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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氣象局的“山竹”大考:驚心動魄過后,沒有一例因災死亡

2018年的風王“山竹”,給深圳帶來了一場30多年來最嚴重的風災。
深圳市氣象局副局長蘭紅平用“驚心動魄”來形容剛剛過去的一周。
蘭紅平作為深圳市氣象局派駐市三防指揮部的專家,與后方團隊一起經歷了這次強臺風的考驗,他說,這場考驗是他從業25年來從未經歷過的。
“山竹”襲擊深圳期間,9月15日20時至17日14時,全市有151個站記錄到10級以上陣風,74個站記錄到12級以上陣風,沿海最大陣風52.7米/秒(16級),陸地最大陣風46.5米/秒(15級)。全市平均雨量187.2毫米。
與風雨相隨的還有海水倒灌、水電氣中斷,一度有134004用戶未能恢復供電。
但所幸的是,深圳沒有出現任何一例因災死亡。
相比之下,1983年臺風“愛倫”襲擊深圳時,全市平均風力9級,陣風12級,過程總雨量165.9毫米,死亡人數8-10人。
蘭紅平說,“特區的氣象人具備擔當和勇氣,能夠跟隨深圳現代化發展的步伐,我想深圳市民也可以感受得到。”
過去十多年間,深圳的氣象自動站建設從一小時采集一次到現在已實現一分鐘采集一次,自動化采集水平已趕超韓國,預報預警技術也達到國內外先進水平,短時預報技術也精準地應用到了這次“山竹”的防災減災中。在一艘載有73人的大型工程船意外走錨期間,深圳氣象部門及時提供了精確到點的氣象信息,為最終成功救援提供了有力支撐。
臺風過后,蘭紅平和他的同事們仍是不敢放松。
“我不希望再經歷像‘山竹’這樣的超強臺風,但大自然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的很多很多,我們根本不知道,未來臺風還能強到什么程度……”蘭紅平說。

跟省長“打賭”
9月16日中午,距離后來“山竹”登陸還有半天的時間。廣東省省長馬興瑞坐鎮省防御臺風指揮部,聽取對臺風“山竹”最新形勢的研判。
馬興瑞盯著“山竹”的路徑動畫觀察正同省氣象臺專家討論,他感覺“山竹”外圍正劇烈影響深圳,有可能會沿著香港、深圳這條線北上,一旦出現這條路徑,深圳的防臺形勢將更加嚴峻。馬興瑞從視頻上看到蘭紅平也在深圳會場,便點到他的名字:“你也說說看。”省長在2016年主政深圳期間,在抗擊妮妲臺風時認識蘭紅平。
蘭紅平提出了與馬興瑞不同的意見。他認為,臺風路徑是斜著走的,按照氣象部門的預報監測路線圖以及以往的經驗,一旦過了臺風的中心點就沒有抬升的空間了,他認為“山竹” 還是往臺山登陸的可能性大一點。
“當時大家非常的緊張,因為省長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專家,他的專業也是跟空氣動力學相關的,按照他的判斷如果臺風往珠江口上來,那影響不僅是30年來影響深圳最大臺風了,可能是40-45年來影響最嚴重臺風,如果臺風往西去的話,對深圳的壓力就相對輕一些,而中山的風暴潮壓力就大了。”蘭紅平說。
當日17時,“山竹”在廣東臺山海宴鎮登陸,登陸時中心附近最大風力14級(45米/秒),氣象部門預報對了。
蘭紅平的信心來自于氣象部門對“山竹”持續多日的密切關注和研判。
一周前,當臺風“山竹”距離深圳還有五六千公里時,深圳市氣象局發出了第一封關于“山竹”的快報。蘭紅平在9月9日那天也看到了有臺風生成,但那天他并沒有放在心上。
