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本是無錫新區最大的民營醫院，年營業額做到了1個多億，現在卻搞成了半癱瘓的狀態……”

9月18日下午4點許，正值各大醫院接診病人較繁忙的時段，而江蘇無錫新區鳳凰醫院某科室已沒人再來看病，幾名醫生嘆了口氣，換下白大褂準備下班。看到眼前的一幕，醫生方逸（化名）有些痛惜。

澎湃新聞（www.thepaper.com）采訪獲悉，掛著鳳凰醫院牌子的大樓里，還隱藏著另一家“醫院”——東鎬醫院籌備組。100多名醫務人員從前者辭職后，與后者簽訂了勞動合同，有的科室幾乎全員“出走”。

一邊是當地的二級乙等綜合醫院，一邊是尚未取得行醫牌照的“醫院公司”，一棟樓的兩家“醫院”因無法正常看病救人，陷入困局。

無錫新區鳳凰醫院。 澎湃新聞記者 邱海鴻 圖

綜合多方的說法，問題的癥結出在鳳凰醫院的產權分離。房屋產權是無錫醫霖置業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醫霖置業”）的，而醫院經營權屬于臺灣老板林高坤。前者要收回房屋、自己辦醫院，后者則表示要打官司、奪回原屬于自己的房產、土地。

一場“爭奪戰”已經打響。過去的一個月，對于鳳凰醫院的眾多醫務人員來說，仿佛經歷了一場“噩夢”。據他們稱，先是行政人員從行政樓中被趕出來，繼而體檢中心因故停擺，再后來醫院門診大樓又被“封鎖”，雙方的較量最終導致病人看不了病、醫生上不了班。

東鎬醫院的律師則稱，目前該“醫院已經萬事俱備”，只待鳳凰醫院搬走，即可正常運營，不存在“醫療活動中斷”一說。“鳳凰醫院賴著不走，（我們）封門、上鎖都是正常的措施。”

事后，鳳凰醫院的醫生、患者等屢屢向當地公安機關報警。“先后接到93起警情。”無錫市公安局新吳區（新區）分局相關人士對澎湃新聞稱，作為房東的醫霖置業只是拆除了體檢中心的吊頂，準備進行裝修。不過，對于醫霖置業封門行為是否違法，警方將進一步調查處理。

無錫新吳警方還表示，在“封門”事件發生后，醫院經營方聘請的保安公司，擅自糾集第三方人員，與醫霖置業的相關人士（“封門”一方的當事人）發生沖突，其行為已擾亂公共秩序，警方已行政立案，并進行了處理。

根據警方的調解，雙方在鳳凰醫院房產權屬糾紛尚未獲司法判決之前，鳳凰醫院將保持現狀。

半癱瘓的醫院

無錫新區鳳凰醫院坐落在無錫國家高新技術開發區，距離太湖北岸10公里左右。這家被稱為無錫新區最大的民營醫院，坐擁十字路口的超高人氣，當地還以醫院名稱專門設了一個公交站。

9月19日，澎湃新聞記者在現場看到，一棟朱紅色外墻的三層醫院大樓，大門口已被圍上白色圍擋。與公眾印象中病人絡繹不絕不同的是，這家醫院顯得格外冷清，前來問診的病人寥寥無幾。

9月19日，鳳凰醫院體檢中心內堆放了不少鐵架床。 澎湃新聞記者 邱海鴻 圖

多個科室的醫生有點百無聊賴，有的圍攏在走廊里，像是在討論著什么，卻不時以警覺的眼神，瞥一眼旁邊掛著“東鎬醫院籌備組”字樣的辦公室。

澎湃新聞記者查詢“天眼查”發現，東鎬醫院成立于2017年11月，注冊名稱是無錫東鎬醫院有限責任公司，經營范圍包括各大診療門類。

據受聘于東鎬醫院有限責任公司的律師、江蘇瑞萊律師事務所的黃曉晨稱，東鎬醫院與醫霖置業（醫院大樓的房屋產權人）均為新加坡華聯力寶醫療有限公司的子公司，鳳凰醫院占著房屋，致使東鎬醫院無法取得醫療“牌照”。

兩家“醫院”在暗中較勁。據黃曉晨介紹，鳳凰醫院的林高坤承諾給留下的職工每月加薪1000元，卻未奏效，超過一半的人已辭職，包括鳳凰醫院主要的行政管理人員、醫護人員、后勤人員，其中進入東鎬醫院的大約有150多人。

“我們給以前平均月工資的75%，管理崗位（照常）上班，醫療崗位回家（待業）。”黃曉晨說。可是，多名堅守在鳳凰醫院的醫生表達了心聲，“我們不要選邊站，只想正常上班，目前的情況卻事與愿違，讓我們很受煎熬”。

