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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仕忠|鄉(xiāng)村六記(三):斫柴記
俗話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柴在首位,可見重要。
對于農(nóng)家來說,在沒有煤、沒有電,也沒有燃氣的年代,煮飯作食,可依賴的唯有柴禾。
我們網(wǎng)山大隊由兩個自然村和幾處散戶人家組成,又分成兩個小隊。南面是連綿的山嶺,那是會稽山的余脈,高約百米,主體為砂土,略顯陡峭,但柴木茁壯。據(jù)說1957年前后,在將“新江連”拆分的時候,我小舅積極為本隊爭取利益,而以楊村為主的新山大隊,村里人心不齊,再加上網(wǎng)山大隊更近山巒,柴山本來也多,所以從那時起,我們的柴薪,比“鳳山”“新山”這兩個大隊要豐足得多。我們幾乎全年都能用毛柴煮飯煮豬食,過年舂年糕,還有柴爿可用,雜木、柴爿都能積為木炭,冬天可以生火焧;而楊村人大多用的是綿軟不耐燒的稻草。平日家中主婦獨自一人做飯,既要在灶頭炒菜,又得管灶下的柴火,趕上趕下,須得手腳麻利。若用柴桿,粗壯耐燒,還可對付;要是用稻草,窘狀便難以描摹,待得一頓飯做好,不免“灰頭土臉”。
柴山斫一回至少需隔三年,那柴才能長得粗壯。我們村通常是三四年一換。據(jù)說陳昂人是五六年一輪換,所以柴薪粗壯結(jié)實,賣到楓橋鎮(zhèn)上,頗受歡迎,人稱“陳昂大柴”。但隨著人口增加,柴薪漸不敷用,于是變成兩年一斫,甚至一年一刈的,結(jié)果放眼望去,山頭禿如癩子,僅見嫰枝與茅草而不見柴叢,其實不是“斫柴”,而是“割草”。
這柴,也是村人的財源。若能把干柴賣到櫟橋窯廠,每斤可得五分錢,而一名“全勞力”(標準的男社員,具備完整的勞動能力,婦女則為其六成),一天可得十個工分,但在“分紅”最低那年,才值三角五分錢,只當?shù)闷呓锔刹瘛?/p>
當然,隊里明令禁止賣柴,但也有人在半夜里偷偷地拉去賣。有一次隊“革委會”主任天龍獲知村中有家兄弟去賣了一車柴,便帶了“大隊革委員”的介紹信去窯廠查證,誰知那紙簽的居然都是天龍的名字,只能不了了之。
我們燒的柴,都來自生產(chǎn)隊的柴山,每家所獲柴薪的多寡,其實不靠努力,而是要看自家在“分柴山”時的運氣。
生產(chǎn)隊通常在夏、冬季節(jié),分兩次柴山。全隊分成十個小組,每組按人口多寡,由兩三戶人家搭配組成。生產(chǎn)隊長預先確定本次擬分的柴山,通常選取一兩里長的山林,分成十塊。
我見過一次“分柴山”,分的是“十饅頭”。這一片山頭連綿起伏,如同十個粘連著的饅頭,所以取了個很形象的名字。分塊時,站在山腳下,先觀察判定山上柴草的稠密情況,有無突出的巖石,再經(jīng)討論,確定塊狀劃分時的走向,然后由十個社員,手執(zhí)勾刀,在山腳下按一定間距站定,從下往上,邊爬邊用柴刀斜著劈砍柴木,攔腰而斷,作為區(qū)塊之間的界線。通常小枝則砍,大樹則削皮為記。聽得一聲令下,但見人影竄動,勾刀翻飛,不過一盞茶功夫,便到山頂,劃分完畢。
晚上在村的隊室里,各小組派人抓鬮,確定區(qū)塊歸屬。次日組中各家再分配各自的區(qū)塊。然后全隊男女老少齊上,從下往上斫柴,把柴木斫下、砍翻,再用藤條或荊枝扎成一捆一捆。眼看著如刀剃頭,青翠的柴山轉(zhuǎn)眼變成光頭,露出密密的柴腳和堆積多年的枯朽殘葉。
由于山嶺的地勢如饅頭般起伏,低凹處泥土厚實,柴木稠密茂盛,凸出的山坡上,柴枝稀少,茅草遮地。所以運氣好時,柴木豐茂;運氣不好,則只得稀疏灌木。但“運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村人臉上,可見有羨慕,而未曾有抱怨。
饅頭形的突出處,其勢陡險,巖石風化,若不小心,便會踩蹬下石塊,在柴被斫盡之后,無可阻擋,滾滾奔躍而下,很是危險。有一次我父親不小心踩到一片碎石,連忙提醒喊下方的人小心,那石塊在別的巖石上一碰,再躍進,散成數(shù)塊,下方的山腰間的漢根閃躲不及,被其中一塊碎石擦到了胸口,當即出不了聲。幸好骨頭沒斷,只是胸口有些疼,休息了兩天,我父親賠了些誤工費,付了藥錢,才算了事。
山腳下便是山谷,有可供雙輪車通行的道路。村人在山麓平緩處,用“沖杠”(兩頭削尖的竹杠)把柴捆戳起,挑到車邊,便可裝車。山上多有天然生長的松樹,大或如斗,小則如椽,禁止砍伐,但可刈去松枝而留其傘蓋。青松之枝甚沉而多彎曲,成捆后內(nèi)多空隙,“沖杠”刺入起擔時,會順杠而溜,一邊重一邊輕,遂致脫杠。常常見人半天扎不起杠,滿頭大汗,窘境可憐。
山腰以上,坡陡難行,村人就將三捆柴用粗麻繩扎緊,讓其滾動至山下。但滾動之中,柴腳絆扯,枝葉扯爛散出,每捆總會損失若干,令人心痛。所以只要有下山的路徑,大家就寧愿挑著沉重的青柴下山。無他,人力賤而柴薪貴。于是在斫得光溜溜的山脊上,一擔擔青柴聳動,沿著蜿蜒的小徑而下,遠遠看去,猶如螞蟻搬家一般,也成一道景觀。
我最初上山幫忙,大約是十一二歲,只是去送午飯和點心。那年冬日,陽光和煦,父親興致很好,坐在向陽的地方吃著冷飯,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對父子在山上斫柴,兒子忽發(fā)異想,問道:“阿爹,皇帝斫柴一定是用金勾刀吧。”他爹說:“你個壽頭(傻瓜),皇帝哪里用得著斫柴,他么,就在朝陽個地方,日頭孔兒曬曬,葵花籽兒剝剝,就好啦。”
在十饅頭、蟹鉗灣、思竹塢等處的山頂處,從柴叢間還能揀到成排的子彈,或是一個個散落的彈殼,已經(jīng)銅銹斑斑。父親說,抗戰(zhàn)時,中國兵與日本佬在這里曾有一場激戰(zhàn),最后不敵潰退。我不知有多少中國軍人戰(zhàn)死于此,從來沒人知道他們的名字,大約是忽然奉命開拔而來,又在彈雨中潰散而去,唯有這零星的彈殼,還有呼嘯的松風,似是在訴說他們當年的故事。
斫十饅頭那次,我已經(jīng)十五六歲,既斫柴,也挑柴。挑著一百多斤重的柴擔,在布滿柴根和泥坑的隱約小路之間,轉(zhuǎn)輾挪動,用“跺柱”往下探路,一步一抖地下行,汗如水流,膝蓋顫抖。當肩疼不勝擔壓之時,就用跺柱撐住柴擔,肩膀甫得松懈,膝蓋則像彈簧一樣顫動起來。如此這般,好不容易到得車邊,把柴擔一掀,仿佛扔下一座大山,然后大口喘氣,猶如跳到岸上的胖頭魚。