不久,他突然覺得這個臺風“有點不對勁”,一般秋臺風在西太平洋生成的時候會慢慢增強,但“山竹”早早增強為強臺風,距離菲律賓兩千多公里時已經很強大了。
蘭紅平一邊說著,一邊在操作平臺上打開了過往臺風的路徑圖。近幾年,他跟團隊一直在研究臺風究竟過哪些通道時對深圳的影響力最強最大。
他指著臺風路徑說,“如果‘山竹’穿過菲律賓中部進入南海,將會被大幅度削弱;如果只是擦邊過菲律賓,就不會被削弱太多;如果通過巴士海峽中部就不會被菲律賓北邊的高山阻擋,臺風的削弱會更小。”
網上許多臺風愛好者將臺風跨過巴士海峽的過程戲稱為“坐巴士”,這是西太平洋強臺風登陸中國大陸的一個常見通道。進入南海的路徑極大影響到臺風的后續走向以及強度。
當臺風距離深圳四千公里到三千公里時,氣象部門還不能判斷其確切路徑,但可以肯定的是,當時早早升級為超強臺風的“山竹”,無論在廣東的哪里登陸,對深圳的影響都是很大的。
“‘山竹’未來一旦對深圳造成沖擊怎么辦?”蘭紅平說,從9月11日開始,深圳氣象局的重點任務就是把這次臺風的風險信息傳遞給市領導和市民。

果斷預判:30年來最強的臺風
當天,他對深圳市副市長、市三防指揮部總指揮黃敏說,臺風“山竹”有三種路徑:一種路徑是登陸湛江,一種路徑是往東調到茂名或陽江,還有一種可能是進一步往東調,登陸陽江到珠三角之間。如果是最后一種情況,對深圳造成的后果將十分嚴重,將超過去年“天鴿”的影響。
臺風防御任務重點落在各個區上,隨后的兩天時間里,蘭紅平陪同黃敏跑遍了深圳的10個行政區進行宣講,把風險信息逐一傳遞下去。
一路上,黃敏問,“這次山竹會不會比‘天鴿’更大?”
蘭紅平答,“如果在靠近珠江口150公里之內登陸那肯定比天鴿影響更大!如果從珠江口進來,那是災難性影響。”
“‘天鴿’時的影響多大呢?”
“‘天鴿’登陸時,珠海一線的海景房玻璃基本被打碎。”蘭紅平說。
“超級臺風的風速有多快?”
“每小時220-250公里左右。”蘭紅平說。
黃敏聽了以后到各個區宣講時說,“這次臺風跟以往不一樣,這次臺風登陸一線的海景房玻璃都要碎的,強到什么程度呢?你敢把頭伸到行駛的高鐵之外試試看就知道了。”
13日晚,蘭紅平呆在氣象局辦公室里,因為他知道,真正的風險識別是在9月14日凌晨,這時距離“山竹”登陸只有兩天半的時間,氣象部門必須快速做出預判,否則防御的時間就不夠了。
14日早晨深圳全市的防臺動員會前,蘭紅平與他的團隊一起研判認為,以“山竹”當時的路徑和強度,有可能是影響深圳30年來最強的臺風,深圳最大陣風將超過16級。這是深圳市氣象局歷史上報出的最大陣風!
“這時我們給政府的預報思路就出來了,”蘭紅平說,在防臺動員會上,氣象部門按照幾十年間對深圳影響最大的臺風給“山竹”定位,這對氣象部門而言是極大的挑戰,因為“幾十年間影響最大”這種論調此前沒人提出過。
“這時‘臺風風險指數’就發揮了很大作用,”說著,蘭紅平在電腦上打了深圳自主研發的臺風風險指數系統,這是蘭紅平帶領團隊研發的,一個基于臺風影響而非傳統的以臺風中心最大風速來定性臺風影響的技術,將過往臺風的詳細數據逐一排列了出來,“在我們的近三十多年的臺風影響指數里沒有一個臺風比得上‘山竹’,事實也證明‘山竹’對深圳造成的影響遠遠超過之前我們遇到過的臺風。”

為救援提供精準預報
大勢已定,氣象部門接下來要做的是給市領導提供更詳細精準的支撐。
蘭紅平在指揮部一線,而在后方,氣象局多個部門幾個團隊一起為這次“山竹”防災減災做技術支撐。深圳市氣象局氣象預警預報處高級主任張蕾用了三個詞形容那幾天的狀態:
“快快快!”
“馬上馬上馬上!”
“多少多少多少!”