整棟大樓的住院病區空空蕩蕩，病房大門緊鎖，沒有一名住院病人。病房里的小床多數連床單、被褥都沒鋪，任由床墊裸露著。雖然這里似乎處于閑置狀態，但兩側樓梯口卻有多名穿保安制服之人看守。

據鳳凰醫院的多名醫生對澎湃新聞說，連日來，該院的住院病人“只許出院”，“不許入院”，就算是已經住院的病人，也被院外力量要求盡快辦出院，留下的最后一批病人已于9月17日離開。

從門診大樓，再往里走，幾乎很難碰見醫生或患者，最東側的體檢中心已變成被遺忘的角落。內部滿眼狼藉，看不到任何儀器設備，橫七豎八地堆放著大量鐵床，房屋的吊頂似乎剛被扒掉不久，眼前的電線、若干燈具雜亂無章地耷拉下來。

住院病房內空無一人，記者探訪時病床上床單都沒鋪上。 澎湃新聞記者 邱海鴻 圖

《現代快報》曾報道，今年春節后，企業迎來招工旺季，截至大年初十，已有上萬員工到鳳凰醫院體檢，平均每天體檢人數有近千人。而如今，體檢中心人流如織的盛況已不復存在。

“鳳凰醫院不符合經營的條件，沒有醫生，衛生狀況差，院內感染得不到控制，急救沒有人值夜班，到了不得不關的地步了。”黃曉晨說。

要做無錫中外醫療“合作標桿”

鳳凰醫院的前身叫新區人民醫院。

根據新區鳳凰醫院多名老員工的敘述，1990年代，隨著越來越多的外資企業入駐無錫高新區（后稱“無錫新區”、新吳區），區域內企業員工及居民看病難問題凸顯。

于是，當地政府開始規劃建設一家公立醫院，并于2001年5月開門營業。這家醫院取名新區人民醫院，是無錫新區范圍內唯一一家二級綜合醫院。

開辦之初，新區人民醫院委托鳳凰醫療集團進行管理。2004年該醫院改制為民辦醫院，再后來更名為無錫新區鳳凰醫院。2006年7月，臺灣老板林高坤前后出資8000萬元，收購了這家醫院。

據林高坤稱，經過七年的經營，鳳凰醫院每年的營業額有上億元，純利潤幾千萬。至2013年，醫院資產累計超過四億元。

這家醫院的發展站上了一個高點。2013年初，為了擴大醫院規模，鳳凰醫院引入新加坡康慧集團（后更名為華聯力寶公司），合作開發鳳凰醫院的二期土地。

康慧集團以4500萬美金收購林高坤等人75%的股權，取得了鳳凰醫院的控制權。據服務于華聯力寶公司一方的律師黃曉晨說，期間，康慧集團按照約定，在境外通過支付現金或給付新加坡上市公司康慧集團的股票的方式，向林高坤支付了股轉對價。至此，康慧集團成為鳳凰醫院的控制人，并打算對該醫院及周邊的土地進行“二期開發”。

公開報道也顯示，2013年，新加坡康慧集團收購了無錫新區鳳凰醫院，擬擴建為綜合性三級醫院。該項目被稱作無錫國際醫療中心，當地政府宣稱其為優質外資醫療項目，并列入了無錫高新區2016年新開工重大項目，當年4月舉行了盛大的奠基儀式。

據媒體披露，該項目用地面積約2.3萬平方米。按照項目計劃，這家醫院將擁有1200張床位的醫院，預計總投資15億，規劃總建筑面積15萬平方米，2016年完成建設，并投入使用。

官方對這個項目寄予厚望——建成后的定位是為新區企業和居民提供國際醫療服務，打造成無錫中外醫療合作的標桿。不過，澎湃新聞記者現場探訪發現，截至目前，該擴建項目仍未進入實質建設階段，更遑論投入使用。

原老板變“房客”

據天眼查披露的工商信息顯示，2014年7月，醫霖置業的法人代表，由林高坤變更為楊喜星。

2015年8月，無錫新區鳳凰醫院有限責任公司的法人代表，也由林高坤變更為楊喜星。另據無錫市衛計委官網披露，同年11年，作為醫療機構的鳳凰醫院，法人代表也擬變更為楊喜星。之后，正式變更為楊喜星。