這樣的經(jīng)歷,還有龍頭山崗、老虎尾巴、韭菜灣等處。因為修建了“五聯(lián)水庫”(五個大隊聯(lián)合建造的水庫),右側(cè)山嶺無雙輪車可行之路,所以只能沿著山腰小路,把柴擔挑至大壩腳下,才能裝車。這樣每趟足有四五里路,挑得幾擔,便肩膀疼痛難忍,或是擔壓肩頭,喘不得氣。
柴山離村有三五里遠,也有遠至七八里者,可用雙輪車拉柴而回。但車肚內(nèi)只放得一捆柴,其余十余捆,則層疊橫放于車欄之上,用麻繩扎住。這柴車橫寬丈許,上重下輕,山道不平,唯見其顫顫巍巍,左右上下大幅晃動。山道一邊為山,一邊為澗,或是水田,道窄車寬,拐彎處車尾若不小心抹著山腳,反彈回來,便會將車掀翻入澗。有時路一側(cè)或有“凼沌”(低陷的泥坑,因泥水沖刷或車輪反復滾壓而成),須抵住車尾的拖泥,慢慢讓輪子挪入坑底,再用力拉出,否則,輪子驟然入坑,雙輪一低一高,柴車側(cè)傾,便致翻車。所以時常見到翻車場面。幸好柴車翻轉(zhuǎn)時甚是緩慢,拉車人能順勢從車杠下脫出,所以很少傷到人。
有一次,我送飯去山上,遠遠看見“五聯(lián)水庫”大壩左側(cè)的大斜坡上,我中學班主任郭老師的兒子和媳婦正拉著柴車下坡。他是中學的民辦老師,不擅農(nóng)活,但斫柴是大事,必須自家親力而為。因為力氣不足,他未能掌控車速,柴車快速下溜,左側(cè)輪子落在一塊凸出的山石上,右側(cè)著輪處卻是一個低凹,于是那柴車朝右側(cè)緩緩傾斜,小郭老師死死抵那拖泥,但左側(cè)拖泥早已翹起,單靠右側(cè)一條,無法剎住,當傾斜的柴車重心超過了右側(cè)車輪時,柴車就翻出了車道。后面推車的人想要拉住柴車,也差點被車扯走。這右側(cè)是十余米高的陡峭山坡,下方是水庫流出的水道,我就站在路下方,遠遠看著這柴車像是電影中的慢鏡頭,左側(cè)彈起,騰身,向右側(cè)傾,翻一個滾,觸碰到突出的巖石,再次彈起來,緩緩地在空中轉(zhuǎn)一個身,無聲地掉落深澗。那車輪也從車下脫出,在空中翻轉(zhuǎn),做著體操式的轉(zhuǎn)體動作,一側(cè)膠輪落到地上輕輕一彈,再次騰身而起,跌落入澗。幸運的是,人都安然無恙。
柴捆從山上拉到村里,會先在生產(chǎn)隊的曬谷場上放幾天,待其稍干,才收歸各家。這時曬場上柴捆豎立,各自扎堆,高過成人,密密麻麻,猶如迷宮,待到黃昏時分,便成了孩子們玩耍的游樂場。我們在柴垛間做“匿人”(躲貓貓)游戲,藏匿者巧計百出,找尋者則如獵犬覓兔,找到時的歡笑聲與被發(fā)現(xiàn)的惋惜聲,此起彼伏,構(gòu)成我孩提時的美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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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壁】
黃仕敏(家姐):就是這個樣子,挑柴的鏡頭就像在眼前。
謝景蘊(表嫂):仕忠好!只有親身經(jīng)歷過才會寫出如此美篇。感謝分享。雖然我沒有到山上砍過一次柴、挑過一回柴,但看了你的文章,當年人們對分柴山時的一些話語還是有印象的。我知道砍柴是一件非常艱巨而辛苦的活。我因出生在城鎮(zhèn),山不太會爬,尤其是你說的這些山名,我聽他人說過,但山具體在哪里,我是不曉得的。
我曾記得那年也是在這辰光吧,山上漫山遍野長滿了野筍,婦女們利用下雨天掙不了工分,于是拿著長褲,紛紛上山拔筍,不到半天時間,只見整條褲子里都塞足了筍。那時沒有蛇皮袋,為了拔筍方便,人們奇思妙想,竟然用長褲代替袋袋來裝筍。我見了也蠻羨慕,于是有一天我跟隨她人去拔筍。只見山上長滿了茂密的樹木,人根本無法行走,帶我去的人沒多久就不見。我只能小心翼翼地爬著,眼前看到的都是松樹,春風吹發(fā)出巨大吼聲,我膽怯了,筍沒拔成,只好一人返回。
常言道上山易下山難,真的下來時好難啊!無奈,有時只要見到有沙石較平整的地方,屁股當腳滑下去;有時看準一棵松樹,跌跌撞撞沖下去抱住它。哇!松樹上有好多蜈蚣,又把我嚇煞了。從此后我再也沒去山上拔筍過。現(xiàn)在回憶起來,也是蠻搞笑的。哈哈!
黃鳳仙(堂妹):對于斫柴,我們還是有記憶的。小時候我們專門在柴垛里躲貓貓呢。
駱建平(高復班同學):看完了《斫柴記》,使我想起了以往務農(nóng)時的經(jīng)歷。我個人覺得干農(nóng)活唯斫柴和割早稻最苦,甚至有些怕,但又是最具吸引力的。早谷起了,就能吃上飯,就不用說了。柴,對我們楓橋鎮(zhèn)上的人來說,更顯金貴。
有一年過年前,家里僅有六塊錢,父親問我們?nèi)置茫骸斑@錢買肉還是買柴?”我們?nèi)顺员M了撿柴、扒草的苦,異口同聲地說:“買柴!”寧可過年沒肉吃。
袁寶成(廣東省政協(xié)):深有體會,很有同感。
張涌泉(浙江大學):我也干過這活,不容易啊。我老家在義烏華溪,砍柴的大山,應該跟諸暨交界的。我小氣薄力,挑擔子不行,捆柴是個技術(shù)活,也不行。
黃仕忠:肩頭猶似山一重,膝蓋打顫步難挪。松枝柴捆最難挑,一頭挑起一頭落。叫天不應,叫地無門。
張涌泉:就是,我的柴擔得請老師傅幫忙捆好,我只能現(xiàn)成挑兩小捆。
周其奎(中學校友):黃教授,鄰近三村砍柴要數(shù)我們洄村最有名,我們幼小就上山砍柴,挖柴子部頭,爬松毛絲,我們的柴山在青嶺水庫里面,永聯(lián)村煞里塢里邊的山都是我們洄村的,來回二十多里路,全靠挑出來。洄村人的柴擔很特別,是橫飛擔,別的村塘是不會挑的。我們的柴擔挑起來很漂亮很輕松,能多擔一些斤兩,我們都是這樣挑,而趙家花明泉村就不同,他們是拖柴,肩膀上拖著兩捆柴,著地拖下來。
朱巖橋(中學校友):我第一次挑柴擔,七八歲,四十斤。受到父母和村人的贊譽,永遠難忘。縛柴是個技術(shù)活。
周其奎:我不是吹牛,我捆的柴很緊,而且齊,一般人捆不起來,我們洄村是六捆組合的橫飛擔,其他村做不到。
劉勇強(北京大學):故事套故事的那個皇帝斫柴金勾刀,雖然不過百十字,卻點出了小民希冀從艱辛生活中超脫出來的苦中作樂,那種樂是卑微的,也是實在的。
