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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埃爾諾:我要根據對這種痛苦的鮮活回憶寫一本公正的書

安妮·埃爾諾
“我發(fā)覺,寫作對我來說只能是這樣:通過我所經歷的,或者我在周遭世界所生活的和觀察到的,把現實揭露出來。第一人稱,‘我’,自然而然地作為一種工具出現,它能夠鍛造記憶,捕捉和展現我們生活中難以察覺的東西。這個冒著風險說出一切的‘我’,除了理解和分享之外,沒有其他的顧慮。”
——安妮·埃爾諾
羞恥
作者:[法] 安妮·埃爾諾 著 郭玉梅 譯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3-07
Q:作家費雷德里克-伊夫·熱奈
A:作家安妮·埃爾諾
Q: 您在小說之后轉向了另一個“我”,這個過程是自然而然的嗎?還是說這個過程對您而言非常困難?是什么促使您放棄了您其實非常熟悉的更具“文學性”的文風呢?您轉向了另一種文風,我想將其稱之為“外科手術般”的文風,也有人把這種風格稱為“白”文風,而您在《位置》中用“平”形容這種風格。
A:我覺得《位置》中的一切,包括形式、聲音和內容都是在痛苦中產生的。我從年少時就感受到了這種痛苦,當時我開始遠離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最開始當工人,后來經營一家兼營雜貨的咖啡館。這是一種無可名狀的痛苦,混著罪惡感、不解和反抗(就像我在小說里寫的那樣,為什么我的父親不讀書呢,為什么他“行為粗魯”呢?),這是一種令人感到羞恥的痛苦,沒法跟人說,也沒法跟人解釋。
然后,又發(fā)生了另一樁痛苦的事,我父親突然去世了。當時我回了父母家,待了一星期。不久前,我實現了向上的社會流動,說到底這是我父親一直期待我能做到的事。我當上了老師,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對于那個世界的人而言,我們從前是“卑微的人”,這種說法真是瞧不起人……我得寫寫我父親,寫他從農民成為小商戶的經歷,寫他的生活習慣。我要根據對這種痛苦的鮮活回憶寫一本公正的書。
我摸索了五年。1977年,我寫了100頁的小說,可是我不想接著寫下去了。我感覺這部小說很假,我也說不上為什么假,我也不明白這是什么造成的,因為我還是用之前寫書時的文風和聲音在寫。
1982年,我苦苦思索了差不多半年,我對自己的身份思考了很多。我是一個來自平民階層的敘述者,就像熱內(Genet)說的那樣,我使用“敵人的語言”寫作,我使用從統(tǒng)治者那里“偷來”的技巧。(這些詞不像您以為的那么夸張,我一直都是這么想的,我現在甚至還是這么想的,我覺得我掌握的學識是偷來的。)
一個男人的位置 (全新修訂版)
作者:[法] 安妮·埃爾諾 著 郭玉梅 譯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10
經過這輪思考,我明白了一件事:談及人生,談及表面看起來微不足道的一生,談及我父親的一生,在談論的同時不背叛(不背叛他,也不背叛我出身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即被統(tǒng)治者的世界,仍然存在),保持公正的唯一方式就是通過具體的細節(jié)、通過我聽到的話語來重建有關這一生的現實。