那么，一個醫院由A轉給B，房屋土地產權與醫院所有權怎么會出現割裂，繼而引發紛爭？

醫院大廳內，曾被堆放過黃沙。 鳳凰醫院醫生供圖

林高坤對澎湃新聞說，他被“踢”出鳳凰醫院之后，隨即開始通過訴訟，打算收回鳳凰醫院的股權。三年之后的2018年7月19日，林高坤勝訴。

澎湃新聞獲取的民事判決書顯示，上海市第一中級法院終審判決，維持之前的一審判決，相關方將無錫新區鳳凰醫院有限責任公司的全部股權更變到林高坤名下。

然而，華聯力寶公司一方的律師黃曉晨提供的《房產土地收購協議》顯示，在林高坤同時擔任鳳凰醫院有限公司和醫霖置業的法人代表之時，已將前者的土地房屋產權及固定資產，轉移給了后者。

不過，記者注意到，上述黃曉晨聲稱2013年簽訂的協議，只蓋有印章并無時間標注，黃曉晨等人也未提供其他證據加以印證。

林高坤表示，黃曉晨提供的《房產土地收購協議》系偽造，因此，林已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確認土地轉讓合同無效。

受聘于華聯力寶公司的另一名云姓律師表示，醫霖置業現在是房東，鳳凰醫院（或林高坤）是房客。為了收回鳳凰醫院使用的體檢中心，醫霖置業決定提前搬走相關儀器設備，再對體檢中心吊頂進行拆除，然后加以裝修，用作他用。

云姓律師澄清，施工人員進場拆除，選擇在8月15日晚上，就是為了不影響醫院正常的營業。期間并不存在“打砸”，對此，警方已經有調查結果，該行為不涉及違法。

“（鳳凰醫院）能不能繼續經營下去，是它醫院自己的事情，收房子是我的權利。”相比云姓律師，黃曉晨的言辭稍顯激烈。他表示，房屋租賃期屆滿，鳳凰醫院就應該撤走，貼出告示通知職工和患者無法繼續營業。從法律的角度出發，他們“上鐵門”、“上鎖”均是正常的措施。

因此，黃坦言，夜間，在各樓層沒有人的情況下，他這一方多次實施了“封門”行為，“最后目的是為了收回房屋”。

云姓律師則表示，其代表的新加坡華聯力寶公司已成立東鎬醫院，人員、設備、資金都已到位，可謂是萬事俱備。只要鳳凰醫院搬走，其就能申請行醫資質，正常運營，“不存在醫療活動中斷問題”。

封門行為是否違法，警方正調查

據無錫市新吳區（也稱“無錫新區”）警方相關人士稱，從8月6日開始，“房東”醫霖置業與“房客”鳳凰醫院租賃合同到期，欲收回房屋引發的糾紛，當地警方已接到93起警情，反映的情況集中于行政人員被人從行政樓趕出、體檢中心被破壞、門診大樓被封閉等。

8月16日早晨7時許，無錫市新吳警方接到報警稱，鳳凰醫院體檢中心一夜之間被破壞。經公安機關調查，事實并非報警人所稱的“打砸”。

鳳凰醫院職工稱，體檢中心遭到“打砸”。經警方調查，是房東拆除吊頂。 鳳凰醫院醫生供圖

新吳警方相關負責人表示，醫霖置業系該處房屋的房東，其對房屋及儀器設備具有處置權。醫霖置業為了使用房屋另作他用，需要先行裝修，遂將吊頂予以拆除，其行為不構成違法，故對拆除吊頂行為不予立案。

澎湃新聞獲取的視頻顯示，9月13日凌晨，鳳凰醫院門診大門突然遭封閉。無錫新吳區警方相關人士透露，當天凌晨3點，警方接到報警稱，醫霖置業用彩鋼網將鳳凰醫院門診大樓大門封閉。民警接警后，迅速到達現場調查取證。

當天早晨7點，醫院職工前來上班時，發現無法進入醫院正常上班，隨即門口又聚集了100多名圍觀群眾。一邊是醫生要求進門，一邊是醫霖置業把守住大門，雙方陷入僵持。

醫務人員、患者、普通市民相繼報警。鑒于現場當時雙方發生了激烈爭吵、推搡，警方調集增援警力趕赴現場，快速恢復了秩序。經新吳警方調查，臺灣老板林高坤雇傭的保安公司，擅自糾集社會人員，與醫霖置業的人員發生爭執。

警方告訴澎湃新聞，經群眾現場指認，警方將13人帶離現場進行詢問，隨后予以行政立案，并以擾亂公共秩序行政拘留4人、行政警告9人。

無錫新吳警方相關負責人表示，9月13日下午2點，醫霖置業欲再次實施“封門”行為遭到阻止。警方到達現場后，發現該行為未影響醫院正常秩序。

針對醫霖置業安排工人到醫院封門的行為是否涉嫌擾亂公共秩序，警方表示，目前需要進一步調查，方可定性。

無錫警方相關負責人表示，涉及當事雙方的民事糾紛由法院進行審理、判決，一旦涉及擾亂公共秩序、損害公私財物等違法行為，警方堅決依法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