呂立漢(杭大同學,麗水人):你寫這類文章,在我們這個年齡段很能引起共鳴,年輕人則未必喜歡看噢 。話說回來,晚輩喜歡不喜歡,隨他們就是。對我們自己來說,則是略帶苦澀的鄉(xiāng)愁記憶。或許幾百年后,又會是難得的、彌足珍貴的史料呢。
你我都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窮苦人家的孩子,讀上大學也是祖墳冒煙,祖上燒了八輩子高香的結(jié)果,所以吾輩對生活會特別容易滿足,工作相對于城里人來說會更加地敬業(yè)。關于斫柴,我有太多的故事,今后有時間慢慢跟你交流吧。
魏小婉(中學校友):真能寫。我十二三歲就開始打赤腳上山挑柴,暑假在家,外鍋做飯,里鍋燒豬食,都是用的稻草。
王茂根(中學校友):《斫柴記》讓我想起了少年時光。改革開放前,燒菜做飯都是要用木柴火燒的,用稻草作柴火材料也是常有的。讀初中時,我也去過幾次山上斫柴,是跟隨父親去的。斫柴挑柴最遠的地方,是去網(wǎng)山大隊南側(cè)山坳里小溪寺所在山上斫柴,離家約有六里路,這個地方是王家老祖宗的寺廟,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國民黨軍隊曾在此地抗擊日本侵略者,現(xiàn)在小溪寺寺廟遺址還有留存。
周小海(中學校友):《斫柴記》勾起我們一段苦澀但并不怨恨的回憶。從如何分得柴山,到勞力工分、斫柴險情、翻柴車等等,沒有經(jīng)歷過,斷然寫不出如此細致入微的文字。
趙國瑛(中學校友):關于柴草短缺的解決辦法,我有三點記憶。一是去山上拽松絲(毛),山腳邊割茅草曬燥。二是去田塍上扳桑樹篰頭,拗桑桿。三是趁無人之機將用來做草籽種田攔著的毛竹片拔得來當柴燒。當然也可以謂之“竊”。我真正斫柴,只斫過一趟,才枕頭那么兩捆。那把勾刀割卵勿出血個(刀口極鈍,砍不動柴)。
潘培忠(中山大學,福建人):讀來很親切,我也常聽父輩上山砍柴的故事。家父小學五年級就輟學了,先是在家?guī)妹茫髞砀畠蓚€人,每天早上四五點上山砍柴,挑回來賣掉作為養(yǎng)家之資。與老師所寫雖不太相同,卻都反映了特殊年代窮苦百姓的艱辛。
李萬營(安徽師大,湖北人):讀來親切。回想起小時候,家里燒柴,麥秸、玉米稈之外,有時是去田邊地頭割野棘等低矮的灌木,在野外曬干,再背回家里。趕上山里伐木賣木材,村民也可以去撿樹枝椏回來燒。上小學時,每年入冬,學校會組織我們?nèi)ド嚼飺焖汕颍徒o上級教育部門冬天燒煤爐生火用,學校也留一些燒水用,有一年還稱重記數(shù)算賬,后來給我們發(fā)草稿本作為報酬。那時我身體虛弱,又不會爬樹,所得很少。小伙伴能上樹摘,又力大能踹出爛樹樁來,所得總是比我多,讓我艷羨。
陳艷林(學生):《斫柴記》讓我想到之前的《買樹記》,都是自然給予我們的恩賜。在特殊年代則是一段段故事,隨著人們生活的改變,這些故事也越來越遙遠了。
蔣志毅(表侄):慚愧,因人太小,斫柴我沒有太多的記憶。只記得初中時周末與同伴到國家林場偷栗子,必須不走尋常路,翻過一片斫過的柴山,哪曉得斫過的柴根、竹腳,個個變成了竹簽陣、柴簽陣,躡手躡腳中,還是捅穿鞋底,腳板扎了個透心涼,除了疼和血染的腳板,最讓我肉痛的是才買的當時最時髦的“少林”鞋就因為這個窟隆變成了旱鞋。
另外,斫柴后,各家的柴都得在村里的稻地堆著進行晾曬降水。為了通風,這樣的“柴山”必須有一定技巧,搭得高、穩(wěn),同時留有縫隙進行通風。這樣的柴山就成為了“野杰保”“豆子毛”(諸暨話淘氣男孩的昵稱)的天堂:躲貓貓、玩打仗,這個時間稻地里到處洋溢著孩子的歡聲笑語和大人們的呵罵聲。
我爸爸也像郭老師一樣連車帶柴跌入溪中,據(jù)說摔出了世界水平。但人一點沒事,有驚無險。我沒有親見,只是聽說并自己想象了一下。
黃仕忠:這沖杠要串好柴,撐起而成橫擔,蠻難的。我十一二歲到十四五歲時,上山去送飯,到十五六歲就要挑柴擔了。因為有父親和哥哥指導,做得還好。我父親做事認真,是做農(nóng)活的好手。做的時候,往往會解釋一下,作示范。倷兩兄弟沒人來教,所以困難可以想見。
何橋:種好,苗壯,土肥,陽光充足。你的人生,好學為伍,鉆研為好。接觸一事專注一項成就一業(yè),生命能量綻放,事業(yè)精彩輝煌。
黃仕忠:不敢當。回想起來,我父親有耐性,做事認真細致,遇事不急不躁,確實影響了我一生。也許本來就出于遺傳。
陳利萍(杭大校友):關于小時候燒鑊窠的事,我這個楓橋人完全不記得了。我嚴重懷疑自己的腦儲存功能可能已經(jīng)失效了。小時候哥姐罩著,妺妹護著,干活的確不是很多。
景李虎(博士學弟):趣味悠長:鞋子在自己腳上,趣味在自己心中。我們家鄉(xiāng)沒有山,砍柴是把鐮刀別在褲腰帶上,光腳爬上筆直30米高的白楊樹砍樹枝。
張靖龍(杭大系友):我們村沒有山,一年到頭燒稻草。稻草也燒完時,只能到有山的地方,邊邊角角,尤其是溪澗等處去割刺,就是長刺的小灌木,滿地爬的。如果能割到刺,拉著車回家,幾十里地總是很開心的。刺的火力,比稻草猛而持久,只是燒的時候抓刺的左手要戴一副很厚的手套。那時候也沒覺得什么苦,從小到大,一直都知道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呢!仕忠兄家那般燒柴火的生活,在燒稻草乃至常常稻草不夠燒的人看來,無疑是天堂!
胡鴻保(中國人民大學):農(nóng)村童年生活故事多。我插隊時,燒柴也是一大生活難題。因為我們村在云南平壩里,反而是插隊在山區(qū)的窮,工分值低,但燒柴不是問題。
吳朝騫(杭大同學):很有意思,似乎也在現(xiàn)場。我沒有經(jīng)歷過砍柴抓魚,偽裝的城里人。燒煤球之前,溫州城里也是燒柴的,我家里原有柴灶。柴火來源有二,一是計劃票中有柴票(忘了官稱),二是沿街叫賣的砍柴人。
說來有趣,家里做凳子、桌子的材料也來源于此。市區(qū)很小,又沒有山,沒有柴可砍,只好這樣了。隔壁一個獨居的老太婆,人稱“砍柴姥姥”,有時也會送柴來賣,是不是偷砍附近華蓋山的樹,不得而知!燒煤球是一大進步,居然可以封火;燒煤氣更進一步,不要封山育林就綠水青山了。
讀附錄中許賀龍兄大作,想見一亭亭玉立的小伙,挑著一擔柴火,在崎嶇的山路上前行,很喜感!