在向澎湃新聞(www.kxwhcb.com)描述當時的場景時,張蕾激動的提高了語速,她說,“市長隨時問情況,氣象部門既要精準預報還必須快速反應,因為對于氣象預報預警晚幾分鐘就沒用了,事前給不到信息,事后再提供信息沒有任何作用,這對于氣象預報員來說是非常大的考驗。”
“山竹”登陸時,深圳市氣象局最終確認“山竹”是繼1983年臺風“愛倫”之后對深圳影響最大的臺風。預警預報處處長副處長李輝回憶起8309號臺風“愛倫”:1983年9月9日,“愛倫”以中心最大風力12級以上登陸珠海,受其影響,深圳出現大暴雨,過程總雨量165.9毫米。全市平均風力9級,陣風12級,歷時19個小時。
“當時深圳死亡人數大概是8-10人,但那時深圳人口不多,跟現在沒法比。” 李輝說,現在深圳是超大城市,沿海聚集了大量工業企業和技術人員,超大城市氣象災害防御的風險極高,保障城市安全是氣象工作者最大的責任。
“山竹”襲擊深圳期間,9月15日20時至17日14時,全市有151個站記錄到10級以上陣風,74個站記錄到12級以上陣風,沿海最大陣風52.7米/秒(16級),陸地最大陣風46.5米/秒(15級)。全市平均雨量187.2毫米。
與風雨相隨的還有海水倒灌、水電氣中斷,深圳一度有134004用戶未能恢復供電。
但所幸的是,深圳沒有出現臺風因災死亡的案例。
出現災情后,氣象預報還要為救災搶險提供精細化服務,張蕾告訴澎湃新聞,這次過程中,一艘大型工程船在惠州海域因臺風走錨,飄到深圳大亞灣羅漢角海域附近,因為船上73人隨時有危險,海上搜救中心在救援時對氣象部門提出要求,氣象信息要給到那個區域的位置。
“我們每小時為他們提供一次那個區域東西南北四個點上的氣象信息,提供風雨浪潮等實況信息。同時根據監測以及臺風動態預測未來幾小時會是什么狀況,通過高頻次的互動為它們的海上救援提供支持。”張蕾說。
最終73人均被安全救助。
做了近三十年的氣象預報服務,張蕾說,這期間她的團隊不斷在進行創新,而這最大的驅動力是需求牽引,“氣象工作要不斷滿足為政府和公眾服務的需要,當我們技術上跟不上的時候就逼著我們要創新。”
深圳每年都會有多場國際性會議召開,重大活動氣象保障需求旺盛,這次氣象部門在服務臺風“山竹”預報預警的同時,也在進行五個專題的重大活動服務保障工作。
“這種保障就是精準到某個地點、某天、某個時間點的天氣,這種服務需求,逼著我們進行技術創新。”張蕾說。

氣象人的“深圳精神”
25年前,在蘭紅平剛踏入氣象行業時,這種精準的預報服務是令他難以想象的。
1982年,深圳、珠海市氣象臺進行管理體制改革,從中央氣象臺垂直管理的體制中剝離,改為以地方為主的雙重管理體制,這一試點也正是經濟特區獲得的又一項“改革紅利”。
1993年,蘭紅平研究生畢業進入深圳氣象臺工作,回憶當時的工作條件,蘭紅平推了推眼鏡框,深吸了一口氣說,“那是非常糟糕的。”
在風雨局地性特征明顯的深圳,當時只有一個由國家設立的觀測點,深圳哪里下了暴雨,哪里沒下雨,預報員沒辦法知道,預報準確率很差。支撐預報員做預報的技術也非常缺乏,蘭紅平形容自己剛到氣象局工作時的狀態,完全處于“聽天由命”階段。
“當時做的預報非常有限,只做一下今天、明天的預報,我們發布的信息老百姓認為不可信。”蘭紅平說,“那時深圳氣象連起步都還沒有開始。”
上世紀90年代初期,深圳經歷了幾次氣象災害,大家已經認識到氣象災害對一座城市的安全是巨大的挑戰。深圳氣象基礎能力建設開始起步了。
90年代末期,蘭紅平有機會去香港、韓國交流,那次交流讓他覺得,“我們的差距怎么大到這種程度。”
“香港天文臺可以一小時訂正一次預報,每半小時通過電臺不斷播放天氣,他們的預警系統非常完善,我們當時也開始跟著學習借鑒香港,在做預警信號的發布,但是我們的預警的精準度,預警發布的覆蓋面,還差得很遠。”蘭紅平說,當時深圳已經有了一些自動觀測站,但是觀測的頻率密度都遠遠跟不上。
