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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戴海斌:記與榮華老師“文字交”的幾個片段
我與張榮華老師沒有一面之緣。我是通過讀他的書和文,走近他的。讀研究生的時候,《康有為全集》十二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出齊,是近代史學界的一件盛事,“張榮華”與姜義華先生共同署名“編校”,我才注意到復旦有這一位老師。約在同時,還在復旦歷史系讀書的張仲民兄來北大開會(某一屆“兩岸四地歷史學研究生論文發表會”?),此前我們在網上論壇“近代中國”相識,這也是第一次線下見面,他聊起本校本系的老師們,如數家珍,專門提到“張榮華學問很好”,但“基本不出來”、“非常之低調”。這也給我一個特別的印象。此后陸續讀到一些榮華老師的文章,又專門去找以前發表的文章,發現真的“不多”,而且幾乎都(只?)發表在《復旦學報》上,此外便很少有關于他的學術信息,“低調”一說,不虛傳矣。有幾篇文章如《嚴復的“運會”說與文化觀》(1991)、《“函夏考文苑”考略》(1993)、《振華公司內訌與康、梁分歧》(1997)、《康有為對戊戌變法的一項否思》(1998)、《章太炎與章學誠》(2005),我很喜歡,反復讀過幾遍,這些文章處理的人物都是講近代歷史絕繞不過去的巨型精英,討論問題則生面別開,既能談玄,也能考實,總歸引人入勝。當時讀書隨性,未必有何“真賞”,能品出多少“妙味”,只是隱隱感覺這位低調的老師一般不出手,出手不一般。

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
一次,我在一本偏僻的資料書中偶然讀到榮華老師一篇很不起眼、也不長的文章,即《錢玄同的名、字、號》(見《近代史資料》總123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當時大受震撼,用俗詞形容,大有駭其浩博、舌撟不下的意思。錢玄同是“文人狡獪”的近代典型,一生不同時期擇取的名、字、號紛繁復雜,“數目之多,并世似無出其右者”,但各種有關錢氏的年譜、傳記、研究著作多是避而不談,或語焉不詳。這篇文章則迎難而上,全盤梳理了錢玄同一生取用過的名、字、號近五十個,不僅考察其取名、改字、擇號的變化節律,清晰概括為四個階段,而且追索這些名、字、號的內在涵義,為后人理解錢氏思想、學說、人生觀念變化軌跡開啟了一扇窗口。這一工作,實際建立在對錢玄同日記手稿影印本(當時《錢玄同日記》點校版本尚未出)以及其他書信資料的通讀基礎上,大匠運斤,舉重若輕,非大手筆不能辦。
因為自己的研究需要,我又拜讀利用榮華老師編校的《康有為來往書信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對他的文獻史料功夫有了更深一層體會。這冊超過九百頁的大書,照錄康有為往來通函九百一十八通,按其“編校說明”,“因豫《康有為全集》編校之際,留意集腋拾遺,比年搜剔裒聚,整理排比,都為一集”,可知經過長期的準備,難得的是,整理與研究結合一體,凡文本比勘、系年考訂、專名箋釋,語境廓清,書中正面處理的大小問題無數,而多能推究情實,斷之以據,給予讀者莫大便利,證明“本集編次非僅搜剔掇拾,而集識辨、考證、校勘于一體,用力于史源之澄清”絕不是一句空話。(當然,不是說榮華老師的整理工作是不可議的,后來也有論文指出集中若干“編注疏失”,見王曉東《〈康有為與黃節〉當為〈康有為與于式枚〉考》[《廣東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9年第1期],但該書之于康有為研究史料的集大成意義,是不必諱的。)

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
2010年后,榮華老師開始在《上海書評》(最初為《東方早報》副刊)上發表史學評論文章,借了這一方新天地,我又領略了他學術個性中犀利爽快的另一面。《梁譜長編整理的退步之作》(2011)、《康有為為何在美洲變身黨魁》(2018)、《“引狼入室”還是古典新繹?》(2020)諸篇,皆讀之神旺,為感快意者累日。雖然寫作數量還是不多,但偶一出手,便自驚艷。鄒振環老師說,“他撰寫的那些見諸報端的書評,用詞尖銳鋒利,從無大而化之的評論,給我們這個時代保留了什么是寫書評的另一種標準”。(《斯文榮華》)榮華老師強調史學研究是需要耗費“大力量”的“大工作”(胡適語),非通過一番“博綜廣采、索隱疏證”的艱辛勞作,很難真正見功,而“在缺乏前提準備工作的情況下,似不應率爾災及梨棗”。我覺得,從此一學術理念出發,我們所見到的榮華老師文字事業的兩面,無論沉潛內斂、深水靜流的文獻鉤沉,還是霹靂雷霆、鋒芒外露的史學批評,其實是邏輯自洽,合二為一的。
2016年春季學期,我進入復旦大學歷史系工作,與榮華老師成為同事,遺憾的是,始終緣鏗一面。此前我刷“豆瓣”,在“榮華哥同好會”小組看到過學生整理的“中國近代學術史”第一講、 第二講“課堂筆記”(2012),這是他給歷史系本科生開設的課程,“一直旁征博引,一直言辭優美”,有很吸引人的地方。我到復旦第一學期,查到榮華老師正好開“中國近代學術史”課,一下動了旁聽的念頭。開學第一課興沖沖跑去教室,等到的卻是空蕩蕩的講臺。后來我從榮華老師的學生處了解到,他病了,而且似乎很嚴重,已經入院了。我當時想,等榮華老師病好了,還有見面機會。但沒想到,榮華老師一病后,沒有再回學校,而且不久后即辦理退休了。