吳振武(吉林大學):哈哈,我從小家里有煤氣,覺得這都是自然的。其實那時上海很多地方不通煤氣的,我姨家在老城,就是用煤球爐的,我每次去她家,都主動幫她生煤球爐,覺得好玩極了,小孩子都愛玩火吧。
一早起來,家家都先要生煤球爐,火引子,先是紙,再是柴,最后煤球,整個弄堂濃煙滾滾,那時根本沒人提環(huán)保之類話題,都覺得很自然,生煤球爐,也是人與自然哈。
黃仕忠:飯都不能吃飽,哪個吃飽了撐的,去管個種閑事。
吳振武:那時,每條弄堂都有一口井,每周四早晨,大家出來打掃衛(wèi)生,就用井水沖刷地面。夏天用籃子把西瓜吊井里冰鎮(zhèn)。后來研究出來,說上海地面沉降,是用地下水過多,井就全部封了,最后也都填了。
黃仕忠:我們的歲月已經(jīng)過去,所以這類物事也都要成為過去。下一輩人自有他們另外的記憶。就像洪水漫過的水田,每一次都會蓋上一層淤泥,也許會成為未來考古的剖面。
趙建中(杭大同學):看了斫柴記 ,很有意思。我小時也做過這活,當時莫干山遍地是樹木竹子,但活樹不能砍,于是需要爬到樹上砍枯枝 。為此我爬樹的本領提高很快。
倪建平(杭大同學、同鄉(xiāng)):寫得這么細,在我們這些過來人看來,驚嘆你的記憶力,也會覺得有趣。但在年輕人來看,可能會有兩種感受:一種作勵志故事看,嘆父輩走出山里不容易,當更勤奮努力;另一種對比當下,遇上幸福的年代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回味更有趣。
李思成(國家圖書館):原來砍柴也有這么多講究,真是生活處處是學問。以前還以為燒柴都一樣。小時候也去農(nóng)村燒過灶,覺得樹枝都差不多,結(jié)果燒柴還有這么多區(qū)別。
陳驥(錢江晚報):紹興余姚一帶的毛筍特別好。不曉得柴禾也要講究。
孟彥弘(中國社科院):寫得好。山西有煤,所以不大能理解南方人燒柴燒草。讀了大作,才有了切實的感受。
王芊(中山大學):在靠“運氣”分區(qū)塊砍柴的年代里,人們只有羨慕,而未曾有抱怨,那碎石跌落的危險、挑柴的艱辛,也似乎只有勤懇,而無怨懟,或許也只有在這樣的年代里,才會有“皇帝斫柴用金勾刀”的異想吧。
學生覺得您的寫作,內(nèi)容和風格都很獨特:文人一般無此生活,農(nóng)人一般無此筆墨。
黃仕忠:這種農(nóng)村活計,小一輩是沒法知道的了。所以,需要有我這樣的“新銳鄉(xiāng)土作家”來寫農(nóng)村的社會生活史。
吳承學(中山大學):新生代鄉(xiāng)土作家!很喜歡。
王賀(上海大學):此篇雋永,去史而多個人記憶,更近乎文。
程蕓(武漢大學):我們江西南城把砍柴,似乎也叫“斫柴”,斫音如剁,入聲。記得,小學二年級某次語文考試要寫一篇日記,我不知怎么,就寫了和鄰居家的小孩上山去斫柴。表姐小英是語文老師,一邊抖著卷子,一邊大笑著問我母親,他啥時候上過山,斫過柴?引得一幫批卷的老師們哈哈大笑,然后她又說,編得很好,給個滿分吧,于是,整個教室歡聲笑語,其情其景,猶在眼前。那時,我并沒有絲毫的難為情,似乎還有些沾沾自喜。后來慢慢長大,寫作文還是要經(jīng)常瞎編,卻從沒有得過滿分。再后來就明白了,文學來源于生活,像我這樣家門就在校門內(nèi)的,沒有真實的生活,就只好虛構(gòu)生活了。
趙維國(上海大學):我小學時適逢七十年代初,在河南農(nóng)村生活過五年。讀您的文字特別有代入感。再加上您的文字很平實自然,娓娓道來,似乎回到那個時代。
酈璋瑜(同鄉(xiāng)小友):黃老師的文章總是以事寫情,以人見心,把童年、少年、青年時期的故事娓娓道來,讓我好像也隨著您的經(jīng)歷一起,體會了一遍他人的人生,有溫度,有力量。且內(nèi)容對我來說是很新鮮很新奇的。
沈瀾(杭大同學):毛山大柴燒油燜筍,哎呀,太饞人了。
方一新(杭大同學):這些農(nóng)村生活的人和事,非常珍貴難得,是很好的社會史料。吾兄白描勾勒,真實生動,生活氣息非常濃厚,確實應該寫出來,結(jié)集成書,以饗讀者。
王延榮(杭大同學):真切耐讀,年輕時經(jīng)歷過斫柴辛苦,如今是吃糖茶話。不過只要不封山育林山里人有柴斫,就有生計。可當時不允許斫柴伐林,山區(qū)人比水川埭生活苦。吃糖茶,話苦話。
高薇(中山大學):您這一篇的很多描述,我其實讀不太懂。在我們九零后這一代,煤氣灶伴隨著我們的成長,直到換成現(xiàn)在統(tǒng)一管道輸送的天燃氣。我們大部分人沒有燒柴的生活經(jīng)驗,不知曉大柴小柴的好壞何在,更不曾聽說過分柴山、勾刀翻飛、踏裂碎石的種種。雖然讀得懵懵懂懂,但也是十足趣味:砍柴擔柴這么苦,回憶卻這么溫暖。
向雙霞(長沙理工大學):毛山大柴粗壯結(jié)實,火力旺盛,燒出來的油燜筍和紅燒肉肯定味美。斫柴的過程有點點小辛苦哦,偶爾也有些危險,但是在“得柴”的欣喜面前都不值一提。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機會能吃到柴火飯菜了,柴離我們的生活也越來越遠,但柴火飯的味道是煤氣和電磁爐無法達到的,或許就是這份味道里有回憶的滋味吧!
趙延芳(杭大老師、同鄉(xiāng)):簡直妙不可言!我絕對應是你《斫柴記》的真知音,因為這些我都干過太多。只是沒有你們網(wǎng)山隊規(guī)模宏大,我們隊里也沒有你們柴多。你說來車裝人挑,浩浩蕩蕩,抓鬮分山,備極詳盡。細看字里行間,更有無窮余味!砍柴次數(shù),我肯定比你要多,只是我缺眼界,只能寫寫自己砍柴,還有一點燒鑊遞柴經(jīng)驗。你比我小好多歲,觀察砍柴這么全面,是否有點“人小鬼大”之嫌?真有點兒不敢相信,你哪來的這許多砍柴實踐?
李舜華(廣州大學):@黃仕忠 您這是少年的記憶,還是后來向父母鄉(xiāng)鄰的問談,如何記得如此細節(jié)? ?
黃仕忠:這里的大部分是我自己的經(jīng)歷。是親歷記。
李舜華:即使親身經(jīng)歷,也往往人在其中,不明所以,何況細節(jié)?所以我一直疑惑,莫非這些年一直在聊鄉(xiāng)情鄉(xiāng)事?記憶往往都是在后來的敘述中不斷深化細化的么?
林鶴宜(臺灣大學):當然是有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分吧!
廖奔(中國文聯(lián)):首先得有生活經(jīng)驗,否則勞動細節(jié)哪里體味得出!創(chuàng)作成分主要體現(xiàn)在修辭布局上。
李舜華:創(chuàng)作易,歷史細節(jié)不易。這是有心人方能做的事。
黃仕忠:舜華所問的問題,我與杭大師友剛有聊及。趙延芳老師說:砍柴次數(shù),我肯定比你要多,只是我缺眼界,只能寫寫自己砍柴,還有一點燒鑊遞柴經(jīng)驗。你比我小好多歲,觀察砍柴這么全面,是否有點“人小鬼大”之嫌?真有點兒不敢相信,你哪來的這許多砍柴實踐?