從標題就能清楚地看出我的意圖,在好幾個月的時間里我給這個寫作計劃起的標題是《家庭民族學要素》,《位置》這個標題是最后才想出來的。
我不可能選擇小說的形式,小說的體裁會讓我父親的真實存在變得不真實。我也不可能用充滿感情和暴力的筆調來寫,這種筆調有時會讓文本變成大眾贊歌,有時又會讓文本染上傷痕文學的色彩。唯一一種我感覺“公正”的筆調就是保持客觀距離、不宣泄情感,同時絕不迎合受過教育的讀者(在我最初寫的東西里,我沒少迎合這些人)。
在《位置》中,我把這種筆調形容為“平白行文,我之前給我父母寫信告知他們重要事情時用的就是這種風格”。
我提到的這些信總是很簡潔,毫無矯飾,不追求風格,沒有幽默,完全沒有可能被視為“造作”和“裝腔作勢”的東西。通過選擇這種文風,因為使用這種文風寫作,我覺得我接受并且超越了文化方面的撕裂,那種身為法國社會“內部的移民”所經歷的文化方面的撕裂。我把一些痛苦的、沉重的,甚至是暴力的東西引入了文學,這些東西與那個我直到18歲才走出的世界的生活條件和語言有關,那是工人和農民的世界。我總想寫些實在的東西。
人們認為這種寫作的方式與羅蘭·巴特定義的“白色”(blanche)文風相近,或者認為與極簡主義相近。決定誰屬于什么流派,歸類,逐一研讀作品,對比,等等,這都是文學研究者的工作。
對我來說,在動筆之前,什么都沒有,除了一些形狀不明的材料、回憶、場景和情感等,什么都沒有。關鍵是要找到最合適的詞和句子,這些詞和句子會讓事物存在,要看見事物,同時忘記詞。關鍵是要處在那種我感覺自己正在書寫現實的狀態(tài)里。即便這種說法可能顯得非常模糊,或者是站不住腳,即便這種說法在我寫作時并沒有意義,我肯定不會花好幾個小時處理一個段落……
占據
作者:[法] 安妮·埃爾諾 著 米蘭 譯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3-07
Q: 回望過去,現在我們可以勾勒出您走過的文學歷程。從您最初的幾部“小說”到最近的幾本書,您逐漸剝去矯飾,轉向尋找更精準、更尖銳的真實。從《位置》到《占據》您都采取了這種新形式,這種形式是您最終選擇的聲音或音域嗎?這種形式是您之前試圖達到的形式嗎?
A: 我從《位置》開始真的是一直在用同一種文風嗎?也就是說,從一本書到另一本書,句子用的都是同一種節(jié)奏,都是同一種調子嗎?還是說有愈發(fā)精簡的趨勢?對此我無法給出明確的評判。
我可以確定的,是像我之前說的那樣,這本書開創(chuàng)了一種寫作姿態(tài)。之后我一直用這種姿態(tài)寫作,即在虛構體裁以外,探索外在或內在的真相。這種探索既是私密的,又具有社會性。您把我所使用的寫作風格形容為“外科手術般”的。這種寫作風格屬于探索的一部分。我感覺這種寫作風格是一把刀,幾乎像是武器,而這正是我需要的。
Q: 在讀您的作品時,經常會想到“類別”的問題。私人日記是很特別的一類,這些日記是在生活進行的同時寫下的。先有私人日記,之后才有自傳性探索式的敘述。這種敘述是精心組織過的,像是對過去一段經驗的綜述、總結和分析(“從去年9月開始”“1963年10月”“52 年Y市的地形”1等)。通過出版《迷失自我》您展示出了這一點,您還在開篇寫了一段文字來解釋:同一段經歷會催生兩種寫作。其中一種是即時的,正如您所說的那樣,這種即時的寫作包含了“不同于《簡單的激情》的另一種‘真相’”。從兩本書截然不同的形式,能很明顯地看出這一點。您會在日記或日程本中提取敘述所用的素材嗎?