“豆瓣”網站“榮華哥同好會”小組
2020年4月,我在《上海書評》((此時已轉為“澎湃新聞”的線上欄目))上讀到榮華老師的書評新作《“引狼入室”還是古典新繹?》,所評者是一部新出版的關于晚清戊戌政變原因新探的著作。我也剛好讀過,且有一些感想。榮華老師書評仍舊是鋒利鮮明的風格,剖決曲直,痛擊要害,毫不假借,而且從貫通的視角出發,用其熟稔的“古典”資源來考察和檢討近代人的思想行為邏輯,可稱匠心獨運,書評指出“書名也頗驚心動目,然而內容遠不足稱新探,且處處強作解人,以臆測代言‘失落的真相’”,頗道出吾輩心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我讀后即刻轉發,并發了一條朋友圈:“真鞭辟入里。碰巧也讀了此書,而且起了沖動,打了幾天腹稿,如今可以不作矣。”(2020年4月11日)同時,不禁舊念泛起,想向榮華老師請益的沖突越發強烈了。當天,想辦法找到了他的電子信箱,心意忐忑地發了一封信:
榮華老師:
您好!冒昧去信。我是戴海斌,自到復旦歷史系工作后,因為自己疏懶,再加各種不巧,一直沒有機會向您請益,實有愧。此前一直拜讀您的著、編各作,深得教益。近在澎湃上讀到您對《引狼入室》的書評,真鞭辟入里(此書我也剛好讀過,也有很多同感),所指示“古典新繹”之說,給我很大啟發。
我去年出一小書《晚清人物叢考》,一直想呈賜正,或請您擲下一方便接收的地址和電話,以便寄呈,可否。
請原諒我的冒昧。疫中,敬祈珍攝,祝一切安好。也盼望今后能向您多多請教。
戴海斌 上
(2020年4月11日)

2020年4月11日微信朋友圈
讓人驚喜的是,榮華老師第一時間即給我回信:
海斌老師好!函示敬悉。曾拜讀您的晚清史實考證大作,十分佩服。我沒寫出啥像樣的東西,確實才疏學淺,近幾年一直在大病中,眼下稍稍緩過神來,仍在鄉下親戚家調治。近期要去系里辦事,行前一定連[聯]系您(我手機號:略)。或者方便的話,直寄我原住址,我叫人去捧回。(地址:略)。即頌 近祺!張榮華
(2020年4月11日)
回信語氣周到,態度謙抑,片言中自有一種風度。當時正是上海人因疫情“閉門不出”的最初幾天,形勢已不容樂觀,但我還樂觀地期待不久后即能夠重新自由活動。我想把自己的新書快寄給榮華老師,請求賜正。
張老師:
您好!示復敬領。此前也聽說您身體不是太好,病后調養需要時間,請您多多保重。
如果不會給您造成額外麻煩的話,我近日即寄小書至所示住址,可否。
現在疫中,學校也一直沒有恢復正常秩序,至今未有復學通知。我住學校還比較近,如果有什么需要,能效勞的,可吩咐。您現多注意身體,免奔波之勞。也希望今后有機會向您請益。即頌
春安
戴海斌上
(2020年4月11日)
當晚,榮華老師回復了一條短信:
一時忘了現狀,多謝提醒,眼下不見面、不寄書,待出行無阻時聯系。 保重!ZRH
(2020年4月11日)
形勢變化迅速,無論“見面”、還是“寄書”都已不可能了。我們的第一次“約會”失敗。這次榮華老師回信,署名用了拼音首字母連寫,這或是他習慣使用的一種落款法。
上海的疫情形勢一晃數月,直到下半年才漸有松動,逐步恢復舊有秩序。新學期開學后,我想到約而未果的上次嘗試,應該續作下文。9月中旬,向榮華老師又發了一封信:
張老師:
您好!久疏問候。近拜讀“中興”一文,追源溯流,還其本原,大獲教益。
前欲呈寄小書,因疫情未果,如方便,近日寄送前賜地址(下附:略),請您指正,可否?
目前疫情尚未完全結束,也請您多多保重。敬頌
大安
戴海斌上
(2020年9月14日)
按“中興”一文,是指《“中興”之義及“同治中興”命名之非》(《澎湃新聞·私家歷史》2020年9月14日),起意寫信的契機,緣于榮華老師發表的新作,而這一篇文章也是他生前公開發表的最后文字。他精細考辨“中興”一名的本義及其在近世被“泛化”和“濫用”的各種情形,借引章太炎《正名雜議》“實異者無郵,而名通者受誚”一語,說明歷史萬象中一種現實悖論——“有名無實的事物,往往因有名而被附會實之,有實而無名義則遭受忽視,雖有而若無”,讀后令人深思,吟味久之。