我說:我那時年紀小,諸多事情都輪不到做。有父親在前,有哥哥姐姐頂著,大約也讓我有許多旁觀和思考的機會。我很小就體會到能把自己抽離出來,像是一個第三者在冷靜地旁觀。現(xiàn)在也很想知道,是否靈魂穿越、投胎之類。
我有時候還在想,某件事情,我將來要把它怎么做,并且不斷提醒自己,想像未來時,哪些可能用得著,所以在腦子里過幾遍,讓自己記住。像我之前寫的《買樹記》,有過多次在腦海中復盤。因為我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這個很重要,不要忘記,我將來一定要把它寫下來。
復盤,就是怕自己遺忘。寫作,則需要等某個機緣。在我沒有寫作的把握之前,不敢隨便寫,怕糟蹋了這故事。但我確實一直在想:終有一天,我要把它們寫出來。因為我在那時就已經(jīng)能夠覺察到這故事的意義。所以《買樹記》實際所寫的買樹過程與心理,與當時所想的,幾乎沒有差別。當然,這些深藏心底的東西得以寫出來,也是因為有了一個被觸動的機會。對此,這里就不展開了。
李舜華:這是關鍵,前云“有心人”,即此謂也。復盤是您的口頭禪?我現(xiàn)在和學生也用。我想被我說中了:果然不斷在復盤。
黃仕忠:@李舜華 但復盤,畢竟只限于幾次重要的經(jīng)歷。其他,則是寫作思緒稍順時,忽得妙思,找到一頭線索,將一些零星的碎片,片段的鏡頭,都剪輯串聯(lián)了起來。此篇《斫柴記》屬于后一類。還有些內(nèi)容、題材,遲遲不得寫,便是碎片過于細碎無法拼接成形,無法穿針引線。我其實不僅僅是為了表達有趣而寫作,因為凡有所寫,皆屬有所“寄托”。
劉勇強(北京大學):重讀仍新鮮。一石千層浪,漣漪也風流。
楊早(社科院文學所):民生焦苦,如畫可擬。
陳文新(武漢大學):真有文化!我們都叫“砍柴”,沒想到還有“斫柴”一說。
張宏生(香港浸會大學):沒砍過柴,但見過砍柴下的人,扛著高過頭的柴禾,走在崎嶇的山道上,但他們有此事,無此筆。分柴山一段繪聲繪色,尤其生動。
張慕華(中山大學):年少吃苦是磨煉回憶中的苦痛被時光過濾后,剩下的都是眷戀與不舍,令人感懷。
黃靈庚(浙江師大):寫得有點意思。六十年前,我上中學時,每星期天都要上山斫柴;來回往返五十里,其中一半是山嶺,只能容一人,陡隙又驚險,比老兄艱難多了。年輕時吃點苦有好處,以后工作中遇到各種困難,想想當時情景,便渙然釋懷。
陳侃章(杭大同學、同鄉(xiāng)):哈哈,仕忠,斫柴我大概算是“高手”,加之稍長你幾歲,斫柴經(jīng)歷估計比你長。從山頂先拖兩捆柴到山底,然后重新捆結(jié)實,用沖杠平挑回家,一般得150斤左右,有時候要達200斤上下。我的左膝蓋曾被斫柴刀誤劈得露出白骨,照樣挑柴回家。只不過膝蓋上從此留下了“功勛印記”。
吳先寧(民革中央、諸暨同鄉(xiāng)):三年柴禾就能粗壯啊?要按一般語言習慣對于“粗壯”的理解,那么要談得上柴禾的粗壯,起碼十年!不是騙你們山下人,你作為少年確實是不明白,新生三年的柴,就像白菜那么嫩,我砍過三年的柴,那是“文革”中沒辦法,竭澤而漁,見綠就砍。——見綠就“割”,都談不上“砍”。當時的山都是光禿禿的。
黃仕忠:童山皆濯濯,稻草來燒飯。肚皮空落落,不懼減肥難。
斯孝林(重慶友人):小時候在老家,我們那里也是這樣的,山上除了幾棵大樹,全都是光禿禿的,每天放學都要去弄柴火。
俞曉東(浙江同鄉(xiāng)):幼時記憶。我八歲就開始砍柴管家里燒的。父親砍來的賣相好,可以賺錢。從一個小枕頭大,每天兩把,一直砍到一獨輪車兩捆柴,差不多400斤。現(xiàn)在動不動腰疼,也是那時落下的病根。左手手指如今刀疤清晰可數(shù)。?
李舜華(廣州大學):一部斫柴記,又是一扇經(jīng)濟社會史的窗口。我們少年時期自己也斫柴,但還是要向鄉(xiāng)人買的。買來了,便堆垛在墻下。南方雨多,便得搭一個棚子;好的話,便是修間柴房,做家里的儲物間。可惜不如黃老師記得這么清楚。買賣柴的價格當年似乎也未曾關心過。
印象深的是,經(jīng)歷過物質(zhì)匱乏年代的母親,對儲物總是有恐慌感,所以家里買的大柴總是滿滿的,直到用煤氣很久了,大柴還堆垛了好多年。
熊星(海天出版社):我終于看完《斫柴記》了。回音壁太壯觀了!還有接龍,勾起許多人的回憶。我家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
小時候,家里灶臺邊整整齊齊碼了足有幾百斤劈好的木柴。那是我父母從山上半砍半撿、一捆一捆挑回來的,或許是獲得的過程比較艱難吧,有點舍不得燒。總是先到家門口那棵合抱之木下拾些枯葉樹枝,引火先燒著,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那些柴失去了用武之地。我媽媽近些年都偶爾會念叨起那些柴,感慨萬千。
俞寧(西雅圖友人):我在北外讀研的時候,有個西班牙語系的同學,是廣東山區(qū)來的。也是說離家近的柴山砍禿了,要翻過一兩道梁,到遠處去砍。他后來告訴我,他在家鄉(xiāng)有個童養(yǎng)媳,后來他介紹給自己小學最好的同學,等二人結(jié)婚后,他才得以在同學中找了一個女朋友。
張均(中山大學):我們小時天天尋柴,但沒有這么好的硬柴,主要是用耙子收集松針,非常好燒。
李舜臣(江西師大):江西人把砍柴也叫“斫(duo去聲)柴”。我父母是知青下放,在一個墾殖場,四面大山。我那會兒不滿十歲,但不知怎么很喜歡斫柴,其實就是想到山里玩,采野果,捉小動物,柴倒是沒斫幾根。黃老師的文章,娓娓道來,非常親切,令人陡生舊思。
章丹晨(倫敦大學):小的時候?qū)W自己扎頭發(fā),媽媽、外婆都會說要像“縛柴介”綁起來,看了黃老師的文章和大家留言,才感受到捆柴要用到的力量和技術(shù)含量呢。
王璦玲(高雄中山大學):謝謝分享,真了不起,您不僅能文,還能砍柴挑柴,真是文武雙全。帶著鄉(xiāng)愁的兒時記憶,雖然苦樂參半,卻是生命的無盡寶藏啊!
另,題外話,高雄中山大學就是在柴山,面向西子灣。所以柴山我覺得特別親切,柴山就是猴子多。哈。
趙國瑛(中學校友):1977年,曾去斫過一次柴,是生產(chǎn)隊的柴山,離村約有三里多路。記得當時離村較遠的山,或插花在別村地界的山,都有一個“管山佬”,常年住在山上。一是盡巡山之職,二是生產(chǎn)隊派工去山上干活時,管山佬住的山房可以燒火做飯,解決干活人的吃飯問題。當“管山佬”的,一般是孤寡老人、上年紀的男性勞力,家中拖累少,可以長年居山。
管山佬的生活相當寂寞,沒有任何文化生活,甚至沒有電,油鹽醬醋當菜是常事。魚肉葷菜是基本沒有的。我記得有一年去離村十余里叫搗臼灣的地方做生活,生產(chǎn)隊去了十多人,中午在山廠吃飯,就只有紅燒冬瓜一只菜,生活清苦可見一斑。
再說我七七年曾去過斫柴,先劃定界岸,然后開始斫。我因鉤刀不快,只斫了枕頭樣的兩小捆,約四五十斤。捆扎也是個技術(shù)活,然后用沖杠插牢挑下山。那天因柴山很陡,我發(fā)奇想,干脆不挑了,省點力氣,將兩捆柴滾下山,到路邊再挑。這些柴由生產(chǎn)隊的手拉車統(tǒng)一拉到村中道地,將這一天的柴集中過秤,再分給一家一戶。青柴一般要曬幾個太陽,才能儲存成為備用柴火。
這是關于斫柴的點滴記憶。
周琦輝(中學校友):我們那里柴挑都沒法挑,山陡道窄,都是要背的,生產(chǎn)隊做紙要燒白竹,柴禾需求大,雖然安排勞力頻次高,分到戶的柴不多,都是青柴,燒飯時苦頭吃煞。
紀德君(廣州大學):羨慕你們那里還可以砍柴!我小時候很少砍柴,因為沒有柴可砍,只能鋤點草皮,曬干了,當柴禾。
虞卓婭(杭大同學):細讀了一遍,鄉(xiāng)土風情撲面而來。有艱辛,有危險,也有真切的喜感。我沒有砍柴的經(jīng)歷,但作為小鎮(zhèn)上的人,有買柴、燒柴乃至劈柴的體驗。有一種又細又干的茅草柴(我不知道說得對不對),特別會著火,可以作引火柴;有些干枝柴爿,可以燒一段時間,所以燒火的人可以站起來同時到灶臺忙碌,有時候我也會一邊燒火一邊看書。唉,從小把眼睛看壞了。
趙立彬(中山大學):我小時候家里燒草。每家一個草垛子,形狀類現(xiàn)在面包店烤的長方形的面包。其實各家都是在一塊公共區(qū)域比鄰而堆的草垛子,小孩常在垛子間玩耍捉迷藏。一直沒想明白,怎么沒有人有意或者無意去拔別人家垛子里的草。
顧克勇(浙江理工大學):從小生活在魯西南平原的農(nóng)村,周圍沒山,也就沒柴可斫。砍柴之苦之累的滋味,細讀黃老師文章可以品得。最讓我有感觸的是寫小郭老師的柴車翻到山澗的場景:
“遠遠看著這柴車像是電影中的慢鏡頭,左側(cè)彈起,騰身,向右側(cè)傾,翻一個滾,觸碰到突出的巖石,再次彈起來,緩緩地在空中轉(zhuǎn)一個身,無聲地掉落深澗。那車輪也從車下脫出,在空中翻轉(zhuǎn),做著體操式的轉(zhuǎn)體動作,一側(cè)膠輪落到地上輕輕一彈,再次騰身而起,跌落入澗。”
這場景很具有畫面感,也讓人感到真實,因為離得遠,聽不到當事人的驚叫呼喊;因為有柴,不是巨石,柴車翻轉(zhuǎn)時相對緩慢。那細致的描繪無聲緩慢場景,帶給人的是一種生活艱辛的悲涼,跌落到山澗的不僅是柴車,還有小郭老師全家人一年甚至數(shù)載對生活的希望。
夏心言(四川師大):關于砍柴,我記憶中有一樁故事,是聽我姥姥說起過的。上山下鄉(xiāng)年代,我的大姨被分配往農(nóng)村插隊。一年后考試恢復,方才憑能力考出大山,回到城市家中。姥姥見到曾經(jīng)纖弱瘦削的小姑娘,身材竟變得如成年男子般壯碩,驚訝地追問緣故。無他,在鄉(xiāng)村每日挑一百斤的柴擔子,兩條手臂都粗了幾倍!說起這段往事,姥姥又是笑,又是淚。
回想這件舊聞,我更加欽佩您文章中的樂觀精神。一件使大人都頭痛的苦活、累活,被您的少年慧眼參透出無限的生活妙趣和哲理!