A: 我時不時地會想要重讀日記,尤其是最近幾年的。不過我重讀日記純粹是出于個人目的,我覺得是出于好奇吧。
我重讀日記絕對不是因為想著要創(chuàng)作。我從來都沒有在私人日記里找過寫書用的素材。我之前寫日記,現在寫日記,都不是為了有朝一日在成型的文本中“使用”。
寫作是一把刀:與費雷德里克-伊夫·熱奈的訪談
作者:[法] 安妮·埃爾諾 著 欒穎新 譯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3-08
我有很多文本涉及我沒寫私人日記的年代,比如童年,還有一些年代的日記沒有了(我16歲到22歲的日記)。《空衣柜》和《羞恥》對應的年代就是這種情況,我沒有相應的日記。而且,我討論的內容在私人日記里沒有出現(《位置》),或者只是出現了一點點(《被凍住的女人》)。
不過我確實會在寫得很投入、通常是在快寫完一個文本的時候,去翻看文本涉及時段的私人日記。這樣做是出于實證主義的態(tài)度,我想確認自己沒有忘記某些事實;這樣做也是出于謹慎,“我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東西?”我在寫《簡單的激情》和《占據》的時候就是這樣做的。在我母親因阿爾茲海默癥住院期間,我去看望她,同時記日記。這件事讓我覺得很恐怖,仿佛因為我記日記這件事導致了我母親的死亡。
我在快寫完《一個女人》的時候才重讀了這些日記。關于《事件》,我1963年的私人日記和日程本都很簡短,柔化了當時的情況。對我而言,這些日記和日程本首先確立了一些時間節(jié)點,類似備忘錄。我把它們視為歷史文件。總之,我從來沒有把日記當作草稿或是素材。日記更像是一種記載。
我只出版過兩次私人日記,分別是《“我走不出我的黑夜”》和《迷失自我》。這兩段日記都是過了十年以后才出版的,涉及的內容和時段我已經在自傳性敘述中寫過了,這兩段日記對應的自傳性敘述分別是《一個女人》和《簡單的激情》。這兩段日記得以出版與兩個條件有關,第一個條件是已經過去十年了,第二個條件是已經有了一本書。
簡單的激情
作者:[法] 安妮·埃爾諾 著 袁筱一 譯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3-07
第二個條件是主要的,正是因為已經有了一本書,我才想出版與之相關的日記。或許間隔的時間很重要,正是因為隔了一段時間,我才能用客觀和冷靜的目光看待日記,把“我”當成他者。因為隔了一段時間,我才能看到與那段時間有關的背景之外的東西,看到我所表達的情感之外的東西。我明白了,或者說是我感受到了寫作和由寫作產生的真相是怎么回事。
不過,因為出版日記,我得以讓第一個文本“動起來”,提供另一種看待第一個文本的視角。這樣做的風險是可能讓讀者感到困惑,因為讀者會面對兩個“版本”的激情,比如《迷失自我》和《簡單的激情》的情況。其中一個版本是長的,是一天接一天地寫出來的,身處當下,因而看得不那么清楚;另一個版本則是短的,精簡提純,轉而描述與激情有關的現實。
每一次,日記文本(《“我走不出我的黑夜”》和《迷失自我》都是這樣)都比另一個文本更猛烈、更硬生。正因如此,我感覺我無法掩蓋它,正如盧梭所說的那樣,應該“提供所有片段”……這樣做也讓完成作品的過程顯得沒那么神秘。

“安妮·埃爾諾作品集”(第一輯)
(本文原題為《諾獎得主安妮·埃爾諾:我時不時地會想要重讀日記,絕對不是因為想著要創(chuàng)作》,轉載自微信公眾號:收獲)

安妮·埃爾諾(Annie Ernaux),婚前原姓杜切內(Duchesne),1940年9月1日出生于法國諾曼底大區(qū)濱海塞納省利勒博納市,法國女作家。安妮·埃爾諾成長于工薪階層。1960年,成為互惠生,在英國倫敦市留學,同時開始創(chuàng)作首部小說。曾就讀于法國魯昂大學和波爾多大學。1967年,成為中學教師。1974年,出版首部小說《空衣櫥》。1977年,在法國遠程教育中心工作。1983年,出版自傳體小說《位置》,她憑借該部作品獲得次年的勒諾多文學獎。1987年,出版小說《一個女人》。1992年,出版小說《簡單的激情》。1997年,出版小說《羞恥》。2000年,從法國遠程教育中心退休;同年,出版小說《事件》。2003年,出版小說《占領》。2009年,出版小說《悠悠歲月》,該書被法國雜志《讀書》評為“年度20部優(yōu)秀作品”之一,獲得人民文學出版社二十一世紀2009年度最佳外國小說獎。2021年11月,獲得英國皇家文學學會國際作家終身榮譽獎 [2] 。2022年10月6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
原標題:《安妮·埃爾諾:我要根據對這種痛苦的鮮活回憶寫一本公正的書 | 純粹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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