批判性。但顯然,流浪漢的生活只能是特定意義上的“生活的真相”,不是一個最終答案。即便放棄一切,去過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也不可能找到“真正的生活”,生活“永遠在別處”。
生活是什么?何小河幾乎被“生活”二字逼瘋,但流浪漢生涯也讓他重生。“生活沒有眼睛,它根本不看我,但它就是存在,不說話,冷冷的。”在流浪漢生活結束前,何小河頭腦里曾出現一個多重聲音的大辯論,他不斷地發出質問:“我們的辛苦,到底要抵達哪里?我們要靠物質、名望、權勢維持的,到底是什么東西?人到底要擁有什么?才能維護人的尊嚴不被踐踏……我們是一片無聲的黑暗,我們從來沒有決定自己生活的自由,在所有歷史中,我們都在過著一種被允許的生活……”
流浪漢經歷讓何小河對生活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不再刻意尋找一種關于生活的答案,也不再糾結于個人層面的“沒有生活”,而是對于普遍意義上的“生活”發出質疑。
意識到所有的普通人都身陷黑暗,何小河的身體也開始“走出”黑暗,他爬出那個黑暗的流浪漢居所,重新聽到鳥叫聲,看到陽光,這是走出黑暗、重返世界的步伐。何小河的故事以這樣一句話結束:“我沒有看見人,但聽到有人喊,喂,你怎么不戴口罩?”要重返世界,他必然也需要一個“口罩”,要把“生活的真相”掩飾起來,這是人生的無奈。不過,經歷了“死”的生活,他已經理解了普通人的“過日子”并不是“不值一提的生活”,他體認到那些最底層的人,在尊嚴一遍遍淪陷時也維持著愛、表達著痛苦,努力經營著自己的日子。人物有了新的覺識、新的目光,舊世界也就成了新世界。
文章編輯:何晶 ;新媒體編輯:袁歡
配圖:《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

原標題:《宥予《撞空》:探問現代城市青年的生活勇氣和精神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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