“1998年我去韓國交流,韓國每三分鐘采集一次自動氣象站,過幾分鐘就可以有氣象信息上來,這樣做預警非常及時,我當時口水都流出來了,我覺得我們的差距實在太遠了。我當時也不知道我們深圳氣象什么時候能達到這個水準。”蘭紅平說。
但當時,深圳氣象部門屬于農業局下屬的一個處室,受人才和技術條件的制約,預報預警技術還沒跟上來,氣象如何融入城市為這座城市服務,大家也沒有認識清楚。
到2003年,氣象部門從農業局獨立出來,成為獨立的政府部門,從那之后,大家開始探索如何更好的融入社會經濟的發展,從那時起深圳氣象進入了飛速發展的階段。
深圳緊鄰香港,蘭紅平說,過去深圳市民通常從香港獲取天氣信息,到了2007年前后,很多深圳市民就開始看深圳氣象預報了,此外,在城市防災減災方面,氣象部門加強與政府部門融合,氣象預報預警信號逐漸融入到防災減災之中。一直發展到現在,氣象預報預警已經起到先導作用,氣象信息在城市的防災減災、在市民的生產生活中、在經濟社會發展中越來越緊密。
蘭紅平說,“特區的氣象人具備擔當和勇氣,能夠跟隨深圳現代化發展的步伐,我想深圳市民也可以感受得到。”
防災減災需求倒逼技術不斷進步,科技創新不斷提升防災減災服務能力,為政府提供更好的技術支撐。過去十年間,深圳的氣象自動站建設從一小時采集一次到現在已實現一分鐘采集一次,自動化采集水平已趕超韓國,現代化的氣象預報服務體系被中國氣象局授予大城市精細化預報服務深圳模式,基于影響的氣象災害決策支持系統受到美國高級氣象代表團高度評價,短時臨近預報技術也可以精準地應用到了這次“山竹”的防災減災中。
在三防指揮部,深圳市委書記王偉中、市長陳如桂對深圳市氣象局的臺風監測預報預警系統的精準預報和高效服務連連點贊。蘭紅平說,這些科技成果都是凝結了深圳氣象人數十年,特別是過去十余年的不懈努力的結果。
蘭紅平認為,自己在一線做預報員工作的十年是很寶貴的十年,雖然能做的東西比較有限,但是通過了解世界潮流有什么技術,再通過與老百姓的互動中知道市民的需求是什么,不斷積累,為今后大展身手打下了基礎。
到后來,蘭紅平也參與到一些管理的工作,這些管理的工作讓他可以站在更高處看這座城市的需求,2005年底,深圳氣象局委派蘭紅平組建科技攻關組,牽頭改進集成當時最新的技術并轉化為氣象服務應用。
“當時我也很高興和我們的團隊有機會為這座城市服務,那時開始我們也不斷推陳出新一些產品和服務給市民,給這座城市的防災減災部門,這也是深圳市氣象局科技創新的分水嶺,從2006年初開始,我們的科技水平差不多一兩年上一個臺階,到了2007年就開始推出氣象災害分區預警,拿到了中國氣象局氣象工作創新獎,到2011年大運會,深圳氣象整體水平躍上全國前列,現在我們已經開始具備國際的影響力了。”蘭紅平說。
走出預報預警中心,站在氣象局大樓頂部向外遠眺,風雨洗刷過的天空格外蔚藍。
蘭紅平身板筆直地站著,刺眼的陽光透過鏡片讓他瞇起了眼,他伸手指向遠處向深圳灣西方南頭半島的一片區域說,那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三面環海的蛇口工業區是改革開放最前沿,在那片不大的區域里培育了許多世界五百強企業,也同時孕育了深圳精神。
隨著全球氣候變化,蘭紅平感覺到,從2013年的臺風“海燕”到“威馬遜”“彩虹” “天鴿”,再到今年的“山竹”,每一個臺風對城市帶來的風險都巨大。作為氣象工作者,他強調要對大自然敬畏,他說,“我們還沒有強大到可以摸清大自然所有脾氣的程度,我認為還差的很遠,大自然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的很多很多。”
“我不希望再經歷像‘山竹’這樣的超強臺風,但大自然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的很多很多,我們根本不知道,未來臺風還能強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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