蔡達麗(山東大學):挑柴的故事我從小愛聽,聽我伯父講他們?nèi)绾挝妩c起床,空腹上山。但我在老師的文章里讀出了別一番風味,那就是淡淡的鄉(xiāng)愁,一個充溢著靈動記憶的往昔,一個我們這輩人未曾涉足但卻想象過無數(shù)次的記憶空間。這個空間在我流徙他鄉(xiāng)的境遇中無數(shù)次閃現(xiàn),或是馱著沉重的背包行李,或是頂著無形的壓力負重前行,“挑柴”作為歷史隱喻,在當下的時空中被重新體驗為記憶的異托邦。
“一擔擔青柴聳動,沿著蜿蜒的小徑而下,遠遠看去,猶如螞蟻搬家一般,也成一道景觀”——當以體驗而非旁觀的姿態(tài)介入景觀,景觀也變成為了日后回味無窮的集體記憶與文化鄉(xiāng)愁。
朱瑾怡(杭大80):我在中學時暑假曾給我下放的大姐燒飯,柴灶怎么也燒不旺。我也隨她一起上山砍過柴,記得柴刀不夠鋒利,砍下一根樹枝要花很多時間,手也劃破。那時我姐姐想在農(nóng)村表現(xiàn)好一點,可以被推薦當工農(nóng)兵大學生。我姐真能吃苦。
by the way 我爸的老家是諸暨璜山。我也算半個諸暨人。我還有兩個堂姐在璜山,都退休在家了。
藍嵐(麗水學院):聽我爸說起過以前砍柴的經(jīng)歷,對我們這代人來說是從沒經(jīng)歷過的事情。老師回憶的鄉(xiāng)村生活,是與身邊自然的一草一木無法分離的狀態(tài),字里行間帶著濃濃的鄉(xiāng)愁。
楊惠玲(廈門大學):須親身經(jīng)歷,又有非凡的觀察力、感知力和記憶力才能寫得如此生動吧。您表嫂說的用長褲當袋子裝竹筍,真是太可愛了,讓我忍不住笑了。
黃老師小時候在山里撿過蘑菇么,會不會就此寫一篇啊?
黃仕忠:撿蘑菇是小姑娘的事情,男孩子不做——主要也是沒有。但我們?nèi)ネ凇暗鼗Α保趲膸r石泥土邊上,形似木耳。
我們家自留地一棵梨樹下,每年春天會長出一叢白蘑菇,味極美。至今懷念。
楊惠玲:“地滑苔”,我老家的山上也有,叫地蔓兒,長在苔蘚上,薄如蟬翼,滑滑的,放在豬肉中煮,極美味。
松樹下的草叢中會長一種松菇,洗干凈了,和肉一起煮。除了鹽,不用放任何調(diào)料,都芳香撲鼻,鮮美異常,是真正的山珍。
黃仕忠:某年春天上山斫柴,我父親曾撿到一窩鷓鴣蛋,很好地改善了一次我們家的生活,如今還記得。
瑪麗亞(留學生):看完了老師的文章與回音壁,把文章發(fā)給媽媽一起討論了。媽媽還記得這些鄉(xiāng)愁記憶,她說小時候經(jīng)常跟著長輩后面左瞧瞧右看看,與您的描述相近,覺得很熟悉,但已經(jīng)很久遠了。我聽母親的描述、補充她的童年和鄉(xiāng)愁回憶,覺得很新奇。黃老師定格了這些時過境遷的往事,學生確實未曾聽聞過,現(xiàn)在了解到,覺得非常有意義!
吳元生(中山大學):總能拜讀黃老師樸實尤如親歷的文章,很是開心;亞運會我們住在紹興鑒湖大酒店,賽間溜了到會稽山的兜率天宮,游了魯迅故居,歇腳咸亨酒店,學了孔乙己喝上小杯紹興黃酒加一碟茴香豆……逛了柯巖風景區(qū),看了社戲……漂亮紹興,文化紹興,很漂亮可惜蘭亭、沈園、東湖等名勝還沒來得及去,下回比賽一定補回來。
莫曉春(中大系友):把一件鄉(xiāng)村尋常事描述得如此細致貼切、生動傳神!讀你的文章,會讓人“羨慕嫉妒”(但不“恨”)。
時代大背景下的百姓小故事,讓文章有了感染力和生命力。
公蒗蒗(山西師大):閱讀這個系列的最大感觸就是:筆觸細膩,情感豐富。
彭波(杭大學弟):妙趣橫生,極為享受。
徐大軍(杭州師大):砍柴還有這么多故事啊,那個皇帝斫柴用金勾刀的小故事,有趣!
宋莉華(上海師大):沒有砍柴的經(jīng)歷,不過讀來卻頗能共情。
黃鳳君(同村):都是歷歷在目呀,太生動了。
安東強(中山大學):老師這個系列越來越精彩。
杜雪(北京語言大學):由“買樹”而“斫柴”,變的是故事,不變的是山鄉(xiāng)的風光和濃濃的鄉(xiāng)情!
何橋(高復班同學):歷歷在目,栩栩如生,建議結(jié)集出版,必成文史大作。
陳學標(諸暨同鄉(xiāng)):看您的隨筆故事,好像回到從前,內(nèi)容記憶猶新,可以拍成電影或電視連續(xù)劇。我兒子導演系專業(yè),讓他們?nèi)ヅ碾娪埃谀奈膶W作品中挑選一部,授權(quán)翻拍成電影?