張榮華:《“中興”之義及“同治中興”命名之非》,《澎湃新聞·私家歷史》2020年9月14日
榮華老師先后兩次回信:
戴老師好!示悉,謝謝!一定細讀大作!即頌研安 ZRH
(2020年9月14日)
海斌兄鑒:頃接快遞送達的大作四冊,多謝雅意,一定認真學習。 ZRH
(2020年9月15日)
我把自己的幾種小書寄出,題款:“榮華老師賜正”。在當下環境下,贈書行為多有學術社交應酬的意味,名義上求為“賜正”,實際絕不易得。但我期待并且相信榮華老師會給出切實的批評。
張老師:
您是我尊重的前輩。小書谫陋,請多教正。若能有賜一二文字批評,則更幸甚。敬祝
臺安
海斌上
(2020年9月16日)
所謂“小扣則發大鳴,實歸不負虛往”,不久,榮華老師復我一信,即提出非常細致而有針對性的意見:
海斌兄好!剛才讀尊編《袁昶庚子日記二種》附錄行略一文,對46頁倒3行標點有不同看法:“以朱子樸實、闇修、安定、明體達用為教”,似宜作“以朱子樸實闇修、安定明體達用為教”,胡安定也是宋代名人。47頁第11行“……在蕪之武弁領之,訓練以鎮市區”,似不宜于“領之”點斷,在“訓練”下點斷顯得通順。首頁袁氏小傳似宜添其號“芳郭鈍叟”,《于湖小集》即署此號,以前阿英編《中日戰爭文學集》摘錄其作,即因不知“芳郭鈍叟”是袁昶而誤作“《于潞小集》”。冒昧打擾,見諒。即祝研安!ZRH
(2020年9月18日)
“行略”一文,是指拙編《袁昶庚子日記二種》(“近代中外交涉史料叢刊”之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附錄之《太常袁公行略(刊本)》,所指出兩處標點錯誤,均極是,尤其不解“安定”為人名,是一硬傷,是我學養不足,而像榮華老師這樣于經學、古典腹笥淵博者,無煩檢索,一望便知。提示袁昶別號“芳郭鈍叟”,則解決我的知識盲區,來信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不經意間又供給了一個有趣、有意味的學界掌故。慚愧之下,也更知道史料整理不易,片言之賜,皆事師也,當為率爾操觚如我輩者戒。
張老師:
來函指正,均極是,感謝感謝!自己學養不足,整理多有錯漏,得方家賜正誠幸事。
袁昶號“芳郭鈍叟”,也是我新得到的知識,原來翻閱袁集全未注意及此。
仍請您多多批評。順祝
研安
海斌敬復
(2020年9月19日)

(清) 袁昶撰, 戴海斌整理:《袁昶庚子日記二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
可惜,我沒有再向榮華老師當面致謝、再度請益的機會了。我終究沒有見到榮華老師。在熟悉他的師友描述中,他是一個十足“靦腆”、“沉默寡言”、“貼著墻角走”的人,“講課時總是低著頭,極少與學生有眼神的交流,聲音很小,有時候甚至讓人覺得是在自言自語”,“面對面的聊天,他經常是沉默的時間居多,聊天時眼睛大多不看對方,交談多不是很順暢”……我不知道,也很難想象,同樣有些“社恐”的我,如果真的面對面見到榮華老師,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場景?也許,相見不如懷念。在著述文字中、在論學書信中,我有了一個我所理解的“榮華老師”,這就夠了。他總是會在那里,就像以前一樣,無聲地引導我、提醒我、鞭策我,這就夠了。
愿榮華老師安息,在彼岸與學問同在,得到永久的寧靜。
(2023年9月11日,草于復旦光華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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