余芳(中山大學):看黃老師文章猶如看電影一樣。
戚世雋(中山大學):新銳鄉(xiāng)土作家!描摹得特別細致形象,宛若在前。這篇引起這么多的回應,可見勾起了每個讀者的童年記憶!我記憶中就是我和小伙伴,拿一根長長的針線,在校園里穿梧桐樹葉,穿了一長串后,回家擼下來燒火用,擼了后又出門串。也不過幾十年,好似十分遙遠了。
張奕琳(中山大學):吳老師說得好:“新生代鄉(xiāng)土作家!”您當之無愧。您的文章除了是對這段歷史的記載外,還經(jīng)常收錄了很多民間老百姓的小智慧、小故事、金句,充滿著質(zhì)樸的生活哲學。這篇文章的“皇帝斫柴金勾刀”可以和“皇后娘娘烙大餅”湊一對了。
黃義樞(浙江傳媒學院):記得魯迅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浙江西部有一個笑話,“是大熱天的正午,一個農(nóng)婦做事做得正苦,忽而嘆道:皇后娘娘真不知道多么快活。這時還不是在床上睡午覺,醒來的時候,就叫道:太監(jiān),拿個柿餅來。”有異曲同工之妙。
俞寧:有些學歷史的朋友們告訴我,凡是回憶往事的文章里面有過于生動的外部描寫和內(nèi)心活動,都可能是寫作時的個人渲染,不能作為可靠的史料。我很懷疑他們的說法,認為他們沒有遇到個性鮮明、語言生動的人物,所以沒能記住人家的風貌和自己當時的心理震撼。
黃仕忠:甚表贊同。因為印象深刻,那畫面、聲音、表情都可能保存如新。不僅是對方的,連自己的細微心理,也仿佛剛剛經(jīng)歷。
有些人的記憶,大約是記了“事”,但我記憶的是一個“場景”。所以我不籠統(tǒng)地敘述某事,而是寫下這個場景。
俞寧:甚是信服。人和人不一樣。我也是對事件本身不太在意,但是記住了場景和人物的音容笑貌。在記憶方面與您非常接近。
李穎瑜(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剛看完文章,斫柴的艱辛、勞累、驚險,以及孩子們在柴捆旁的玩樂場面,讀來如在眼前。
從買樹、造屋到斫柴,這是我們年輕一代不曾有過的經(jīng)驗,老師的鄉(xiāng)土書寫在描摹這些回憶時,也儼然勾勒出鄉(xiāng)土社會中特有的人、物關系。我想,因為一柴一木、一食一粟都經(jīng)由雙手親自創(chuàng)造,物的每一個細節(jié)、時間的每一個節(jié)點,便都飽含人的情與思、淚與汗。生存其間的人們大多習而不察,而老師從小養(yǎng)成的抽離旁觀的習慣,以及敏銳的文學感悟力,讓您成為了溝通鄉(xiāng)土世界和現(xiàn)代世界的觀察者和反思者。
我以往讀鄉(xiāng)土文學時,往往置身事外,仿佛在瀏覽一個異域奇觀,但讀七十年代臺灣鄉(xiāng)土文學時,不禁意識到鄉(xiāng)土對應的不僅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一種寶貴的生命經(jīng)驗和世界觀,那種和自然萬物的緊密關系,正是現(xiàn)代人所匱乏的。讀您的文章,又讓我再次深化了這種感觸。非常期待鄉(xiāng)村六記后續(xù)!
殷嬌(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黃老師每一“記”都讓人離舊年舊事的了解更多一些,與其說您在書寫回憶,毋寧說在描摹腦海中經(jīng)年發(fā)生的場景,因為畫面感十足,甚至能令人想象到慢鏡頭的動作。從自家買樹、造物,到斫柴群像,從一個家庭到整個鄉(xiāng)村大隊的生活在您筆下一點點地立體了起來。期待這一系列的下面幾“記”。
邢向東(陜西師大):讀了以后,想起插隊時在生產(chǎn)隊干活兒的情景。黃老師寫得太有情趣了!
接龍一 我的斫柴記
許賀龍(杭大同學):
爬了大半天格子,終于完成了一個回音,只是此回音太長,或許應該叫回波了。
或許是我與仕忠兄上大學前的生活經(jīng)歷太相似,他筆下斫柴的故事和諸多情節(jié)也似乎我也曾親歷,虧他妙筆寫來,分外傳神。四十多年前的苦澀往事,亦有些許令人會心一笑的趣味。感慨之余,也寫一點關于斫柴的回憶。
我家所在的小山村,地處浙江東陽與永康交界的龍窟山脈北側(cè),開門見山、抬頭見山,就是我們的日常。媒婆給我村小伙子做媒,“山多柴火足,一年到頭有柴燒”,是向女方介紹時必不可少的夸口。我村把山分為兩類:一是“真山”,是處于村周圍的近山;二是“野山”,位于龍窟山脈南側(cè)(靠近永康一側(cè)),需翻山越嶺十幾里路才能到達。
之所以有此特殊的分類,有一個故事。多年前我家太太公上山斫柴,在一個叫“冷水坑”的山腰處休息,遇到一個同樣在斫柴休息的永康人,閑聊之余,居然玩起了賭博游戲,約定以山為注。我家太太公運氣好,贏了那永康人的山。但那永康人的后輩對此持有異議,仍繼續(xù)到此山斫柴,為此雙方爭議不斷。
我還清晰記得,有一年我村到“野山”斫柴時,與同來斫柴的永康人發(fā)生械斗,有幾個永康人被俘虜回村。后來永康縣橋下公社的干部前來調(diào)解,我村干部拿出了太太公贏來的“山契”,據(jù)理力爭,人放回,但斫柴權(quán)不讓。
我村雖然山多,但也有嚴格的規(guī)矩:一是平時不得斫柴,必須按村里定的日子統(tǒng)一行動。一年一度的斫柴,選定在秋收后的某兩天,第一天去“野山”,第二天去“真山”。“真山”按限定的區(qū)域兩年一輪換,“野山”則不限。二是不能砍樹,包括樹枝。但枯死的樹和掉落的樹枝可以撿。
在我的記憶中,斫柴是僅次于過年的重大活動,日期確定后,村里熱鬧非凡:家家戶戶磨勾刀、打草鞋、準備上山吃的點心(一般是便于攜帶且耐饑的麻糖或粽子)。自家勞力缺乏的都會請強壯的親戚來幫忙,為此要準備比平時豐盛的吃食。斫柴結(jié)束后,村里的曬谷場和屋前空地上堆滿了散發(fā)著清香氣味的青柴,兒童們圍著柴堆轉(zhuǎn)悠,試圖發(fā)現(xiàn)可以吃的野果。
斫柴是件苦活累活,也是個面子活,誰挑的柴多,誰就被看作英雄。小男孩必須經(jīng)歷斫柴的考驗,才能被接納為小伙子。我也是在十三四歲時,懷著既興奮又緊張的心情,腳穿爸爸打的草鞋,身著一身家織土布做的舊衣,挎包里帶著媽媽準備的點心,肩上扛著柴充,手上提著擔柱,腰上別著勾刀,跟在爸爸身后,踏著凌晨的露水,開啟了“野山”斫柴之行。斫柴過程中由于持刀姿勢不對,誤傷自己手腳,以及捅了野蜂窩被蜇的事,時有所聞。技術(shù)難度最大的是捆柴。我的斫柴“處女秀”就是因為柴捆得不結(jié)實,回程中散架了,好在爸爸幫我重新收拾了,才不至于空手而歸。
從野山斫柴回來的路程更是艱險:挑著沉重的兩大捆柴枝,在崎嶇的山路上小心翼翼地前行,既要看好腳下的石階以防摔倒,又要顧著東凸西凹的巖石以免柴枝撞著。常有健壯的村鄰挑著兩座小山似的柴捆,從身后趕上來。這時只好找個稍微寬敞的地段,靠在路邊用擔柱支著柴擔,讓他“超車”。
冷水坑恰好處于一半行程處,是斫柴途中最佳休息地,場地開闊便于停歇,且有山泉水可飲。把柴擔一撂,找塊空地席地而坐,就著山泉水吃點點心,身上的汗水被山風一吹,慢慢就成了汗堿。一眾斫柴人圍成一圈,砍起了大山。能講笑話或故事的就有了出風頭的機會。
仕忠兄文章中提及的皇帝有金勾刀的段子,也是我村斫柴途中休息時眾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只是版本略有不同,大意是一人猜測皇帝佬兒那么富有,一定用金勾刀、金柴棒、金勾索,另一人笑話他:“你這憨大!做皇帝了還用得著斫柴嗎?他一定是門檻頭坐坐、腳髁頭擼擼了。”
到“真山”斫柴,就沒有那么艱險,也沒有那么有趣。離家太近,只能埋頭斫柴、擔柴,一天幾個來回,沒有途中休息,自然也沒點心可吃,沒有故事可聽。因為路近,山也不高,所以男女老幼都可去,斫柴的技術(shù)含量就降低。女人們主要負責扒松毛、撿樹枝。男人除了斫大柴,多了一個選項:掏樹根。枯死的樹根掏回家,可以劈成優(yōu)質(zhì)的柴架。
我爸爸就是掏樹根能手。他掏回來的樹根在我家屋前堆成了一座小山。正因為這個愛好,他惹了一個禍。那些年各生產(chǎn)隊的斗爭意識很強,山林有專人看管。有一天,我爸爸掏樹根太專注,無意間越界到了鄰村的山地,被鄰村看山人緊追到家里,被罰給鄰村放一場電影。此事把我外公氣得大罵:“這山本來就是我家的,現(xiàn)在掏個樹根還犯法了?太沒有天理!”我外公就是鄰村的,這山確實是外公家祖?zhèn)鞯模献骰髿w公交給了生產(chǎn)隊。
上了大學后,我就再也沒有參加過斫柴了。漸漸的也沒聽村人說起斫柴的事,很多人家都用上了液化氣,柴灶也荒廢了。偶爾回村看看,也基本看不到年輕人,只有幾個花甲老人坐在自己家門口,擼著青筋裸露的腳髁頭,他們過上了曾經(jīng)羨慕過的皇帝佬兒的生活。
接龍二 虒亭無柴
孫啟軍(羊城晚報):
仕忠兄對打柴的回憶真切細致,但我反復搜羅兒時記憶,“柴”字幾為空白。
我六歲多即離開晉東南的虒亭,吃的耍的腦中都存留些許,三娘拉著風箱的手以及添柴時煙火熏得流淚的眼,還依稀可憶,只是爐中燒得是木柴還是秸稈,卻記不真切了。可以肯定的是,山西雖產(chǎn)煤,鄉(xiāng)民卻無錢多買,過冬燒土炕少不了煤,但平時兩餐日用,燒的多半還是荊棘灌木與米麥秸稈。
兒時記憶里,出得窯洞,滿目七扭八歪的黃土高坡,很黃很蒼涼,未見過可供打柴的成片林木。好在晉人以面食為主,燒煮簡單,拉面、撥面、撥魚、剔尖、饸饹、貓耳朵……聽上去林林總總好不豐盛,其實也不過形狀各異的面糊、面條、面片、面疙瘩而已,只用清水煮,煮熟撈入碗中,加上些許鹽、醋、韭菜末,就是一餐美味了。煮一餐飯,既不費柴,也不耗時。
在兒時的晉東南,吃飯就是吃飯,沒有菜肴一說。煮了面,加上些醋就是美食,而人間至美要算扁食一味,扁食的通用稱呼叫水餃,那可是一年都未必能吃得上一回的!是餐食的簡單拉低了柴薪的需求,抑或燃料的匱乏影響了烹飪的考究?至今未明。
為何虒亭無柴可打?三爹三娘不曾提過。及長,在書中約略得到些答案。
史念海先生書中提到過,隋唐時期,黃土高原林地大約還占總面積的四分之一,而之后氣候改變、人口增加帶來的木炭需求,戰(zhàn)爭兵火毀林,大量巨木良材用于宮室和官衙營建,是此后林木參天變?yōu)闊o柴可打的三大主因,而其中影響最大的又要算是戰(zhàn)爭的摧殘。
敝鄉(xiāng)虒亭偏且窮,卻有一項較他鄉(xiāng)牛逼之處,它是遠進《史記》、近入《新華字典》的處所,比手里的金銀財寶它不行,但比祖宗的闊氣,它在2000多年前就是奉周天子之命進入三晉的鎖鑰。
但樞紐之地,通衢要道,通常也意味著兵燹之災。
三家分晉開始的戰(zhàn)國時代就不必說了,即便大一統(tǒng)的秦漢之后,一千多年里,黃土高原大部分時間里的主人,都不是漢人政權(quán)。這意味著,這片土地上,最常見的大戲,都是以人命為道具的。從長平之戰(zhàn)到上黨之戰(zhàn),無不慘烈而殘酷。
離鄉(xiāng)謀生數(shù)十年,每次返鄉(xiāng)探親,吃罷晌午面飯,常在村口黃土臺地那棵老榆樹下坐坐。三爹、三娘已經(jīng)不會再給我任何回應,有幾句閑話,也只能跟眼前這清淺的濁漳河,還有沿河這條自春秋時期蜿蜒而來的古驛道說說。
鄭尚憲:@孫啟軍 傷感!想起了宋人雜劇中一句斷語:“只是一般百姓受無量苦!”
接龍三 赤腳斫柴記
陳建根(中學校友):
當年我是赤腳去斫柴的,腳底老繭很厚。有一次斫柴,不小心斫到了左手手指頭,鮮血直流,那時也只摘了些止血的櫤漆樹葉,嚼成糊糊,糊在手指上,用一張大的樹葉包一下,繼續(xù)斫柴,這個刀疤現(xiàn)在還很清楚。幸虧那天勾刀磨得不鋒利。
斫柴是農(nóng)村重要的一項生活,往往會在秋冬、季節(jié),大批斫伐好,堆在門前備用。上半年,有時家里柴火也會青黃不接,那時母親往往會叫喚我去斫柴。一把柴刀,一根沖杠,一個垛子(支撐柴擔便于休息)就上山,赤腳走幾里山路,也是平常的事情。剛斫來的青柴不容易引著,燒飯時通常會用干的稻草、松毛絲、毛豆桔稈等引火。有時去斫柴會帶個蕃薯或年糕,在山上挖個坑點,把火煨熟充饑。有時也會乘機摘些野果帶回家。
最不愿意是夏天斫柴,太陽曝曬,山上太熱,路上又火火泡(很燙的意思),毛辣蟲(毛毛蟲)很多,又有蛇蟲百腳(蜈蚣),柴抽嫩頭不經(jīng)燒,但碰到?jīng)]柴燒飯了,也沒有辦法,只得戴頂草帽,帶根腳布上山。草帽和腳布是諸暨人干農(nóng)活的標配,腳布系在腰間,主要用來擦汗。
但可以聽到各種山鳥的叫聲,山泉的叮咚聲,聞到不同野花的芳香,還有山風陣陣吹來爽快的感覺,也是一種享受。
接龍四 兄弟挑柴記
何橋(高復班同學):
我父母親都是老師,一心撲在工作上,基本無暇顧家,我們兄弟四個,從小生活在農(nóng)村外婆家,從上小學起便接觸農(nóng)活,啥農(nóng)活都做過。
在我的記憶里,斫柴可是農(nóng)活里的苦活、重活,每次得起個大早,腳穿草鞋,腰系腳布,趕十幾里坑坑洼洼山路,流一身臭汗,回來時天已摸黑……
記得有一回,我隨哥哥何楓去鐘家?guī)X一個山頭斫柴,斫完后,捆好柴,再穿起柴擔,但穿柴是個技術(shù)活,沒人現(xiàn)場教我們。好不容易我?guī)透绺缡箘糯┢鸩駬阃较绿簦驗榱庑。植粫l(fā)力,柴便捆得不夠緊,沖杠從柴腰插進去,松松垮垮的吃不住,所以沒走多遠,原先橫穿著的柴捆,便成一頭豎一頭橫了。山道彎彎,一不小心,柴擔便會撞著一旁的石塊,撞得重時,甚至會有身體往后一仰之感。且因走得慢,老是擋住后面緊跟的柴擔。好不容易走完一半山路,柴擔卻經(jīng)不住再三碰撞,倒散在地上,于是只好停下來,兄弟倆合力重新捆綁,穿上沖杠,再歪歪斜斜地出發(fā)……
停下來的次數(shù)多了,難免被人嘲諷,當時不知是趕上來的誰,幸災樂禍地丟下一句狠話:“——啊,又倒掉啦?看樣子倷(你們)兩兄弟勿是務農(nóng)個胚子。”
時間流淌近半個世紀了,可這話如今依然在耳傍回響,藍天白云下的那山、那水、那柴擔、那場景,依然還是那么清新活脫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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